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三年元月,王莽思虑起汉室祚衰之事来,皇帝继位已经两年多了,年十二岁,虽然年龄不大,但因想到汉室无嗣,从配娶不正而起,便欲尽快为刘衎充掖庭,立皇后。当他想到“皇后”,脑海里倏地浮现出自己八岁女儿王嬿的面容,他紧忙猛力地摇头——怎么可以这样想,皇后的人选应大家来定。
于是,他上奏太皇太后:“请考论《五经》,定娶礼,正十二女之义,以广继嗣。博采商、周王族后代及周公、孔子世列侯在长安者适子女。”
王政君将此事交给有司办理,上报的众女子中以王氏居多,王莽的女儿王嬿赫然榜首。王莽心中矛盾起来,他既希望女儿当选,又怕有人说他是借机专权,左右犹豫着,最终君子的理想让他狠下心来,遏制自己的欲望,上书说:“身亡德,子材下,不宜与众女并采。”
王政君知道王莽素恶外戚专权,有意避嫌,便顺其所愿,下诏曰:“王氏女,朕外家,其勿采。”
这道诏书下得众臣议论纷纷:“王氏女门第高贵,安汉公品德绝世,为什么不让选?”
“自立汉以来,外家一向凭权势,行亲上加亲、贵上添贵之事,怎么太皇太后和安汉公竟反其道而行,偏要将自家排除在外?”
“安汉公素恶外戚专政,故谨小慎微,誓要杜绝此患呐!”
“可安汉公乃当世周公,其女不为天下母,又有孰家女儿可为?”
“是啊,无论何姓之女为皇后,今后都有外戚专权之患,不如让安汉公之女为之,安汉公功德巍巍,公而忘私,不用忧惧外戚乱政啊。”
“况且安汉公对子女要求甚严,其女必然品德出众啊!”
“是啊!安汉公之女为天下母必是百姓的福祉!”
“也许安汉公只是谦辞,我等应上书求得公女为天下母啊!”
“安汉公一向谦卑克己,辞绝布施了许多本应得的富贵,我等应替其求取!”
“对,这些富贵安汉公之家不得,又有谁人配得?应上书言之!”
就连百姓也对此事议论纷纷。
“安汉公的女儿不当皇后,还有谁的女儿配当皇后!”
“就是!他们就该现在立刻马上成亲!怎么还选呢?还选什么选呢!别的亲事我都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安汉公是好人善人大圣人!必须是她女儿当皇后!”
“怎么才能让朝廷知道我们的呼声呢!安汉公不能再谦虚了!”
正说着,一群人气势浩荡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诶诶诶!那不是老张吗!老张!嘿!老张!你们干嘛呢!”
“哎呀!老刘!我正要去宫门前跪求安汉公之女为天下母呢!”
“你们都去?”
“是呀!你不去吗!不去跪求,天下母可就是别人了!”
“那我也去!”
“这办法好!我也去!”
“都去都去!”
“你们最好拿着上书去!”
“嗐!小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识字!”
“您不用认识!前边路口有群儒生帮人写!不要钱!写完你在上面按个手印就行了!”
“诶!这好!”
“我这就去!就前面那个路口吗!”
“就那个!”
“好!”
“你等等我,我去把我儿子女婿叫上!一块去!”
“我也去叫!”
“好嘞!那一会儿见!我们先去跪着了!”
“好好!一会儿见!”
于是自下诏之日起,郎官以上的官吏、众儒生乃至平民百姓每日守候在宫门前上书的都有千余人,公卿大夫或到朝堂上,或跪于省部门前,皆求王莽之女为天下母,轰轰烈烈。王莽派长史以下的属官分批劝阻他们,上书的人反而越来越多。王政君见天下民皆挚诚拥戴王莽女儿,心中安慰,单纯地高兴,便听从公卿所言,采莽女,劝王莽道:“莽儿,既然大家都想以嬿儿为皇后,就从了众意,让嬿儿参选吧。”
“这……回禀太皇太后,我本意是觉得王氏已尊贵,如此一来……”
“也不碍事,只要我们自己坐得端,行得正,不做有愧于汉室的事,不有意谋私,即使位高权重,也不会专权乱政的。”
“那好吧,不过也要博选众女,一起考核,最终还是要选品德举止容貌最佳者。”
“那是自然。”
诏书下达,公卿又争言:“不宜在众女子中选取皇后乱了正统。”众人已是铁了心要让王嬿当皇后。
王莽终于表示愿意让女儿出来相见,太皇太后遂遣长乐少府夏侯藩、少府宗伯凤、宗正刘宏,尚书令平晏纳采见女,皆奏言:“公女渐渍德化,有窈窕之容,宜承天序,奉祭祀。”又诏大司徒马宫,大司空甄丰等告策宗庙,杂加卜筮,皆曰:“兆遇金水王相,封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
“唉,怎么现在就给皇上选皇后呢?才多大一点啊。”王祯送走官员后,拉着王嬿的手回了里屋,搂着她喃喃道。
“皇上虽小,毕竟是皇上,早点把皇后定下来也是好的,安汉公到底还是为了小姐考虑。”贴身婢女秋露答道。
“考虑什么,本是独把嬿儿剔出来的。”
“小姐当皇后是民心所向,安汉公也就是谦虚一下呗,谁不愿自家女儿嫁得好。”
“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王祯说罢,长叹一声。
“娘,去宫里不好吗?”王嬿抬头望着母亲问道,她继承了王莽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不是不好,唉……”
“那娘为什么不开心?”
“娘没有不开心。只是,你一入宫,娘就不能天天见你了。”
“那我不入宫,我想天天和娘在一起。”
“夫人都把小姐说伤感了,其实入宫挺好的,小姐品德才貌样样出众,岂是等闲之辈可以般配的。”
“也是吧,也算是好的。”
“何况大司徒他们卜出的吉日在明年二月,还早呢。”
“是吧。”王祯抚着王嬿的小脑壳,慈爱地笑道。
皇室宗亲信乡侯刘佟上书言:“《春秋》,天子将娶于纪,则褒纪子称侯,安汉公国未称古制。”为王莽求增益封地。事下有司,一片兴高采烈,皆曰刘佟之言符合古礼,可许,请以新野田二万五千六百顷益封王莽,满百里。王莽连忙辞让说:“如果女儿真能配上圣上的品德,臣封地的赋税足够供给朝见时进献贡品,就不必再给予增加封地。臣愿意归还所增加的封地。”王政君许之。有司又奏曰:“按照惯例,聘皇后的彩礼是黄金二万斤,合银钱二万万。”王莽又一再推辞,只接受了四千万,还把其中的三千三百万给了十一户陪女儿出嫁的人家。大臣们又争得面红耳赤,上奏说:“而今皇后接受的聘礼,不比各位姬妾多多少。”争得王政君又下诏,令再增加聘礼二千三百万,合成三千万。王莽又把其中的一千万分给了九族中的贫苦人家。
“巨君呐,这事为兄还是要说你几句。”王莽与刘歆等人商议完如何推广礼制婚娶之事后,刘歆私下拉着王莽笑道。
“您说,在下洗耳恭听。”
“你女儿毕竟是作为皇后迎娶入宫,信乡侯上奏为你增益封地你拒绝了,聘礼又只收了两千万,有点不符合皇后尊贵的身份啊。”
“两千万也不少了,贫苦人家一辈子也见不到两千万,何况推行古礼也是为了遏制浮华僭越之风,信乡侯与群臣所奏虽是故例,却失于奢侈,无益于宣导节俭朴素之风。如今议定礼仪制度也是在为日后限田限奴筑根基,我必须以身作则啊。”
“你啊。”刘歆拍着他的肩膀,笑着摇摇头:“恐怕今后上书替你邀赏益封的人要越来越多了。”
“不过我也很吃惊,信乡侯居然会为我上书。”
“哈哈哈。”
“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开心。”
“因为你是我弟啊。”
“哈哈。”
“不过为什么信乡侯为你上书,我倒是能解个一二。”
“你说。”
“一者,信乡侯本好古礼,善儒生;二者……”刘歆将王莽又拉近了点:“我们这也只能私下说,往者我们刘家,自相猜忌、残害,杀了多少宗亲,削了诸侯国多少地,甚至有兄弟二人不能相容的诗歌流传于世,还记得我们曾一起为河间献王唏嘘不已吗,真是要等迁化了才敢怀念啊,如今你以外戚之身辅政,未厚王氏之私,而广惠刘氏宗族,自然有人愿意为你上书。”
“唉,我是外戚,这是我理应做的。”
“还有外戚想把刘氏赶尽杀绝呢。”
“唉,这就愈说明了应尽快化导世风,我只是做了应当做的便受如此厚爱拥戴,可见世风居下久矣。”
“你受如此拥戴也说明了世人有向善好德之心嘛!”
“怎么不管什么事,一到你嘴里就变成好事了。”
“哈哈,本来就是。”
距离成婚的吉日尚早,王莽便把此事放到了一边。由婚娶礼制起头,着手制定车服制度,及吏民养生、送终、嫁娶、奴婢、田宅、器械的等级制度。又建立学官,郡国的称为学,县、道、邑、侯国的称为校,校与学都设置经师一人,乡中的称为庠,村落中的称为序,序、庠设专职《孝经》师一人,以普及教育,广弘圣教,开化民风。王莽所言所行所主持的政策,无不成感动天下之势,吏民瞻仰,儒生赞颂,张竦、陈崇等人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千来字的文章上奏称莽功德,求为其益封如周公,并封赏其子。
王政君让公卿大臣议论此事时,阳陵出任横造反之事,其自称将军,盗库兵,攻官署,释放囚徒。虽说三日便事败伏罪,却仍给王莽带来不小的打击,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忽然之间身心俱疲,诚恳地辞绝了封赏一事,少见地回了趟家。
夜晚,他独自躺在书房的小床上,想着今日孔光安慰他的话:“即使你做得再好,也会有人认为你是伪装的,即使朝廷为百姓想得再多,也会有人认为朝廷里都是一群因公假私、依正行邪之徒,总有人不愿意相信我们。或与前些年积累的朝野矛盾有关,或与新政即将触犯的权贵豪强富商有关,一定会有对立的情况出现,你心里要有准备,不要为此过分忧愁。”
“心里倒也有准备,只是,唉,我辅政三年,京畿地区尚有衣食不足、揭竿而反之民,远者又如何呢?”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不单是一代人之功啊,慢慢来吧。”
他又想起今日辅导皇帝学习,皇上那靖深文雅的模样,终于松下些紧皱的眉头。
正迷迷糊糊入睡之际,猛地听到外面有呼号捉人之声,霎时惊坐起来,揽衣起视,快步向传来声音的府第大门走去。
只见巡逻的卒吏虽押着一人,却是犹犹豫豫的模样,火光映在被押之人的脸上,王莽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长子王宇。
“怎么回事!”
王宇吓得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
王莽又厉声问了一遍。
守门的吏卒小心答道:“回禀安汉公,我们见着一人,没看清是谁,以为是贼,就抓了起来,没想到是大公子……”
“你干什么!鬼鬼祟祟的!这儿怎么还一股腥味!”
“我……我……”
王莽眼角的余光瞟到门上,火光映处隐隐有一片污迹。
“这是什么!”王莽从仆从手中拿过火把,向污迹照去。
见王宇揶揄,便厉声问吏卒道:“你们说!”
“我……我们,就是刚巡逻到此处,见有人往门上泼了碗东西……没想到……”
“你干什么呢!啊?”
“父亲,我……我我也是为了您好啊,我是觉得不应隔绝皇上与卫氏往来,劝您无用,才出此下策……”
“你个不肖子!”火光中王莽的脸因震怒而扭曲。
“父亲……我……”
“安汉公,这……既然是自家人,不然就……”
“什么自家人!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吾子!按律法处置!押入狱中受审!”
“怎么回事!”王祯此时也跟着王宇之妻吕焉赶了过来。吕焉有孕在身,扶着腰,气喘吁吁地落在了后面。
“自己问你的儿子去吧!”
“你们押着他作甚!放开他!”
“不能放!”王莽吼道。
“安汉公,王宇他也是一时糊涂。”吕焉急得直哭。
“你是不是早知此事,瞒而不报,纵而不劝!”王莽听言向吕焉吼道。
“我……我……”吕焉吓得扑通跪倒在地。
“你干什么!你不知道焉儿有孕在身吗!”王祯急喊道,紧忙俯下身搂着吕焉。
“吕焉禁足屋内,此事不查清楚不得出来!”王莽命道。
“你干什么要这样!是什么大事!”王祯吼道。
“当然是大事!你再说连你也禁足!”
“你!”
“把王宇带去大理府(注:即原先的廷尉。)!”王莽斩钉截铁地说。
“宇儿!”
“娘!”
“夫君!”
“宇儿!”
“焉儿!娘!”
王莽随押着王宇的吏卒一同开门而去,任凭妻儿的呼声横穿他的胸膛。
王祯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拖走,火光拽着他长长的影子,像一个黑洞,吞没了四月里的青草香和天空中的明星点点、几缕倦云,徒留下一丝醒目的血腥味与飞鸟断翅般的悲鸣。
王宇供出了事实。
原来这些年卫后屡屡上书求来长安都是王宇撺掇的,原来王宇一直暗中与卫宝等人通信;原来王宇与老师吴章和妻子的兄长吕宽一起策划了这起宅门泼血案,为的是让吴章趁机推演劝说他把大权交给卫氏。王莽的眼睛是血红色的。
“你个不肖子!我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而你呢!徒为一家之私,妄造鬼神,串通卫氏,企图扰乱国政!其罪当诛!”
“父亲!我也是——”
“不要再说了!我不认你这个儿子!”王莽斩钉截铁地拂袖而去。
“父亲——”
王莽的牙齿打着颤,写在奏疏上的字在抖,却道劲有力,像是拿着把刀一笔一笔在心上剜:“宇为吕宽等所诖误,流言惑众,与管蔡同罪,臣不敢隐,其诛。”并一气写下八篇《诫子孙书》。
王宇即日饮药死,其妻吕焉抓入狱中,待产子后,处死。王祯扒着门框,看着吕焉被抓走,肝肠寸断,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她从来遵守三从四德,做一个标准的女人,不向外面的世界多走一步,多看一眼,她的全世界只有这一个家庭几个孩子,她再也不能理解王莽了,她恨他。
吕宽被处死。吴章被腰斩于东市,其教授的子弟定为恶人党,不得仕宦。
王莽杀红了眼。他恨这些人。世何不安?世有恶人。阳陵的任横,吴章,吕宽……都是恶人,那些品德败坏的,生活奢靡的,依附奉承丁傅赵董卫的,都是恶人!他要查,他要杀,他要把这世道涤荡得干干净净。
大司空甄丰等人奉命彻查此事,一时间,誓与君子同仇敌忾的,意图巴结讨好安汉公的,假公济私为己除仇的,各显神通,因此事牵连而死的数以百计,卫氏中,除卫后禁足于中山王府,卫宝的女儿即刘成都之王后,免去后位流放合浦外,满门皆诛。
世界不应该是完整的,世界应该是完美的,他们以完美的名义芟刈杂枝。
“安汉公隐居新野时可已经诛杀过一个儿子了呀。”
“是呀!此次又不论亲疏一同治罪。”
“安汉公那个位置动动嘴,找一两条缘由开脱,也不至于把自己儿子的命给搭进去。”
“安汉公大公无私,执法不论亲疏。”
“真是难得的品行啊!”
“《诫子孙书》你们看了吗?写得真是好啊!”
“看了!我都让我儿子们背去了。”
“真是匡扶孝礼之道的好文章,我也让我的孩儿们背了。”
“为正大伦之失,治风气之乱,兴孔圣之教,安汉公可谓是大义灭亲啊!吾等佩服!”
“可是,真想不到此次的主谋是吴章啊。”
“吴章乃《尚书》一派,倒也无妨,身行不端,想也是浪得虚名。”
“只是其弟子千余人被宣为恶人党,一律禁锢不得入仕,还是有点严苛啊。”
“这对你们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只是替他们忧心,都是寒窗苦读的。”
“呵,他们有不少人啊,已经去找别的门路了,都把自己是吴章子弟的身份隐瞒了。”
“只有那云敞竟在这种情形下去为吴章收尸,一辈子能教一个这样的学生,也算是值了,只是可惜云敞了,估计仕途没什么指望了。”
“嗐呀,真是可惜。”
“今后卫氏也不会再有机会了,皇后再一立……”
“话也不是这样说,此次株连王氏亦多,安汉公为事向来中正,只以德才举任。”
“我的意思是,历哀帝之世,我们都不愿再见丁傅之类扰乱国家啊,安汉公公正无私,由他主持朝政才是最好的,若再来个卫氏,或是皇后再有个什么外家,那指不定又要乱几年的。”
“是是。”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深居后宫的王政君,不大听得到宫门外腥风血雨的呼啸之声,只听到大司马护军奏言:“安汉公遭子宇陷于管蔡之辜,子爱至深,为帝室故不敢顾私。惟宇遭罪,喟然愤发作书八篇,以戒子孙。宜班郡国,令学官以教授。”只听到群臣异口同声地称赞王莽大公无私,将《诫子孙书》比为《孝经》请令天下吏能诵《诫子孙书》者,记名于官簿之中。只听说王立病死了,王仁病死了,敬武公主也病死了,觉得怎么这一年,这么多人死了呀,好像时运不吉利似的,连皇上也突然犯病,一个月内接连两次。
刘衎犯病,把王莽吓得不轻,待刘衎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孔光又病倒了,在家一躺多日,王莽去看孔光时,孔光还是苍白的。
“皇上怎么样了?”
“这几日还好,只是精神不佳,便也没再学习。”
“唉,若皇上长大,知道了这件事。你可想过吗?”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等皇上弱冠之年,我还政于他时,我会亲自上书陈述此事,也许那时,已有了国富民强的局面,皇上又学了那么多外戚专权的祸患,会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即使还是要杀我,我也死而无憾。”
“唉,有时候,我们想把事情做得太完美,将罪过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是……一匹素绢,只因几尺污迹,就索性把它全烧光了,也太可惜。这次牵连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敬武公主是因为乱伦私通,红阳荒侯(注:即王立。)是因为养盗贼、匿罪犯,平阿刺侯(注:即王仁。)是因为曾帮助赵氏。”
“那何武、鲍宣呢?”
王莽的脸色暗淡了:“鲍宣,他的情况上报上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尽了。”
“唉,你还记得故丞相王嘉吗?”
“记得。”
“当年,哀帝拿了他前后矛盾的两封奏疏,要治他的罪。按照律法,我奏言,请与廷尉杂治,我也知道,一旦廷尉介入,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咳咳……后来,他在狱中认罪说,罪在不能进贤退不肖,这贤中,他说有我哇。我愧不敢当。最终他不食呕血死于狱中,我才知道,我真的是错杀了忠臣,只因为我当时那一句话。也许我不说那句话,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也许他只是革爵免官。安汉公,我们身居高位,有一言定生死之权,不可不慎。孔子曰‘仁’,有时候,我们也许,太苛求别人了。”
王莽垂首良久,缓缓道:“太师说得对。”
“该停就停下来吧。”
“我已经下令让何武之子何况继承爵位了。”
“嗯,那云敞呢?”
王莽抬头看他,道:“王舜上奏请以云敞作为他的属吏,已经准了。”
“应该准,这样的人,现在看来,真是难得啊。”
“是啊,自我以吴章子弟为恶人党,其门人多更名他师,讳称自己为吴章子弟,真是毫无气节!独云敞自劾为其子弟,收抱其尸,棺敛葬之。唉,即使王舜不请以为掾,过段时间,我也要请以为掾啊。”
“好啊。”
“此次牵连广泛,原意只是除恶而已,怎能把真君子除掉呢。”
“水至清则无鱼啊,人无完人。”
“唉——”
“安汉公,你也要振作起来。”
“我……没事的,谢谢太师。”
“你家里如何了?”
“家里——不提了吧。”
“那就不提了。”
“唉。”
王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道:“哦,对了,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情想与您商议。”
“你说吧。”
“是关于祭祀的,往昔三十年中天地之祠四次变更,却皆未因之获福,孝哀帝博征方术士,尽复前世所兴诸神祠庙,又复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如故,后三年,及崩殂,而今皇上久疾未廖,愚以为当再议祭祀之仪,正天地祭祀之礼,为皇上祈福。”
“嗯,我也一直有这个想法,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天随王者所居而飨之,甘泉泰畤、汾阴后土祠作为天地重祀,方位不合古制,制度泰奢,文过于质,且皇帝亲至甘泉、汾阴祭祀既劳民伤财,又不甚安全,确实不如应古制,复长安南北郊之祭祀。而雍五畤、陈宝祠为秦人所立祠畤,几废几复,至今祠之;孝武帝、孝宣帝等先皇帝亦新立诸多神祠,或为异象祠、或为仙人巫鬼祠,多由方士主持,虽然国之神宝旧畤不宜绝种祠,继体之君不宜改作先帝旧制,但这些祠庙皆非礼之所载,更有乱正统、使方士窥朝之患,确实应当重新议论,以求两全之策。”
“太师所言极是。此事我亦与刘秀平晏等人谈过,刘秀在秘府校书时发现《周官》,我曾读过此书,其中载有祭礼,我们皆以为,可以此书所载为准。”
“我记得,刘秀先考刘向当年是反对匡衡等人变更祭祀制度的。”
“是,这个事情我问过刘秀,他说那是因为当时的变革不过以天地之祭需从正位为依据,在诸多方面缺乏经文支撑,南郊祭天的礼仪也只是略改了甘泉泰畤的祭天之礼而已,失于草率;又一下子断绝了太多祠庙,失于激进,恐怕发生异变。但其先考亦希望改变祭礼混乱、花费过高的弊端。刘秀与其先考于校书之时便留意搜集整合文献中的相关记载,已大体形成系统,目前除了完善这个系统外,还在寻找您方才提到的两全之策。”
“哦,这样好啊。”孔光笑道。
“这是我们议论后初步形成的一些想法,待您精神好些的时候,请务必过目。我想今年尽量将此事议论完善,这样明年开春便可落实。”王莽说时,从怀中掏出一卷素帛,恭敬地递给孔光。
“好好。咳咳……”孔光郑重地接过来,点点头,含泪向王莽道:“安汉公,您真的是安汉公呐。”
“唉。”王莽又低下头沉默了,良久方道:“这些日子,我也在想,为何常有外戚乱权之患?我想,或是因为众人不能明白‘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不私一姓’,‘君天下曰天子’,天子者,承天之序,以天为父,以地为母,应孝顺天地,以万民为子,若亲私亲以为孝,损百姓以私一姓,则天下危。此次更改祭祀礼仪,我也是想到,应重申天子孝顺天地之意。”
孔光看着王莽泛红的眼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道:“我今日就看你们这初议,这两日一定归朝。”
“诶,还是要珍重身体呀,我今日来,本是来看您的,怎又把您忙了起来,您大安了再归朝也不迟呀,只要把想法差人反馈过来,我们议一议,有了进展我再来反馈给您便是,这才七月,不用急。”
“诶。”孔光摆手道:“这一来一回的耽搁大家的时间,我不能一直拿着俸禄在家养病啊,我一定尽快归朝,这两天我也再看看《周官》,安汉公,此次祭祀变更不同以往,我相信,一定可以彻底改变祭祀的乱象,定下国家祭祀的唯一规范。”
“诶。”王莽抹掉眼泪,点了点头。
孔光归朝后,王莽即召集平晏、刘歆等六十七人议论此事,众人皆认可以《周官》所载为依据恢复南北郊祭祀,但在具体细节上仍有不少分歧,一日议论结束后,众人散会,刘歆与王莽一同回在宫中的休息处,路上又说了起来,当时天已经黑了,引路的火光映亮了他们的脸庞,刘歆笑道:“我觉得你所提出的天地合祀是完全可行的。”
“是嘛。”
“《周官》曰‘以六律、六钟、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国、以谐万民、以安宾客、以说远人、以作动物’,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古代确实有大合祀啊,而且意义非凡。”
“但是《周官》确实没有记载合祀的时间地点,合祀之说也未见于其他经论,而天地分祀不仅见于《周官》,还见于《礼记》等经论,礼仪时间地点皆有明文可依,也难怪不少大臣博士对‘天地合祀’尚存疑虑。”
“依我说,何必那样拘泥于文献呢?礼制是顺应并维护根本的一种形式,只要我们制定的祭祀礼仪顺应并维护根本,就是合乎礼制的。天地分祀是因天地有常位,不得常合,天者阳也,地者阴也,冬至日一阳复始故祭天,夏至日阴升阳消故祭地,然则阴阳亦有合时,孟春正月上辛日即为阴阳相合之日,于此日天地合祀有何不妥?且《吕氏春秋》记‘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汉家亦曾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太一’亦为天神,复南北郊后,祭天于南郊,正月上辛日天地合祀于南郊亦有法可依呀。”
“我也是想着冬至望群阳、夏至望群阴皆有助致微气,导通幽弱之意,这样的日子,天子都不宜理常务。若天子于正月上辛日亲合祀天地,则可遣有司分祀天地,如此既减省天子出行的花费,又不减损天子与天地之间的联系。下次议论,还是要与大家好好谈谈。”王莽低头凝眉道,又向刘歆问道:“诶,对了,一直有件事想问你,《周官 大司乐》中所列的祭祀序列里,将先妣列在了先祖前面,可我们总不能把高后列在高祖前面,怎么办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我也在考虑,目前想着可以天地同席,共牢而食,高帝高后亦同席,共牢而食,具体还是要与大家商议。”
“嗯……另外,关于泰一(注:即“太一”。)和上帝的问题,泰一,本来起自黄老之说,为道为元气,孝武帝时以‘天神贵者太一’;而周因于殷礼,祭祀上帝,‘上帝’即‘天’,尊称皇天上帝,人无二主,天何有二帝呢?本于周礼,宜废太一之祭,却又失于对孝武帝之意的尊敬,故我以为可将二帝合并,不知你觉得可行吗?”
“没什么不可行的,一来今人已常混淆此二帝,二来我以为此二帝本来为一,‘太一’为道,即万物本原;‘上帝’为天,子曰‘万物本于天’。此二者如何为二呢?”
“有你这样说,我就有底气了。”
“就这个问题,下次让大家议一议,分歧应该不会太大。倒是这几次议论,在是否废除雍五畤和先帝所新立诸神祠庙的问题上分歧较大啊。”
“是啊,颖叔兄,你有什么见解呢?在这个问题上你一直没怎么表态,其实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啊。”
“我确实有个想法,不过比较大胆。”
“说说看。”
“我以为,可以依据《礼记》中关于郊祀配享的记载,将配享的范围扩大,除了五帝、日月以外,把山川诸星乃至人鬼百物的祭祀也都囊括进来。”
“哦?”王莽张大了眼睛看着他。
“这不仅是个折中的方法,还有它的好处。目前,反对废除那些祠畤的原因主要有四点,一者,那些祠畤兴立时多有神祇感应;二者,其中一些祠畤已延续数百年,家人尚不欲绝种祠,何况国之神宝旧祠;三者,武帝宣帝皆大功烈,废其所立神祠失孝礼之意;四者,那些祠畤中有不少是先帝为求福去祸而兴的,如今皇帝久疾,全部废除怕不利于为皇帝禳灾。而力主废除那些祠畤的原因主要也有四点,一者,那些祠畤多不应礼,不合古意;二者,那些祠畤多由方士主持,担忧日后方士凭借皇帝的宠信干涉朝政;三者,地方祠畤过多,影响了天地之祀的权威;四者,朝廷每年在这些祠畤上的花费太大,虚耗民力。”
王莽听着,不时凝眉点头。
刘歆接着说:“而我这个归并祭祀的想法,既保留了对于这些神祇仙鬼的祭祀,尊重了先帝之意,又可以将所有地方祠畤一并废除,彻底改变国家祭祀祠畤繁多遍布全国的形式。”
“包括原先匡衡等人保留的应礼祠畤也可以废除?”
“是的,一并废除。”
“这样一来就完全改变了自秦以来在全国广立祠畤的做法!”
“是。”
“这样一来,就再无地方祠畤、诸神祠庙可以与天地之祠分享权威,八方神祇共集于京,皆由皇帝亲自祭祀,妙啊妙啊!祭礼一成,还可以将方术剔出国家祭祀,以绝方士窥朝之患,妙啊妙啊!而且减少了一大笔花销!”
“哈哈!是,我也是在你提出天地合祀及高帝高后配享时想到的,祀天地,则天文地理从之,从《周官》《礼记》的记载来看,这样做亦是有根本可循的。还有一点,是我下回议论想谈的,《尚书》中‘肆类(注:‘类’此处为祭祀之意。)于上帝,禋(注:即祭祀。)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所说的‘六宗’,我以为应是《周易》中所说的日、月、雷、风、山、泽,而这句话讲的是祭祀的顺序。”
“哦!这与如今一贯引用的欧阳、大小夏侯三家之说不同,下回你一定要好好讲讲!另外,说到废除这些祠畤,我虽是赞同,但心里总放不下雍五畤,虽然自汉立以来,五帝配享于天是惯例,但《周官》中明确将五帝祭祀作为郊祀的一部分,言‘兆五帝于四郊,四望、四类,亦如之’,我以为还是应当遵《周官》之载,于长安城郊分立五帝祠畤。”
“嗯……可行,‘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如此一来,群神亦可分为五部,并配以五人帝、五官等等,而且,这五畤将长安城环绕于中,亦与《周官》所记载的都城制度相符。”
“但在我的构想中它们并不及合祀天地的南郊重要。”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下回可以再多召一些大臣、博士、儒生同议,‘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呀!”
“好,今日晚了,你的住处也到了,赶紧回去休息吧,下次议论时,你可得好好把你这些想法讲一讲。”
“行,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说完这一句,两人都停顿了,彼此默立着,笼着手对站了一会,刘歆先笑了:“诶,快回去吧,明早还上朝呢。”
“嗯,你快进去吧。”
“那我进去了。”
刘歆正欲转身时,王莽又叫住了他:“诶诶诶,等一下!”
“怎么?”
“你觉得,废除那些祠畤,将群神集中祭祀还会有不利于为皇帝禳灾的隐患吗?”
“巨君呐巨君。”刘歆笑了:“你这是太担忧皇帝的健康了,《礼记》君子曰‘祭祀不祈’,《孔子家语》孔子曰‘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皇帝乃天子,以恭敬心郊祀天地,顺天时而动,即蒙天护佑,又何需格外求福呢?更何况这些群神都配享于天地一同祭祀了呢?好啦,不早啦,你赶紧休息吧,这些问题下次再议。”
“好。”王莽向他笑道,他目送刘歆进屋后,向自己的住处走去,路上又停顿了一下,看看天,看看地,满目星辉,流注天下,他脑子里仍转着祭祀的事,转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今年的收成终于恢复正常了,他想到皇上会成为圣明的皇上,想到上天也许是对皇帝和朝廷的所作所为满意了,他想到大义灭亲,想到王宇,他不再往下想了,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这半年,将王宇一案收尾、制定祭祀制度、落实学官等事,王莽总是忙碌的,他有时不太敢闲下来,清闲的时候他会觉得心底被剜出了一个空洞,飕飕地吹着冷风,翻上来血腥味,所以他不太敢闲下来,忙碌是他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