年节大宴,王政君没去。
刘欣象征性地邀请了一下,也就算了,她能不去,算是她好心,让刘欣少做点难,刘欣感激她。
刘欣心里压着欲废止新政的事,沉重而烦乱,毫无喜乐之兴,也不想热闹,却必须去。沐浴更衣,按仪式做完迎接新年他应做的种种预备,宴会开始前,他又揽镜自照,望着自己愁眉紧锁的倒影,默默地告诉自己:过年呢,要微笑。
宴会喜乐地开始,热闹地结束。
傅太后向刘欣处小坐一会儿,又去飞燕宫里喝酒,酒至酣时趁着欢快的鼓点径自拨弦弹唱起来。
“风起兮飘飘去,君子兮在何方?燕飞兮双双去,君子兮在何方?”
众人拍手叫好,她笑得很开心,弹啊唱啊,她看到殿中央旋舞的伶人。
那是她自己吗?她也曾这样在殿中起舞,身姿曼妙,那时元帝第一次见她,为她倾倒,拿了琴伴奏弹唱,唱至酣时,也起身同舞,拉着她的手……恍恍然,她起了身,也不知拉起了谁的手,仿佛是元帝还拉着她的手,舞了起来,她只听着一片笑啊、叫啊、掌声啊,她看到穿花拂柳,绿动红摇,仿佛真的回到了及笄之年,自己被选入宫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忽然觉得,时间该停在这一刻,不该再向前走去。
她再醒来,已是次日的傍晚。
“太后醒了!太后醒了!”模模糊糊的,她听见一干宫女在左呼右叫。
“吵什么……”
“太后,您可醒了,昨日您喝醉了,睡了好久。”丁太后忙过来服侍,飞燕听音,也忙从外间拐了进来,笑道:“太后,您昨个可真是喝高了。”
“是嘛,好像还跳舞来着?哈哈,献丑啦!”傅太后起身靠着软垫,头还昏沉沉懵着,“年岁大了,真是的,以前哪喝醉过!”
“真是太后醉了,我们才有眼福一睹太后的仙姿呢!真是看了才知道,太后夸我是人间无双,竟是欺负我没见识,真真那天姿仙舞天下无双的是太后呢!我真是惭愧得恨不得再不跳舞了!”飞燕笑道。
“哪里话,唬我开心罢!”傅太后笑道,又吩咐一旁的宫女,“端点甜羹来我们喝。刚一醒,怎么还觉得空落落的,这会儿迷瞪过来,是肚子空落了。”
飞燕猝不及防地看了丁太后一眼,丁太后忙笑道:“就是就是,这都该用晚膳了,赵太后,您也留下一起吃吧。”
“那自然好。”
“就是!咱们该多在一起吃吃饭唠唠嗑,你以后呀,也多来这北宫,我那小厨房好着呢!”
说时,宫女已端了甜羹来。傅太后捧着镶了金丝的白玉小碗,心头终于浮出了妥帖的踏实之感。
喝了两口,她抬头问道:“皇上呢?”
“今儿一早来了,待了半天,见您一直没醒,好着急呢。好在太医令宽了他的心,后来有事先回未央宫去了,说晚间还来,我已吩咐过,晚膳备上他的了。”
“好,那就好。”傅太后笑道,喝罢甜羹遂起来更衣洗漱。
一时飞燕、丁太后都去了外间,飞燕向自己的随侍宫女小声道:“可管住嘴,别将太后昨夜哭了的事情漏出来,省得太后又伤心生气。”
“难为您想得周到,太后昨天高兴过了头,一时不知道想到何处去了,闹了这么一出,连累您也一天没歇好。”丁太后小声道。
“您别埋怨我招待不周就是了。好在太后一觉醒来皆忘了,咱别提醒,紧着太后高兴就是。”
“哪是您招待不周,您看太后醒来还欢喜着呢。太后不过性情如此,尽兴而已。”
“我倒最喜欢太后这样的性情呢。只是太后昨日哭得那样伤心,连皇上也惊动了,一会儿……少不得您先知会皇上,别让他一不小心说出来。”
“那是那是。”
一时傅太后更衣出来,众人遂又说说笑笑将话聊到别处去了。
却说昨夜傅太后喝醉后,跳着跳着舞,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又是哭喊皇上,又是哭喊刘康,听得刘欣也是百感交集,忙完政事,独自在未央宫垂了回泪才又向北宫走去,听了丁太后的交待,便不再提及,只是关心了傅太后的身体情况,问问她可有什么不舒服。
傅太后自然高兴道:“好着呢!”
晚饭也吃得开心,席间傅太后盛邀飞燕参加丁傅两姓的家宴,说道家宴,又叨叨了些傅喜不懂事的话,众人皆顺着傅太后开心去讲,一席饭吃下来,傅太后已显出精神百倍的样子。
刘欣终于放心回了宫,洗漱一番后,独自睡下。深邃的夜里,偶尔,他能觉着自己心里一派宁静,可他将这短暂的宁静界定为一种罪过,他有那么多事情有待处理,他有资格宁静吗,他想到忠诚忧国的傅喜,想到毫无生机的新政,想到驰骋进取的朱博,想到自己将要去做的事情,他以前的选择错了吗?他如今的选择是对的吗?他告诉自己,应当相信朱博,既然新政施行之后仍是一派乱象,天灾亦不断……建平建平,建了一年也没见太平,今年,能变好吧?
想到未来,他又焦虑起来,几乎一夜无眠。
建平二年,二月一日,他写下了策免傅喜的诏书。
二月二日早朝,傅喜领旨而退。任母舅丁明为大司马。
下了朝刘欣沉默不语,只缓缓地在宫里兜圈子,天还是寒冷的,刮着风。他向宫中最高处登去,脸颊上冻出一片红。
“皇上,还是把这件裘袄披上吧。”一旁的黄门捧着银光闪闪的狐裘,小心翼翼地说。
“不。”
只有寒冷能暂时凝结他那烦乱的心绪。
烦乱。
这就算是废止新政了,真的到了这一刻,心里竟只有烦乱。
那曾是他精心摆下的一盘棋。
如今,他却亲手拂掉了自己曾倚重的棋子。
这只是第一个,按计划,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他觉得自己大输了一局。
他觉得自己大输了一局。
朱博说,不能让两匹驶向不同方向的马拉同一辆车。
朱博说的是对的吧。
他望着乌压压的天空。
他想他应当相信朱博,既然新政实施了这么久也没有收效,既然自己的老师师丹也是个会排挤贤才的人,既然天灾仍频,既然那些儒生永远无法容纳他的家人……应当相信朱博才是对的。
这样,祖母、母亲也能开心。
也许早该如此,也许这才是太平之策。
他不知道自己默然独立了多久,直到一个宫女打了一个喷嚏,哗哗地跪下一片,他才回过神来。
“回殿里吧。”
“诺。”
他想到自己写的策免书——君辅政出入三年,未有昭然匡朕不逮,而本朝大臣遂其奸心,咎由君焉。其上大司马印绶,就第。
假话,全是假话。
真恶心。
明明事情不是这样的,却偏要说是这样的。找一个理由罢免他,遮遮掩掩皇帝的过失,该被罢免的简直是朕自己!
自己的眼睛也有背面了,自己写下的字后面也藏着另一个字了。
真恶心。
也许所有人的眼睛翻过来都是另外一个样,也许连自己的亲人也……不不不。
是朕傻,是朕蠢,是朕的决策让天上天下不满意!
朕真恶心。
冻了一圈,刘欣伤了寒,侍医把过脉,命人熬了姜汤。傅太后、丁太后、皇后傅蓓等人急慌慌地跑来探病。他头蒙蒙地晕着,无力招待,懒懒地应着话,心底只想求她们早些离开罢,别再聒噪他,好在侍医说他应多多休息,睡一觉,发些汗,才将众人退了出去。
他恍恍惚睡了一觉,又恍恍惚起床上朝。
恍恍惚的,他觉得自己哪里是在上朝,自己只是端坐在一群话里有话的人对面,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而已,都是假的,有什么用呢?他简直不知道该对未来抱有何样的期许了,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期许朱博。他不能不想到过去的新政,在期许中开始在混乱中结束的新政,他想到那次早朝,也是一片“皇上圣明”之声。恍恍惚的,过去现在未来在他的心里纠缠成一片混乱。
恍恍惚惚的,又下了朝。
突然,他的眼前亮了一下。
灵灵清水眼,莹莹白玉肌,那殿前站的人,像一束光。
那个传奏时辰的郎官。
与端坐在殿里的大臣,与伫立在身边的随侍,与往来喧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是舍人董贤吗?”
眼前的男子,闻声举眸,霎时跪下:“是在下,回禀陛下,是在下。”
“快平身。”他疾步上前,亲手将他挽起,一双明澈的双眸在他的眼前轻轻抬起,怎么这世上还有这么干净的眼睛呢!干净到一望见底,干净到即使翻过来也还是这样的一双眼睛!他的心里像是传出了啪嗒一声,像是有一处碎了,像是有一处开了,这样一个人,在这殿前,在这世上,这样一个人,胆怯而眷恋地望着他,是他做太子时的陪读,他怎么仿佛从没有看到过他,他何等的罪过。
“原来你在这里当职啊。”
“陛下竟然还——还记得在下啊。”
“记得。”
“在下以为……在下承蒙圣恩,在此当职,偶得瞻仰陛下尊容,便心满意足,在下没想到……”他简直要哭了。
他感到,放在他手中的纤纤玉手在微微颤抖,他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他看到,他面上飞红,清澈的眼睛里盈出泪,又轻轻低下了头。他不禁鼻尖一酸,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双眼,这样的双眼望着他,像是在思念他。即时下诏,升任董贤为黄门郎。同日征其父为霸陵令。
二十岁的刘欣,十八岁的董贤,无话不说,有时也不用说,静静地陪伴着,就好。刘欣忽然觉得混乱而漫长的日子里,终于有了一束简简单单的明媚,使这日子也值得期待。
几日后,董贤升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形影相随。
三月,朱博上书奏改大司空为御史大夫,罢州牧,罢刺史。皆是轻古制、公平,重效率、才能之意,早与刘欣说明,亦无他人反对,便依其所奏,改任朱博为御史大夫。
四月,策免孔光,任朱博为丞相,赵玄为御史大夫。
依朱博建言,定陶恭皇之号不再复称定陶。尊恭皇太后为帝太太后,称永信宫;恭皇后曰帝太后,称中安宫。立恭皇庙于京师。大赦天下。
赐封曾上书言为傅太后、丁太后立尊号的董宏为高昌侯。
傅太后自下诏与丞相、御史大夫令傅喜回封地,说是为了不让刘欣为难。
丞相御史大夫上奏师丹曾贬义尊号,损害孝道,罢爵邑。
有司上奏王莽曾压制上尊号,平阿侯王仁曾包庇赵昭仪亲属,刘欣不忍免其为庶人,皆遣回封国。
谏大夫杨宣上封事,问刘欣,登高望远,可惭于延陵乎。
复封王商中子王邑为成都侯。
刘欣只觉眼前刮起一阵旋风,他忽而疑惑起来,这风到底是他要刮,还是有人把着他的手,非要刮了起来。
这风刮得天晃地摇,刮得他混乱,刮得他疑惑,刮得他站不住脚,他要去抓着董贤,贤正坐在花园里,斑驳的花影里映着他的影子,抓着他,他才觉得自己有了重量,不会被这旋风卷走,吹散,刮得不知所踪。
“贤!”
“君上。”
“你怎么哭了?”
“没怎么,看《盐铁论》呢。”
“怎么你也想着看《盐铁论》了呢?”
“这几日见君上在看,怕君上问起来,我什么也不懂,所以赶快找来看看。”
刘欣哑然失笑,抬手替他擦眼泪:“不懂就不懂,朕又不骂你,你哭什么。”
董贤一时容采失色:“只是看到桑弘羊盐铁论辩时,舌生华灿,一时想起他终孝武帝一朝功辉显赫,有民不益赋而天下丰之美誉,最后却受燕王一案牵连,落得个身首异处,全族流放的下场。心里难受。”
“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微臣不知,微臣觉得他们说的都对,贤良文学对,桑弘羊也对,他们都是为了国家社稷、天下黎民去考虑。”
“可是他的死,很大程度上,是贤良文学造成的,他与霍光政见不同,孝武帝晚年下了轮台诏,他没领会。”
“微臣不懂。”董贤红着眼,痴痴看着刘欣:“他与霍光都是品德高、功劳大、极有才干之人,为什么他们不能一起活下来呢?”
刘欣望着他,突如其来地震惊,看他还端着《盐铁论》,遂拿了过来,柔声道:“看着难过,就别看了,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这些你不要懂。”
太温柔了。
董贤的心跳乱了几拍,他那赧红的面庞在蔷薇与荼蘼的交相掩映下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影:“君上又玩笑微臣。”
“朕说的是真话。走,陪朕用膳吧。”
“诺。”董贤欣然应着,紧紧跟着刘欣,将一身花影徒留原地。
“君上觉得哪个说的对呢?”
“君上觉得贤说的对。”
“我是真问君上,君上又玩笑我。”董贤笑道。
刘欣回头看他,道:“朕也是真这么答你。”他一把拉过董贤,与他并肩而行。
刘欣望着前方,说:“都对吧,但要看哪个适合当下的时局。”
“哦!对呀!还是皇上圣明!臣都纠结好久了呢!”
“可是朕也不知道哪个合适啊。”刘欣摇头,苦苦一笑。
“君上是这世上最英明的人,君上一定能知道。”
“你这么信朕?”
“那是呀!从与君上一起读书时我就知道,君上是这世上最伟大英明的人。”
“可是朕真的不知道啊。”他止步了,看着董贤,阳光洒在他的头上,他像在发光一样:“朕真的不知道。朕很疑惑,想的是一个样子,做出来却成了另一个样子,一个政策下去,就是一个国家的事,要牵连多少百姓大臣……贤,朕希望百姓过得好,大家都过得好,可是朕却做错了,朕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对不对,朕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疑惑,疑惑新政的问题出在哪,疑惑废止新政是否能国泰民安,疑惑师丹的品格,疑惑又罢了早已革职的师丹的爵邑是否太过分,疑惑策免傅喜后祖母的宁静,疑惑祖母对于遣傅喜回封地的积极……一片片疑惑倒映着他,像支离破碎的小水洼,映得他渺小,映得他分裂,映得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董贤惊愕了,这个明相乎日月之人此时此刻竟如此彷徨忧伤,他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他该说些什么呢,他该如何安慰他呢,他该如何给他一点力量呢。他紧紧握着刘欣的手,默然了。在刘欣继续前行的一刹那,他笃定地在他耳边喃喃道:“君上无错。”
王莽离开长安了,但他每日都会向着长安望三望,拜三拜。
侯府上一切置办从俭。南阳太守、新都相以及当地的官员皆一一往来见过后,便安定了下来。
府中有一处花园,被王莽改成了菜畦,亲耕了些菜蔬,在书房里读书读久了,就会来此发呆。有时出门转转,走访一下民情,回来后在书房记录一番,又会蹲在这里发呆。
王祯知道他心情抑郁,却不愿显露,纵是王渠氏为着不公正的遭遇牢骚几句,他也只是劝慰她宽心而已。而自己偏又困在一群孩子中忙来忙去,尤其是一岁的王嬿,太离不开她了,她实在脱不开身,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关注他、安慰他。便一面劝他多与当地儒生、官贵结交往来,一面想方设法地让他多见到怀能与开明,说她们好歹是太后赐的,太冷落了不好,希望借此能让他开心些。
他明白王祯的用意,不久之后,怀能便有了身孕,王渠氏自然高兴,亲为怀能添了些衣服,王祯也命人单独打扫出来一间屋子供怀能居住,还指了婢女照顾她。远离长安的愁绪终于冲淡了一些。
王莽大多时间还是眉头紧锁,一面读书,一面考察民情,一面种菜,一面做些机械器具,精度器打磨完备,甚是好用,他做了三个,一个自用,一个留着待与刘歆重聚时赠他,一个打算送给新都相孔休,孔休也是个儒生,王莽与他很是相投。
“若有一天,你认为自己被天下人背离,你将作何感想?”
他走到孔休家门前,正欲扣门,却有一衣衫不整,戴着草帽的怪人推门而出,与他打了个照面。
“什么?”
那人没管王莽,扬长而去,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道:“我愿以我所遭背离之苦,来承担天下一切痛苦,愿苍生永不复受!哈哈哈哈!无需悔矣!”
“新都侯!您真来了!”
“子泉。”王莽回过神来,拱手行礼。
孔休连忙回礼,笑道:“快进屋来,这么大的太阳,快进屋先喝口水。”
“刚出去那人是谁?”
“一个过路人,来讨水喝,家母热心,请他用了饭。本以为是个乞者,聊了一会儿,像是个术士。”
“倒是有趣,不过我看他有些狂癫,这种人还是少与来往的好。”
孔休笑着应了应,神情颇有些尴尬。
“你看我说他是神仙嘛!他说新都侯要来了,可不就是来了!”见王莽进屋,孔休母抚掌笑道。
“是吗?”
“可不是嘛!”
“真是巧了吧。”
“真是巧。”休母笑道,招呼王莽喝水。
王莽以为休母糊涂,便未上心,休母闲聊两句便回了里间,让他们自己聊天。
王莽将精度器拿出来,说明功用,赠予孔休,孔休一时赞不绝口,拿着它把玩良久,忽然握着它,出了个神,向王莽问道:“您说,就留在这新都,好不好?”
王莽一时表情凝固,沉默不语。
“您还想回长安?”
“当然要回去。”
“如今朝中,各执己见,不思合和;党同伐异,彼此弹劾;不慕道真,依附权贵,非长久栖身之所啊。”
“正因如此,更应回去。”
孔休低头笑笑,有些无奈的样子,道:“刚刚走的那位术士,说了句让我很有感触的话,他说,现今之人多‘挟圣人之言以利己用’。”
“这话说得倒有趣。我先前在大司马府看奏疏时,确实有挺多奏疏能应了这句话。”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啊。”
“是啊。”王莽说着,抿了一口水。
“可至诚者,这世上能有几人呢?”
正说着,休母又出来了,向王莽笑道:“我们在里间打艾绒,等会儿你记得带走点,五毒月了,多艾灸多熏艾,防虫,也对身体好!”
“您不用麻烦,家母也做了!”王莽忙起身谢道。
“不麻烦!这是我家自己种的,放了三年了,好得很!”
“您就记得拿走点吧。”孔休也笑道。
“嗨,那真是谢谢您了。”
“客气什么!行了,你们接着聊吧,我就出来说一声,免得我一会儿忘了。”休母笑着,又回了里间。
这个毒月,丁太后愈发不得劲,整日无精打采,身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走路也觉得拖不动自己,太医向刘欣说明了情况,刘欣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怎么会这样呢?末夏的一个上午,他跪在她的床边,求她留下来。
“母后,您好起来吧,朕才刚刚尊您为帝太后,才刚刚让您过上好日子……”
丁太后捏了捏握在她手中的刘欣的手,含泪笑道:“怎么这样说呢?我一直过得很好啊,你那么孝顺,我一直很好啊……”
刘欣伏在床边,摇了摇头,眼泪大片大片地流下来,洇湿了床单:“都怪朕,朕没有照顾好您,朕陪您的时间太少,朕把您接到宫里来却还是让您受了委屈……”
“不,不,没有的,我没有受过委屈呀,我的儿,你很照顾我,你做得很好啊!”她挣扎着斜牵起身子:“你做得很好啊!我的儿,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
“母后!”
“我的孩儿!”她沉重地栽下来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我的孩儿!”
“母后!母后!”刘欣抓着她:“太医!太医!”
“是我不争气,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也不能陪着你了。”她虚弱地贴着刘欣的手。
“母后——你不要走。”
“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你……”她努力地睁开眼,想再看看他,“你……照顾好……自己。”
“母后——”
可他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他擦了泪瘫坐在床边,想到丧礼中规定的,一样一样,吩咐下去,又调发陈留、济阳附近郡国的五万人为母亲穿掘墓穴,覆土为冢,将母亲的遗体送回定陶,与父亲安葬在同一园中。吩咐完,他颓然起身,向门口走去,一大群人跟着他,人太多了,又有什么用呢,回头看去,好在董贤在呐,白晃晃的光映在他的身上,是亮的。回过头,他张着眼,好大的太阳啊,软软地向后倒了下去。
“君上!”董贤一下子扑扶过去,“君上!侍医!侍医!”
“朕没事,只是累了。”刘欣缓缓地说。
发过丧,这宫中一切照旧,除了汤药又变了方子。似乎没发生过什么,批阅着奏疏的刘欣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这宫中应该也是这样。该给自己建座陵墓了。他摸着自己的胸口,坚硬骨骼所遮掩着的内里软软塌塌。
他从一卷卷奏疏中抬头,正要问:“董贤呢?”
就见董贤小心端着药,从门外拐进来。
“怎么你去取药了?”
“总得让微臣为君上做些什么。”董贤垂首笑道。
“你为朕做的已经很多了。”
“微臣觉得没有呀。”董贤笑道,正要尝药,被刘欣疾声拦下了。
“别尝!”
董贤一愣。
“难喝。你别尝。”
“君上的药皆是要尝过才能喝的呀。”
“让旁人尝吧,这样的事你以后别做了。”刘欣说着把药拿了给一旁的中黄门。
“你陪着朕就好。”刘欣笑道。
喝了药,又漱了口,刘欣微皱着眉头。
董贤也颦起了眉,道:“苦吗?君上要快点好起来,连着吃多久的药了。”
“从小就这样,习惯了。”
“唉,闻着就是苦的。”
“也不全是苦的,单是苦味,倒也不这么难喝了。”
董贤哀伤,倚着刘欣的腿软软地跪坐了下来。
“你累了吗?朕命人抬软塌来给你坐。”
“微臣不累。”他直了直身子,扶着刘欣的腿道,“等君上批完了这些奏疏,去园子里逛逛吧,我们多去园子里逛逛,或赏花,或游船,或蹴鞠,或骑马,多动动,也许就好了,不用吃药了。”
“好,朕答应你。”
“陛下现在批的什么奏疏?”
“乌孙国,卑爰疐翕侯的部众入侵匈奴,单于击乌孙,卑爰疐恐惧,就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匈奴当人质了,单于接受了,并把情况奏了上来。”
“哦……”
“其实匈奴不该接受。他们同是汉的臣属,怎么可以接受乌孙的质子呢?”
“哦!那是啊!那怎么办呢?”
“让单于送归质子呀。”刘欣笑道:“朕正欲遣中郎将等出使匈奴呢。此举也好招降卑爰疐,他与大小昆弥不和,曾北附康居。”
“陛下好圣明!”
“常规做法而已。”刘欣笑道。
等刘欣批完这一摞,便带着董贤上园子里转去,园子里凌霄、凤仙结了一团又一团,董贤很喜欢,刘欣便也高兴。
转着转着,刘欣忽然向董贤问道:“贤,你说朕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如何?”
“嗯?”
“你说朕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好吗?意为敷陈圣刘之德,太平取自《包元太平经》”
“君上喜欢便好啊。”
“也不是喜欢,只是夏贺良、李寻等人皆说汉家逢天地之大终,大运一终,应更纪天元人元,考文正理,推历定纪,更受命于天。朕也不知,只是觉得他们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天地之大终?竟有这等可怕的事吗?”
“朕亦不知,只是朕怕。”刘欣小声道:“先帝时便有当阳数之標季,涉三七之节纪,遭无妄之卦运,直百六之灾阨,三难异科,杂焉同会之说。”
“那便改了也不会是什么坏事,没用的话,就再改回来。”
“嗯。”刘欣看着他,点头笑了。
遂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为度。
这消息传到刘歆那里,让刘歆好是顿足大叹,懊丧苦恼。正收到王莽来信,与家人争读一番后,更是五味杂陈,在院中踱步良久,方回屋坐定回信。
“巨君亲启。
昨得书笺,感莫能言,深情厚谊,如见君颜。暌违日久,拳念殷殊。
《遂初赋》抒情戏作,得君谬赞,惭愧惭愧。
秀由河内至五原,今又转至涿郡,离京不过一年,已转任三郡太守。无有治世安民之功,唯有车马颠沛之劳,自觉可叹可笑。沿途颇有见闻,方知君何故日夜切念百姓之贫苦,自恨力拙,少能助君一二。
知君归国,五脏忧愤,瓦釜雷鸣,金玉在野,不知其何已哉!唯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为盼!又闻依《太平经》改号更元,念群邪腾跃,妖言近上,男色惑主,忧甚痛甚,悲不能言,不言不言。
炎暑日蒸,千万珍重!内子犬儿小女皆安,闻有君书,皆欢喜争读,并问令正、令郎、令媛安好。府中一切皆已安顿妥当,从属官吏亦已见过,望半生所学足以造福一郡矣。
有言万千,涕零难书,海天在望,愿一切平安,愿自珍爱,愚兄手书,顿首顿首。”
王莽正患了极重的热伤风,卧床休养,看着“千万珍重”几个字,不禁叹息良久,恐怕当时五黄六月,奔波劳苦,刘歆家人也难免不适,只是不言说罢了。正晕着头出神,增秩扣门进来,说孔休来探病了,遂笑着请进。
“您卧床休息便是,可别因为我的到来反增叨扰。”
“哪里的话,已躺了半日,正嫌自己饱食终日呢。”王莽说话还夹着鼻音。
“您也该歇歇了,可轻点了吗?”
“轻点了。”
“那就好,我带了几株薄荷来,一会儿拌点凉菜吃,祛暑清火。”
“多谢多谢,不过小疾,劳您惦记。”
“应该的,毒日熏蒸,您应多在屋里歇息,今后也应慎疾自爱,养志和神,张弛有度,切莫太过忧劳。”
“自是。”王莽点头笑道,扭头掩口咳嗽两声,向一旁的书案走去,将壁上悬的一柄镶玉宝剑取下,向孔休道:“子泉,自我遣就国,少有以诚交者,今抱恙在身,更感君之情谊可比金兰,莽无甚贵重酬答深谊,惟愿君纳此剑。”
“不敢不敢!”孔休神色震惊:“此贵重物,君自留之!君子之交,何必以此示之。”
“聊表心意耳,君且勿辞。”王莽又将端着宝剑的双手向前伸了伸。
“您若这般,我便走了。”孔休接了剑,紧上几步,将它挂回壁上。
王莽又要拿下,孔休紧拉着他,二人好生推推攘攘。
“我看您这伤风真是好了大半了!还不卧床休息吧!”
“您把这剑收了,我便歇去。”
“唉,您怎么……在下收不得,在下知道您的心意就是了。”
“您是嫌此剑价贾?那我将此剑上之瑑解下赠你。”
“这又何故,好端端的宝剑,您好好留着吧!”
“美玉可以灭瘢,您面上有微瘢,虽无大碍,仍愿献此瑑以灭瘢,诚与君为莽寻医赠药同义。”
“我为您寻医赠药就是顺风吹火,不费力,何足挂齿!这微瘢我也早就看习惯了。这宝剑您就好好留着吧!”
王莽与他争执不过,又掩面咳嗽起来,被孔休推去休息,又有开明送药过来,遂一时作罢。
待王莽痊愈,以椎碎瑑,亲自给孔休送了去。
孔休看着素帛里裹的碎玉,又看着王莽诚挚的笑脸,一时无言,终将此碎玉收下了,又将案上的水换了一碗,留王莽吃了饭,聊到很晚才送王莽归家,王莽走后,他独自坐在案旁,捧着那捧碎玉,流下泪来。
首秋已至,群臣商议选定了渭城西北原上永陵亭部为刘欣的初陵,刘欣下旨建陵以节俭为宜,勿徙郡国人民,使得自安。
下朝后,刘欣陪董贤上沧池消夏日余暑,雪青色的半枝莲开了一片一片,对结对叶,在风中涟漪起伏。
“君上,臣想永远和君上在一起。可不可以恩准臣死后葬在义陵旁边?”
“朕希望你长命百岁。”
“君上长命百岁,臣也长命百岁,一起到华发满头,子孙满堂,然后君上乘龙登仙,臣在后面给您扶着华盖。”
“扶什么扶啊,跟朕坐一块。”刘欣噗嗤一笑。
“那君上准不准呢?”
“当然准。其实已经下旨了,就在义陵旁,建得比义陵还华贵呢。”
“那臣可受不起。”
“有什么受不起的,朕还想去你那边看你呢。”
“那也好。”
“看你傻笑。”
正说着,有黄门端了几盏玉杯过来,道:“启禀皇上,这是少府新奉的玉杯,为首这件,甚为极品,莹润透亮,状若白莲,镶金为底,华而高雅,罕见之玉配鬼斧神工,真孤品一件也。”
刘欣拿过这玉杯端详一番,向董贤笑道:“好看吗?”
“好看呀。”
他端起他的手,把玉杯放到他掌中:“赠与贤了。”
“啊,君上!臣受不起啊!”
“唯你受得起。”刘欣教董贤握住玉杯,笑道。
“君上,您赐臣的太多了……”
“因为你配。”
风起粼粼,吹过一阵残荷之香,吹浮他们鬓间额前的碎发,董贤丹唇轻启,似语未语。
“为什么,朕这么晚才发现你呀。”
两人都不说话了,相望之间,只有风的痕迹。
忽然,一个黄门郎前来禀告说夏贺良等人求见,刘欣眉头微皱,拉董贤上了宫辇,向宣室殿去。
董贤看着刘欣的侧脸,抬手轻轻地为刘欣拭去额头上的一丝薄汗,刘欣扭头向他笑道:“朕不热,你热吗?回去取几块冰块与你。”
“没事,不用取了。若是君上热就取几块。”
刘欣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董贤挨着的左手微微有些颤抖:“怎么了,又心悸吗?”
“一点点,不碍事。又被你发现了。”刘欣笑道。
董贤紧紧地把刘欣的手攥在手心里:“不然先让侍医看看,再见大臣吧。”
“让他们等着也不好。何况,也没事。别担心。”
“诺。”董贤低着头,嘟着嘴,小声道:“最近一提到夏贺良他们,您就会心悸。”
“嗯?是吗?”
“臣发现好几次了。”
“唉。”刘欣扣着董贤的手叹息道,“朕在想,朕是不是又做错了。改元更号过去一个月了,华北旱情不解,朕亦寝疾如故,竟毫无嘉应。”
“君上怎是错了呢?不过检验真伪而已,其道若伪,三难同会必也是无稽之谈,岂不是好事吗?”
“希望吧。”
“君上莫复多虑了,君上无误。”
“贤啊,朕有时候还会偷偷地想,天帝在干什么呢?是不是顾不上朕了。”
“怎么会呢!”
“唉,朕又征召了些方术士,恢复了过去曾废弃的七百多所诸神祠庙,并派遣了侍祠使者,朕想着,孝元帝时罢诸祠庙后,元帝曾梦见神灵谴责他,也许确实不该罢除这些祠庙,孝成帝驾崩后,太皇太后尊重孔光等人的建议,恢复南北郊祭祀,罢除了甘泉泰畤和汾阴后土祠,可是恢复南北郊祭祀并无嘉应,也许,还是应当恢复甘泉泰畤和汾阴后土祠,毕竟,那还是孝武帝定下来的,花费大就大吧,唉。”
“君上这么挚诚,神明一定能知道,就不要再忧心了。祭祀的事情与大臣们商议一下禀告太皇太后就好,不管怎么改,她都会答应的。”
“嗯。”
夏贺良等人也奇怪为何改元更号毫无嘉应,来来回回地找刘欣说各种可能性,上回是,上上回是,这回是,下回还是,他们提出的可能性越多,群臣的反对之声越烈。
直到八月的一天,李寻说:“丞相朱博,御史大夫赵玄临延登受策,有大声如钟鸣,殿中郎吏陛者皆闻,此《洪范》所谓鼓妖者,师法以为人君不聪,为众所惑,空名得进,则有声无形,不知所从生。其传曰岁月日之中,则正卿受之。时宜退丞相、御史以应天变。然虽不退,将自蒙其咎。”
夏贺良又奏言大臣皆不知天命,宜退丞相、御史,以解光、李寻辅政。
刘欣终于大发雷霆,怒喝道:“实窥三公之位矣!”
“非也!”夏贺良狠叩头道,“臣自知有微词于丞相几近死矣,然言之,乃实如此也!”
“实如此也?更号三月,百弊如旧,尔等复欲妄变政事,非毁重臣,自取其位,反道惑众,实如此也!”
“陛下!臣所习之道明明昭昭,久无效应,乃臣所学不精,非道之过也!我等亦无窥三公位之心。请陛下明鉴!”
“拉下去!”
“陛下!”
“夏贺良李寻解光即日革职查办!”
“陛下——”
他再不理这呼声,紧紧握着拳头,瞪着夏贺良,看他被拖出去,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君上,歇会吧。”
他嗅到一阵兰香,是董贤俯身过来,轻声地说,那音声微颤,像一把石子惊了波心。他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差极了,别过头,不让董贤看见。
“无事,贤,你先下去歇会儿吧。”
“君上……”
“你先下去。”
“君……”
“下去。”
“诺。”那声音好委屈。
终,夏贺良坐执左道,乱朝政,倾覆国家,污罔主上,不道,伏诛。李寻解光减死一等,徙敦煌郡。
“燕去之月,正是让他们去了!嗐!真好!这伙子人整日神神叨叨的。”这日朱博来找赵玄,赵玄正高兴着,留朱博吃饭。
“哼。”朱博冷笑着点头。
“真是想当官想疯了,还想踢了咱俩!”
“赵兄,我今日来,有件事与你说。”
“你说。”
“孔乡侯希望我再次弹劾傅喜,免去其爵位。”
赵玄刚把酒送到嘴边,一下子顿住了,将酒一放,道:“子元,事已前决,不宜如此吧。”
“我与孔乡侯有约,匹夫之约,尚以死践之,何况至尊?博唯有死耳。”
赵玄将酒一饮而下。
“太后之旨吧,唉,我陪你。”
不几日,朱博赵玄弹劾傅喜、何武的奏疏便呈递到了刘欣面前,刘欣搦着这封奏疏,像要把它捏碎一般。
“朱博……”他狠狠地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眼烧怒火,额爆青筋。
“欺人太甚!”他狠狠地把奏疏摔到地上,吼了出来。
你们还不满意吗?
还不吗?
他们已经走了!还不够吗!非要把人攥到手里一整再整吗!他们只是和你们政见不同,又不是恶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风呼呼地刮起来,下起一场大雨,小水洼连成一片,许多疑惑汇聚起来卷成了旋涡,为什么傅迁被弹劾时祖母大哭大闹,而傅喜被弹劾时她宁静愉悦;为什么他因废除货币一事生师丹的气后,弹劾师丹的奏疏出现得那么及时;为什么听说傅晏常与朱博见面,而从未听说过傅晏与孔光等人见面……
他忽然一阵恶心,捂着嘴,压下干呕的感觉。
所有的眼睛都是浑浊的,为了掩盖眼睛的背面。而那背面,恍恍然要翻过来了。
他噙着泪,目光像焠在火中的利剑。
瞥到静立在角落里的起居注,他坐了下来。
他想到帝王之仪。
朕是帝王,是帝王呵!
到处都是人的眼睛,盯着朕,支使朕,要挟朕!
他一下子想起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了。
“传尚书。”他的声音好冷静,像被冷冻了起来一样,“押赵玄至尚书处受审。”
“诺。”
“董贤呢?”
“回禀皇上,今早您才赐他洗沐假,应是回家了。”
“能不能宣他回来。”
“诺。宣黄门郎董贤——”
也许要等会儿吧,好在那路不远,不那么远……
他闭上眼睛,一阵阵的眩晕袭来,脱了气力。
“君上。”
朕在做梦么?这难道不是董贤的声音吗?
他睁开眼,董贤正在不远处,他看到他那双明净的眼睛。
至少,还有你的眼睛是明净的。
“贤。这么快,你就回来了。”
“臣没走。”
“为什么。”
“臣舍不得离开君上。”
“朕还以为在做梦。”
“没有,臣没走。”董贤迎着刘欣的目光,笑着亲近过来,却发现那目光如同幽深寂寥的寒穴,若非刘欣对他显出的那一丝笑意,他会吓得止住脚步。
“君上,你怎么了?”
“只是有点累了。”他握住董贤的手:“贤,扶朕去安歇好不好?”
“好。”
到了寝殿,他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有董贤陪朕就够了。”
“诺。”黄门和宫女皆行礼而退,他如同卸下了重负,又像是卸下了支架,一下子颓然起来,塌着肩,坐在床沿上。
“君上,您怎么了?”董贤一下子跪到地上,仰脸望他。
“别跪呀,快起来。”刘欣微笑着,有气无力。
“君上,您怎么了呀?发生什么事了?”董贤看着这样的刘欣,心中好是慌乱酸楚。
“贤,起来呀。”刘欣笑得那么安静而无奈。
“君上……”
“你的眼睛,好明净。”
“君上,你有什么心事,你给贤说好不好,好不好?”明净的眼睛里都是眼泪。
“贤。朕还不想说。朕怕。朕希望不是朕想的那样。”
“那就不说,一定不是那样。君上别怕。”
“贤,朕好累。”
“那我们就休息,明天就好了,明天一切都好了。好吗?”董贤便起身,努力克制着泪水,为刘欣拭面、洗手、沐足……
“他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君上?”
“为了社稷,为了百姓,为了亲人,为了朕……他们简直不是这样的。”
“君上……”董贤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双骨瘦嶙峋的手。
“贤,你还在,真好。”
几日后。
赵玄招认了罪过。
是这样。
真的是这样啊。
那隐隐的感觉,那大臣们说的,是真的,祖母——傅太后,真的是你在推波助澜啊。
血亲?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词,不由地哼出了声,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冷笑。
说血亲要彼此相爱的是您。
把血亲免职归家不够,还要夺去爵位的也是您。
您在乎的到底不是血亲啊。
您在乎的,也不会是朕吧?
亲情不是亲情,是谎言。
左将军与中朝官共同审案,认为应将朱博、赵玄、傅晏押入廷尉大狱。
押进去就是死。
他听见傅太后在殿外哭,他没见,让门紧闭着。
命将军、中二千石和二千石级别的官员,各位大夫、博士、议郎再审此案。皆认为此三人当死。
“你看嘛,都觉得死了干净。”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光彩。
“君上……”
刘欣看到董贤看着自己,那眼中,有晶莹剔透的怜悯之意。
“只有你会这样看着朕,只有你心疼朕。”
董贤咬着嘴唇,害怕自己失声哭出来。
“天黑了。真黑。走吧,我们安歇去。”
董贤点点头,扶着他回了寝殿。
“都下去吧。”
“诺。”
幽暗的寝殿终于只剩他两人了,百子贺寿铜釭灯中的火苗映出红色的光芒。
他寂然地立在那里:“把灯灭了,我们睡吧。”
“君上……君上您别这样。”董贤去拉他的衣袖,抽泣着,肩膀一耸一耸。
“贤,你别哭啊。”刘欣抬手扶着他的肩,轻轻抹去他的泪水。
他终于克制不住了,一把抱住刘欣,哭道:“君上!我知道您难过,你就哭一场,发一场脾气,哪怕是拿贤出气呢!您别自己担着,憋着好不好,好不好呀!”
“朕不难过,朕只是累了。”他感到他的眼泪在他的衣襟上蔓延,为他流的眼泪。
“贤,你知道吗,人人都有百般理由,千重借口,拿来支使朕。用最好听的谎话哄骗朕,用朕最在意的事情要挟朕……”他说着,豆大的泪水一粒一粒地从他眼里跌下来,可他的脸却像死亡一样宁静。
“君上……”董贤趴在他的怀里,哭得如万箭穿心,“贤知道,贤知道了,君上……”
“天下是什么样的,朝廷是什么样的,人心是什么样的?朕一样也看不清。可他们把朕看得清清楚楚,把朕捏在手里,想往哪摆就往哪摆。”
怎么会这样呢?他是皇帝啊!他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最智慧的人,最英俊的人。怎么会这样呢——董贤抬眼仰望他,震惊地、痛心地,仰望他。
“朕在意社稷,在意百姓,在意亲人,在意他们,他们就用这些要挟朕,支使朕。他们在乎的只是权势,只是荣华富贵,只是他们自己。他们甚至没有在乎过朕!没有人在乎朕!”
“君上我在乎你,我在乎你啊!贤在乎你!”
“处处都是乌烟瘴气。什么千秋万代,万里河山,朕管不了。朕想当圣明的君主,可是朕当不了,朕可怎么当啊?连朕最信任的人都在利用朕、骗朕、把朕的心血毁坏掉!”
“君上,贤不会,不会……”董贤颤抖着哭泣着,抬手去擦他的眼泪。
“贤。他们没有人说的是真心话,也不在乎朕的真心话,没有,没有真心,全是假的,贤,朕都不敢问你,是不是真心,朕就怕,你说不是……”
“君上?难道你不知?你真的不懂贤的心吗!自从第一次见到君上,贤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贤都会开心一整天!贤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你!贤愿意为你生,为你死!在乎你,贤在乎你,永远不会利用你!”
“是真的吗?”
“是真的呀——君上!”他哭得几近乞求,“贤不要荣华富贵,不要权势,贤什么都不要,君上您相信贤啊!君上——是真的,是真心,贤是真的,贤待君上是真心呀……”
“贤,贤。”他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是真的呀——”
他忽然就笑了起来——“贤,贤。”如果朕失了心,就拿你当心好不好,“哈哈,贤——哈哈——”他终于哭了,依着董贤滑了下来,跪在地上,像是天塌地陷,他跟着掉了下去。
“君上——”董贤托着他:“君上——”可他力气太小,拖不起来。
他们只能跪在一起。
天塌地陷,还有一个你呀。
刘欣他哭也不知该怎么哭,哭得怪异,哭得惶恐,哭得不甘。
“朕管不了,当不了,朕当不了啊。”他哭得脱了力气,喃喃道。
“假的,他们全是假的。”他喃喃道。
“怎么办,朕该怎么办,朕要怎么办?朕怎么什么都做不好?”他喃喃道。
“天帝呢?宗祖呢?他们到底要朕怎么做?他们在干什么?他们顾不上朕了吗?”他喃喃道。
明明是座高耸云霄的山峰,怎么就塌了呢?
董贤紧紧搂着他,生怕他就这样碎掉了。
他们依偎着,一直到天要亮。
“贤,朕要上朝了。”
“不然今日休朝吧。”
“不碍事,上朝回来朕再歇。你先睡会儿。”
“贤陪着君上。”
“嗯。”刘欣应了,他两眼望着前方出神,问道,“贤,你说,朱博他们是不是都该死呢?”
“君上说了算。”
“贤说。贤想不想让他们死。”
“贤……贤以为……虽是大罪……可……贤不想夺人性命。贤不懂法。”
“只有你,不想要别人去死。贤呐!你这样,别人也许会要了你的命。”
“贤不怕,贤有君上啊。”
刘欣撑起自己的身子,认认真真地看着董贤:“是。朕一定护你周全。贤,朕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贤不要,贤只要君上开开心心的。”
“你开心,朕就开心。”
“君上开心,贤就开心。”他认真道。
“朕爱你。”
他们起身,他为他洗漱更衣,陪他上朝,陪他游船,陪他观卞射武戏,陪他吃,陪他睡。他捧着这一抔他,企望黏住那纵横的裂纹,暖化坚实的寒冰。
朱博在收到收监廷尉的旨意时自尽了结。赵玄减死罪三等。削了傅晏封邑的四分之一。
傅太后见这结果已是给了她面子,又见刘欣这几日总不肯见她,纵是见了,也是未说几句便托故离去,知道他是真的气了,翻来覆去失眠了好些天。
这日她又上飞燕这里谈心消愁:“唉——”
“太后别再忧心叹气了,毕竟是亲的。您看孔乡侯不过削了点封邑,日后添回去也就一句话的事。”
“唉,我也是为了他好啊,唉——你说,纵是这一件事,我也就是气不过傅喜——唉呀。”傅太后说着又流了泪,“你说窦太后、王太后,哪个不是有生杀大权的?我这也没有——唉呀——”
“唉,太后,喝点茶水吧,润润嗓子。”
她不喝,却是激动起来:“我就是干政了,又怎么了?朱博、赵玄是好大臣啊!他们坐上来,样样朝事不是都处理得挺好吗?他们才是能帮助皇帝建立功业的好大臣,我这样做,哪里愧对他这个皇帝了?凭什么我不能干政!我就只配做个一心爱男人的傻子?”
“唉,太后,唉,您也别气。”飞燕红了眼眶,拉住她的手安慰她:“皇帝现在只是年少,经的事少,日后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您的苦心。您别伤心了,先喝口水吧。”
“他怎么明白我的苦心?他不明白!我把他养到这么大,他都这么大个人了!他哪里会明白我的苦心!”傅太后更哭道:“我这几天就不敢睡觉,一睡着就听见皇上在哭,叫肚子疼,就他小时候那声音,我就得醒,白天黑夜都这样,我都不敢照镜子,老了十年还多。”
“太后言重了,哪里老了,只是失眠要治,侍医怎么说的?”
“唉说的尽是些没用的,治了也不好些。”
“我这里做了一些用合欢花填的枕头,安神极好,正有两方新的,给您送去用吧。”说时,飞燕又给傅太后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
“好,这宫里好在还有你这么个知心人。”说罢却又是想到伤心处,哭得哆哆嗦嗦:“你说那董贤,哪里来的狐媚子啊,天天缠着皇上,弄得皇上谁也不见,你说这……唉呀——”
“太后别急,其实也没什么,成帝时有富平侯,武帝时有韩嫣,文帝时有邓通,皆如此嘛。”
“佞幸是皆有的,可他不至于连后宫也不去了呀,前两天,你听说没,他竟还为了那个董贤自断了衣袖!嗐呀——”
“不过一时新鲜罢了,心总会收回来的。”
“希望吧。唉!你也多见见蓓儿,指点指点她,她太不会讨皇上欢心了。”
“当然可以,我这两天就去椒房看她。”
“也别这两天了,就今天吧,咱这就去。”傅太后像是抓住救命草一样,说着便忙忙起身,手脚都急得无处安放。
“也好,也好。”飞燕紧忙随她起身,“先洗把脸吧。”
“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了椒房,还未寒暄就座,傅太后便叨叨起傅蓓打年初便没再给皇上侍寝的事情,因飞燕在场,傅蓓一时羞得耳根发麻,只低头盯着脚尖,任傅太后数落,不敢说话。
她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只看到裙裾垂到地上,如果有一阵风,它们也可以飞扬,可现在没有,只有傅太后指手画脚带起的气流,它们跟着这气流,微微颤动。
“你倒是说句话!闷包一样,皇上会喜欢才怪!”
“太后您也别急,依我看,皇后这杨柳之质,秋华之姿,只是默立一旁便有清气袭来,真是楚楚动人,相看愈久愈是惹人怜爱,皇上不过是政务缠身……”
“正是呢!你也该多去皇上那儿走动走动,别让他忘了还有你这么个人在!”傅太后说时咳嗽起来,飞燕趁机拉太后坐下,傅蓓忙命人看茶,太后却是不停歇,接着数落起傅蓓礼数不周、不伶俐等等,总没一样是她能看进眼里的。终于说累了,抚着胸口自嗟自叹,感慨着自己苦心空付,垂下泪来。
傅蓓不知如何说话开解,只恨自己呆笨拙舌,好在飞燕一直在旁圆场,没让气氛太过尴尬。
傅太后歇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意,忙拉飞燕与傅蓓从前厅移步寝室,屏退众人,说起男女之事。
往后的日子里,椒房里总是热闹非凡,傅太后赵太后每日过来,又是调教她的言行,又是将她梳妆打扮,仿佛要过个大节。
“这步摇真漂亮,怕是赵太后把自己的心爱之物都给您拿来了。”
“倒是,等皇上来过了,便把它送还回去。”
“嘿嘿,哪有别人送了您的再还回去之说。”宫女一面给她梳头,一面笑道,“等皇上来了,少不得赏您,挑几样献给赵太后就好了。”
“说的也对,可心爱之物,怎么可替代呢?”
“那便让少府依样再打一个新的。”
“怎好为这样的事去劳烦少府呢?”
“等皇上来了,别说是一个,只要您喜欢,十个百个千个也有呢,只管让少府打去。”
“等皇上来了,唉,就别胡想了,你们也不是没见,这几日我去找他,他也总是那副嫌烦的样子,我和他,也许早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反正也不用说什么,来了不就……”
“你好不害羞的!”另一宫女笑她。
“羞什么羞!你问皇后是不是!”
傅蓓听着她们在自己身后笑闹,只是抿嘴浅笑,微微地低下了头。
“对了,我觉得皇后低头的时候最美,你们说呢?”
“依我说,皇后怎么都好看,今天尤其好看。”
“你们别高兴太早,皇上也不一定来。”
“怎么不一定?帝太太后说今儿来,今儿肯定来!”
“就是,皇后您就别担心了,您看呀,您多美,我都要醉了。”
“是呀是呀,您看。”
她们一个个偎在她身后,看着镜子,一张张十四五岁的脸映在她旁边。
“你们都美。”她微笑道,端详着自己这浓妆艳抹的十九岁,忽向她们问道,“我是不是越来越呆了。”
“哪有啊!”
“哪有呆啊!”
她们高声反对,她向她们报以微笑。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道“皇上驾到”的呼声。
“来了来了!”一屋子宫女雀跃起来,立刻各就各位,簇拥着傅蓓前去迎驾。
傅蓓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有一点希望被顶了起来,顶得嘴角泛出了真实的笑意。
可是一见到刘欣,她的心就又冷了。那是一张写满了厌弃的脸,皱着眉,冷着眼,能冰封他看到的一切。
她不再笑了,恭谨地随他入屋,闲叙片刻,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在沉默中对坐一会儿,便命宫女们来服侍洗漱,卸去脂粉饰物,宽衣去履。
她一直想着太后们教她的,深吸口气,把笑意灌进眼睛里,向刘欣依过去,轻抚他的胸口,向衣襟里摸去:“陛下……”
刘欣一把拂开她的手,冷冷道:“累了,睡吧。”说罢,便径自躺下去,将蚕丝被子拉到身上。
坐在床沿的她愣了一下,不甘心,又俯下身去,在离他颈边一指的地方口吐兰香,轻轻念道:“陛下当真不想妾吗?”
她这是跟谁学的!肯定是祖母找人教的她!真恶心。
“睡吧睡吧!”刘欣想着,烦躁地挥手,不料竟打到她肩上,很有力道,打得她心头一酸。
她咬咬嘴唇,又一次伏了上去,带着些哭腔,道:“可是妾想您呀……”
他翻身将她推起,蹬着她:“你干什么!还睡不睡了!”见她泪眼婆娑,便也不说了,只往里挪了挪身子,躺下闭眼道:“睡吧。”
她愣在那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默默的,她抚掉了它。瘦削的下颌,肤如绸缎,本来该有良人与她共享青春。她躺下来,为生命感到惋惜,她追思孩提时代大家欢笑嬉戏的记忆,常在暗昧之夜中梦归的故里,曾有一群孩子玩成一气。
“您还记得那个长满了蒹葭的池塘吗?”
他不理会,她幽幽地望着尚未燃尽的一点点光。
我们不该成亲,她想。
我没有生命,只配被雕琢成肩负使命的工具吗?她想。
只配低三下四,摇尾乞怜吗?她想。
她回过头,端坐起来,硬扭过他的肩膀,俯视着这颗遥远而冷峻的心,乌亮的头发散下来,更衬着她的肤白唇丹:“陛下,您自是想爱谁,便爱谁,想宠幸谁,便宠幸谁,而妾,却只能爱你。”
“你干什么!大半夜不睡!快睡快睡。”
“陛下若是不想见妾,不必勉强过来,若是看不上妾,请您休了妾。”
威胁朕!竟这样威胁朕!明明知道朕不可能休得了你——刘欣怒瞪着双眼,腾地一下翻身起来,径直下床:“好好好,朕不过来,你们恨不得把朕绑过来,来了,又说大可不必!来人!”
外面侯的宫女支耳听墙角,早是吓得一身冷汗,此刻全哆哆嗦嗦地闯进来跪下。
“给朕穿衣!”
“诺……诺……”
“快点!”
傅蓓一声不吭地跪坐在床上,并不看他,只是等着他离开。
穿好衣服,他大步向外走去,临到门口,又回头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道:“瞧你的鬼样子。”
“臣妾恭送皇帝。”
他们是困在同一片海域的两座孤岛,擦肩而过,愈行愈远。
傅太后一早就听着了信,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你这个傻丫头!你跟他置什么气啊!男人的心变得比娃娃的脸还快,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想当初元帝对我也是宠极一时啊,说冷落不也就冷落了,要是我当时就放弃,还有你们现在的至尊之位?唉!我就看不惯你这样!你自己照照镜子,你这是什么样子?那么多脂粉珠宝不用,留给明天用啊?我告诉你,这宫里,你今天不过出个样子来,你就没有明天!你还指望我一直当你的靠山吗!我的命也是有限的!”
她看着傅蓓跪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不置一词,气得团团转着跺脚,直将帕子甩到她身上。
“别说皇上了!连我都恨你这闷不吭声的性子!”傅太后说得眼泪都崩了出来,往她对面一坐,晃着她的肩膀头说:“我明白,我也有年轻的时候,向往什么真心啊,感情啊,可我要是这么傻下去,现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别傻了!在这里讨真心?自讨苦吃!兴起时还都以为是真心呢!虚的!这都是虚的!转瞬即逝!靠不住!”她拽着自己的衣服,漫指着这椒房里的物件:“这、这、这!这才靠得住!地位!财富!不当皇后了?我的女子呀!你怎么这么傻啊!真是要气煞我了啊!王太妪凭什么一直坐着中宫之位,不就因为她当年是个皇后吗?元帝何曾宠过她,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呢!”她越说哭得越烈,宫女给她擦着泪,她又揩了揩鼻涕,回过头来,抓着傅蓓的手说:“你灰什么心呢!再怎么说,你们是亲的,从小玩在一处的!我的境遇还不如你呢,几起几落,不照样坐回来了!你不当皇后你让谁当?就算董贤是个女的,再来十个也没人敢把你从皇后之位上挤下来!何况他一个男的,凭他再有能耐,他生的了皇子吗?你可别跟皇上置气,只要他来就好,你就顺着他,好生服侍,纵是金石也能开,等你生个一男半女,现在的皇上是你的,以后的皇上也是你的,你有什么可置气的呀!”
我就当如此吗?只配如此吗?傅蓓心里想着,看着傅太后,忽然觉得太可笑了,这一切太可笑了,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真是觉得自己是个英雄,这场戏吵吵闹闹可真是该收尾了!遂笑了笑,道:“我知道了,等皇上来了,我便顺着他,服侍他,不与他置气。”
“你可真想好了?”
“真想好了。”
傅太后又嚷嚷一会儿,问了几遍,终于收了势头,唯唯呜呜地哭了一会儿,起驾回了桂宫。
回了桂宫她只觉得累,头也晕气也短,午饭未用便倒床上睡了去,这一睡竟是浑身痛楚发了高烧,被侍女发现,忙召了侍医过来。
号脉的时候还昏沉沉地睡,当殿外传来“皇上驾到”之声时,竟一下子惊醒了,喘着气问:“皇上来了?”
“是的,太后您可醒了,您感觉怎么样?”
傅太后周身不自在,看到侍医正凝着眉,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便道:“吩咐下去,堵着门,不让皇上进来。”
“嗯?”
“没听清?不让皇上进来。”
“诺。”
“你们传话出去,皇上既然政务繁忙,也不必来本宫这儿,不过小疾,没得劳烦他跑这一趟的,最好薨了一埋,大家省事。”
“太后这……”
“你便传话去!”
“诺……”
片倾,侍女回来道:“启禀太后,皇上不走。”
太后面向里,摆了摆手道:“不见。”
又听见门外传报“皇太后驾到”、“皇后驾到”,遂将这两人请了进来。
太后没气力与她们说话,只让她们自己坐着歇脚闲聊。
又过了一会儿,侍女再来禀告:“启禀太后,皇上在门外跪下了。”
“跪一会儿就走了。”
待侍医出去,傅太后向侍女道:“你去看皇上还跪着呢?”
侍女回来道:“跪着呢。”
“侍医出去,他可问话了。”
“自然问了。”
“那让他进来吧。来,扶我起来坐着。”又向飞燕、傅蓓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跟皇上说两句话。”
“诺,太后您可务必珍重玉体,养志和神,明日我再来看您。”
“自是,天气转凉,您也多添些衣物。”
“太后好生休养,明日我再来向您请安。”
“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