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查郡县官吏的指示下达后,一直在进行,到天凤五年之时,查出了好些家产累计千金以上的郡尹、县长,边境尤为严重,这些人当官之前并无此资产,按新朝的俸禄也不可能积攒这么多钱财。
“可恶!可恨!这些人身为官吏!不知与百姓同甘共苦!反而利用职务之便!作奸犯科!敛财无度!”
“陛下息怒。”
“怎么息怒!”他起身在殿中踱步:“欲壑难填!这是在害予新室!害予百姓!这还只是查出来的!还有没查出来的呢?怎么能这么多人!”
他心里恨,恨得要发疯,恨不得全杀了他们,可那一份名单里,有那么多边境的军吏,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候,这么多人,他怕军心不稳,他的步子慢了下来:“他们不是有家财吗?啊!就这些军吏及缘边大夫以上为奸利增产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财产的五分之四,以助边急!其他地区官吏亦如是!全国都要细查贪污案件,鼓励士兵告发将领,奴婢告发主人!”
“诺!”
传旨下去以后,王莽颓然地坐在龙椅上——为什么天下这么乱糟糟的?为什么人总是这么贪婪?天下为公的大同之世还要多远呐?
想着看着奏疏,正拆开了一封上封事,其中所说的内容竟是如刀刺喉。有人密报说,皇孙功崇公即王宇之子王宗自画容貌,被服天子衣冠,并刻三印:一曰“维祉冠存己夏处南山臧薄冰”,二曰“肃圣宝继”,三曰“德封昌图”。
王莽怒不可遏,直接起驾奔向功崇公府,大搜一通,果然在其卧室翻出了这些东西,更可怕的是,还在书房翻到了他与迁徙合浦的舅舅吕宽家联络的通信,王宗自知必不可活,拔剑自刎。
王莽看着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倒在地上,他刚刚吼出的那句“你还想当皇帝吗!”在空中飘飘荡荡,落下来,变成王宗脖颈中溢出的汩汩鲜血,遇到石子就拐弯,平路上便直淌而来,像小溪一般来到自己脚下。他躲了一下。
他曾把他抱在怀里。
现在他已经快忘了他的样子。
王宗,他看到这个名字的主人躺在血泊中,那是他的长孙。
王宗一家合该出事一般,又遭人举报出王宗的姐姐,即卫将军王兴的夫人王妨,祝诅婆婆,杀婢以绝口的事。中常侍踅惮代表王莽来责问王妨和王兴,王妨抱着肩膀,噙着眼泪,浑身发抖,声音锐利得像是箭在弦上摩擦:“他把我嫁给这家人,就不管不问了,我怎么也是他的孙女,让我嫁给一家子粗人受气!”
“不当此言,卫将军可是符命上天选的四将之一。”
“老天无眼了才会选他!一个窝囊废!会干个什么?除了举着鼻孔出气!一家子老主贵了!狗脸上都快长出了不起仨字了!”
“我哪有,我家狗脸上哪有字……”
“什么王兴王盛,要不是王盛娶过亲了,还让我嫁给一个卖饼的呢!”
“他们昔日虽是平民,如今都是四将了,从地位上来讲,皇帝并没有亏待您,何况卫将军一表人才。”
“再一步登天,那习性没变啊!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新朝官吏都是看脸选的吗?”
“我……你说我那些不好的,我不是在改吗。”
“你改了吗!除了听你妈的你还会什么!啥时候该拉屎都听她的!”
“我哪都听她的了,她说得对我才听。”
“你就是个废物!”
“可您是皇亲,皇帝孙女,怎么可以做出咒姑杀婢这样大不孝的事。”
“是啊,还祖祝我妈,还杀了小翠……”
“你也有错!”
“是是是……”
“我连只蚂蚁都不杀,我杀人,那是她们该死!”
“为何你一点点悔改之意都没有。”
“我不后悔,不过一死,皇上杀我们家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卫将军,你身为一家之主,家里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我我……诶!你吃嘞啥!妨呀!妨!”
“毒药!反正活不了了!我自己死得痛快点!”
“你别啊!你是皇上的孙女,我是天选的将军,皇上会开恩的!”
“做你的梦去吧!天下好事都让你占尽了去吧!我叔父就是因杀了一个奴婢而死的!何况是我!”
踅惮从一进门听到王兴他妈吵吵,到责问二人时又听此二人吵吵,早已是晕头转向,想着以皇上的一贯作风,王妨也只能是这样的结局了,不禁扶额叹息。
“那我咋办!啊——我咋办呢!”
踅惮一脸嫌弃地看着王兴,王兴一会儿扑倒王妨身上晃她,一会儿跪在地上给踅惮磕头。
“她死就死了嘛!妈再给你找一个!女子多得是!”王兴妈在门外急得直跳脚。
“她可是皇上的孙女啊!啊!妨啊!你醒醒!你可不敢死啊!啊!”
王妨倒在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
踅惮看不下去这场面,头疼得厉害,起身要回去复命,王兴妈抓住他,大声嚷嚷,直震得踅惮耳鸣:“她不知事!她嫁过来就这样!跟我儿没关系啊!你可给皇帝说说!我儿是符命立的!不能杀了他!老天爷选的他!”
侍卫可算把王兴妈攘到了一边,踅惮逃也似的离开了卫将军府,出了门,回头又看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冷战——太可怕了,这符命怎么选的啊?
走出来没一会儿,侍卫跑来报告说王兴也服毒自尽了。
“唉,你去把尸体收了吧。”
“诺。”
“唉。”
此事还牵连到司命孔仁之妻,其妻亦自杀。孔仁免冠谢罪,心力交瘁的王莽赦免了他,就此不再追究这些事情。
王祯在深宫里听到这些事,伤心地昏了过去。
“真是的,皇后都这样了,也不见皇帝来看看她。”原碧喂王祯喝过药后,向王临嘟囔道。
“还是别来的好。”王临叹气道。
原碧向他巧笑了一下:“我也觉得。”
“妈妈……”王安蹲在床前,叫声憨憨的。
“安儿……”
“皇后!您醒了!太医!太医!”原碧忙向门外叫道。
“母后!”王临也一个箭步凑到床前。
“临儿……”
“母后!儿臣在呢!”
“妈妈……”
而此时此刻的国师府内却是一片欢腾,刘歆刚刚郑重而充满喜悦地,站在院中的讲台上,对门人大声宣布道:“《三统历谱》杀青了!”
欢呼之声沸腾起来,这是刘歆生命中永恒的一刻,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留在这一刻,不后退,也不前进。(注:《三统历谱》是世界上最早的天文年历雏形,集三统说与太初历,汇通乐律、易数、五行等学问,系统阐释了邓平的八十一分法,补充了许多天文知识和上古以来天文文献的考证,具体内容有造历的理论,节气、朔望、月食、五星等常数的运算推步方法,及恒星的距离等,是《汉书 律历志》历法部分的蓝本。)
他率领门人进宫向王莽禀告,王莽从痛苦中回过神来,自座位上走下来,端着《三统历谱》,慷慨激昂地赞叹,为众人设宴庆功,这一刻,他们又是朋友了,如果时间既不前进,也不后退。
为了向王莽阐释《三统历谱》,刘歆在宫中官署住了几日,回家后,看着满屋子的书,心中忽然空落落的,像是攀在最高枝的树叶,悠悠荡荡地飘落了。
“扬雄回信了,在你书房里。”
“哦!好!”
他笑着从梁媛手中接过茶,喝了一口,去书房拆看。
“国师公亲启
侯芭叩头,敬接国师公手书,告知恩师《三统历谱》大成,芭不胜感激惶恐。
恩师已于三日前迁化,因恩师有遗言谓之:‘死生亦非大事,勿通告叨扰大众,草席裹身,于方便处葬于土中即可。’故未告知国师公,今叩头以谢,叩头叩头。
《三统历谱》统总三统太初,汇通乐易五行,有意推本,义旨深邈,乃古今集大成之作,功垂万代,恩师于九泉之下知此书成,心亦欣悦。芭更在此恭贺国师公。
又国师公问《方言》一书之事,恩师迁化之时仍未竟此书,芭不才,承恩师遗愿,整理此书,待整理完毕,必亲奉国师公。恩师之为人简易清静,不好多言,而所著深湛,故常不为人解,横遭讥毁,闻国师公愿收集流传恩师之作,芭感激涕零,定将恩师生前所有著述整理集合,手抄一份奉与国师公,亦慰恩师之灵。
芭叩头,叩头叩头。”
扬雄死了?
刘歆但觉惊愕,他缓缓地扶着案几坐下来,屋子像是在颠三倒四地旋转。
扬雄死了?
死生亦非大事,连死也如此默默无闻。
皇帝啊,我们曾一同眼见朋友的死亡,如今你缺席了,或者说,我们都缺席了。
刘歆去悼念了扬雄,许多人从他这里知道了扬雄的死讯,王邑、庄尤去悼念时,向同行的桓谭问道:“子常称子云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只是我们来不及看到罢了。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扬子云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
扬雄寿终正寝,王莽便不觉得哀痛,每天都有人死,却未必都是寿终正寝。
他刚刚任命直道让公王根之子直道侯王涉为卫将军,他并不是真的喜欢王根,王根太过贪婪,他方才向王涉一再强调节俭的意义,一再强调为官要清廉,王涉曾与王邑一同习武,身材匀称,与王根那肥胖的体型很不一样,儿子不一定像父亲,他看着王涉蛮是满意。讲完,他就让王涉退下了,他累了。
八月时,力子都、樊崇等人起兵于琅玡郡(注:即后来的赤眉军。),到处抢劫,部队有万人之多。
“这些人本来都是变成难民的农民,青州徐州等地(注:其受灾范围是今天的整个山东半岛。)全夹在黄河决口而成的两条新河道之间,没有方便的逃生之路,州郡无力救济数量庞大的难民,形成了持续的饥荒,这些人因饥馑相聚,四处抢掠。”大臣、将军们聚集在殿中,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地商议。
“朝廷不是一直让拨粮食救济吗?”王莽问。
“这几年收成不好,各地自己的居民都常被天灾所害,缺衣少食,国库也是入不敷出,河水泛滥的地区又无法耕种,确实无力救助这么多难民。”
“唉。”这些情况王莽心里也清楚,什么是无可奈何,这就是。
“这五六年来,河决改道的积累性后果越来越严重,这一带本是农业条件最好的地区,也是全国人口最多的地区,现在几乎全成了荒地和灾民。他们现在还是在本地劫掠富家大户,等这里劫掠一空,这些盗贼必会向南方迁移,那时可就要大乱了。”
“临淮瓜田仪那一伙盗贼还未肃清,可不敢让这伙人再发展起来,不能因为他们是难民就心慈手软,他们真正是祸国殃民的土匪,下旨发兵吧!陛下!”
“是啊,陛下,他们结起伙来打家劫舍,朝廷不惩罚他们,反而发给救济,安排返乡,他们以此得到利益,就会再次如此聚集起来,贪得无厌。”
“不过据传报来看,那里现在还涝得很,夏秋正是水大的时候,部队不好进去,只能让郡国的部队先打着。”
“乌合之众,郡国军队一击便克了。”王邑道。
“传旨,发郡国兵击之。”沉默了许久的王莽终于发话了。
“诺!”臣属一同答道,音声之中有摩拳擦掌之意。
一直到十一月,樊崇等人的势头虽是打压下去了一些,仍不能全克。而王莽又接到一封云公主的密函。
“新室皇帝亲启,
乌累若鞮单于咸薨。左贤王舆起兵继位,谋杀伊屠智牙师,伊屠智牙师之子比继位为右日逐王,吾妹及妹夫正鼎力相助于比。我方与保守派关系恶化,势力之较不容乐观,且须卜当染疾,受制软禁,不得良医。万望皇帝援助。另外务必警惕舆发兵入侵边境。
臣云叩头密奏”
偏偏竟是这样的时候!为何该死的人不死,当活的人不活?
王莽心里像是将暗未暗的天色,一整块磐石从天穹上侵压下来。以新朝现在的状态,大举进攻匈奴,帮助主和派夺权已是没有可能,但至少要保证边境不发生大的动乱,他一面令边境驻军加强练兵,警惕匈奴动态,一面想办法接云公主一家来常安。
这些内忧外患,四方盗贼,要怎么消灭他们呢?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所以上天才不护佑大新吗?他又把符命翻出来,一看再看。
予是土德,当六岁一改元,嗯。
呀!符命上是更始将军,予因为甄丰畏罪自尽,而改成了宁始将军,会不会是逆了符命呀!
诶!应当制定一部大的历法呀!凡事有依,才不会做错事呀!总有人说,予当做何,不当做何,予自己也有时候觉得自己做得对,有时候又觉得做错了,到底对不对,有了历法就知道了呀!想到这里,他立刻召来了太史,说:“太史,国师公的《三统历谱》你看完了吗?”
“启禀皇帝,臣看完了。”
“好,那你就根据这个,制定一部三万六千岁的历纪吧!”
“啊……”太史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你制定不了吗?”王莽的脸黑了下来。
“臣定不负圣望,制定出来。”太史赶忙惶恐地答道。
“好,有了历纪,才知道什么时候应当做什么事情,予与百姓才能行有所依,才能悦天心。有不懂之处,你去请教国师就是。”
“诺!臣一定制定出这部三万六千岁的历纪!”
“好,那你下去尽快开始制定,明年春就要布告天下。”
“诺!臣领旨!”
太史下了殿,直奔国师府而去。
“三万六千岁?”
“是啊!皇帝非常坚决。”
刘歆扭头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无奈,有些疑惑,又有些鄙夷:“推倒是可推,既然你已经领命,那就推吧。”
一推推了三万六千岁,皇帝啊,我们的本意难道不是五帝官天下吗?您这是要让新室延续三万六千岁吗?您可真是当了皇帝啊!
“在下才疏学浅,皇帝让我根据您的《三统历谱》推定,在下……”
“没事,您先推着,困难之处,尽管来找我就是。”
“谢国师,谢国师!”
望着太史离去的背影,刘歆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冬天,可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