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二年的正月过完后兄长便开学了。
这日傍晚兄长回来后去温习功课,王莽则去找母亲学书,见她又在郁郁寡欢地喝酒,便问道:“母亲您不开心吗?”
“没有。”王渠氏扶着额头,看着王莽笑了笑。
“母亲,您喜欢喝酒吗?”
她别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揉着王莽的脑袋,又笑道:“酒喝多了伤身,别学母亲。”
王莽能感觉到母亲在忧愁,却不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静地坐着。
“阿菀。”王渠氏往窗外叫道。
“怎么了,夫人。”阿菀进来了,王莽喜欢看到她。
“把酒拿走吧,我带莽儿背书。”
“喏。嗯,夫人,酒快没了,要再买些吗?”说着,阿菀拿起了酒,又收拾了一下案几。
王渠氏沉默了一下,道:“不买了吧。”
“喏。夫人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了,你下去吧。”
阿菀行了礼,又冲着小王莽笑了一下,便拿着酒出去了。
“你冷吗?”
“莽儿不冷。”
母亲搂了王莽坐在自己身边,说道:“莽儿啊,等你上了学,也要像你兄长一样,认真学习,万不可贪玩,荒废了时光,知道吗?”
“母亲放心,孩儿一定亲仁学文,不敢旁骛。”王莽认真地说道。
王渠氏展颜一笑:“我们莽儿一定会这样的。好啦,昨天教你的背下来了吗?”
“背下来了,‘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好。”王渠氏笑得开心。
浓黑的夜裹着冬日的寒裳,谁不希望明天就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终于过了暑退,王莽可以和兄长一起去上学了,王渠氏专门给他做了一身新衣裳。
阿菀在一旁看王渠氏给王莽穿着新衣裳,笑道:“看小公子这般风度,多有鸿门巨儒之姿呀。”小凝也附和了起来。
王莽正赧笑着,王渠氏却厉声道:“哪有这么夸小孩子的!还没学就骄傲了!”
王莽吓了一跳,抬头却见母亲的嘴角正挂着一丝笑意,便松下气来。
“瞧我这笨嘴,是日后小公子必是鸿门巨儒。夫人,今天是个好日子,您就别生婢子的气啦。”阿菀仍是笑颜灿灿的。
整好衣服,王渠氏又清点了一下拜师礼,便带着王永王莽一起向敦学坊去,王莽觉得这路上的一切都在闪闪发光。到了敦学坊,绿色雍成一片,深浓浅淡中端坐着金色的草屋,身着青白衣衫的师长陈参从屋中款款走出,对他们和他表示欢迎,大地是坚实的,阳光是辉煌的,王莽认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行过拜师礼,王莽来到学堂中入座,旁边的同学和他一般年龄,咧开嘴冲着他笑:“我叫成嵘,你叫什么?”
“我叫王莽。”王莽报以微笑。
“你也才来?”
“嗯。”
“我也才来。”
成嵘身边的空气里似乎荡漾着无数句话,他随口就能念出一句,因此滔滔不绝地说。
王莽疑心学堂里是不能说这么多话的,又忧虑不理会同学是不合礼仪的,坐在这里的他手足无措起来,满眼的陌生的书案门窗,满眼的陌生的面孔,满眼的陌生的世界,像独自一人站在促狭而高耸的山尖上,摇摇荡荡,无依无靠,没得地方去,一伸脚就要踏空了掉下去,这感觉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想不起来。真令人厌恶……他皱着眉头,努力在脑子里回想入学的礼节、上学的规矩,就像是寻找一个支点。
抓到,一定要抓到这个支点。
“诶诶!”成嵘抓着他的肩膀,“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啊。”王莽回过神来,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诶,我给你说了那么多话,你是不是一句都没听,你干什么呀!”
“不是,我……”
“安静。”陈参夫子走上讲台,向大家示意。
王莽嗖地一下正直了身体,端坐起来。
成嵘用诧异的目光盯向王莽,过了一会儿也学着王莽的样子坐好了,但他周身荡漾的话语挠磨着他,他忍不住,还是一直说,王莽的余光瞥着他,见他的腰塌得的越来越厉害,头往自己这边越勾越狠,王莽扭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眼睛瞥着师长,便即刻把头弹了回来,继续端正着身板听师长讲,过了一会儿,成嵘在王莽胳膊上掐了一把,压着嗓子问:“诶你说对不对呀!”
“听师长讲!”王莽勾下头给他说道。
“我说的你到底听没听啊。你真烦。”成嵘一脸不开心地把头别向另一边了。
“成嵘。”师长忽然叫道。
“啊,啊?”成嵘一脸疑惑。
“你说了那么久的话,来前面站着歇会儿吧。”
后来成嵘倒给王莽的话渐渐少了,前后桌被他倾吐的越来越多,他被罚站、打手心的次数也不少,开学没几天还换了一次座位,但过了两天陈参又把他调回了王莽旁边。
学坊里长长幼幼,师长不在的时候年龄小的就开始追逐打闹,四处跑着玩,年长的会聚在一起聊天,有时师长回来会厉声训斥,有时似乎又是默许了的,王莽有些疑惑,但谨记着不能贪玩,便不和他们一气,只是偶尔眼馋地看一下,他倒是挺想听听年龄大些的学长们在谈论些什么,他们有的穿长衫,有的穿短褐,聚而论之的身姿,已有了让他钦慕的风度,可他又不太敢靠近,便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或跑去挨着兄长,默默地看书习字。
“走吧!王莽,出去玩!先生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一次师长出去后,成嵘起身拽着王莽说。
“你们去吧。”王莽摇摇头。
“切!就你学问大,什么都会背,我还不想和你玩呢!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邀请你!”说罢便大哼一声,跑出去了。
王莽有些骇然,他原以为自己与成嵘是要好的。他拿起书去找兄长,挨得比平时更近些。他忽然觉得,这个学坊和兄长给他讲的不一样,不经意时,会遇到隐藏的敌意,而他揣不透这敌意从何而来。
“去吧,去和他们玩吧。”兄长看着他,迎着光,脸色更显苍白。
“不去,母亲说不能贪玩。”
“出去跑跑也可以锻炼体魄的。”
“不,平时习武就能锻炼。”王莽把眼睛别回书上。
兄长淡笑一下,便也低头看书了。
而成嵘果真没再叫过他。
后来有一次,年纪小的同学们似乎分成两帮在玩捉迷藏,一伙人做出捂嘴蹑脚的样子,匆匆穿过屋子,过了一会儿,另一伙人来了,巡视了一番屋子,向王莽问道:“喂!王莽!你见张虎他们了吗!”
王莽见有人叫自己,竟有些开心,便指到:“那边去了。”
“谢啦兄弟!”那同学一拱手便和大家一起跑去那边了。
过了一会儿,成嵘和张虎那群小伙伴跑回来,气呼呼地,成嵘指着王莽骂道:“竖子!都是你告密!我们再也不和你玩了!”
“王莽。”王莽一下子不知所措,还好兄长的声音传了过来,“来我这儿坐。”
王莽的脸火辣辣地烧着,浑身发紧,抱了书赶紧跑到兄长那里。
成嵘见王莽有了人撑腰,只得作罢,叫嚷着:“胆小鬼,走!不理他!”拉着张虎他们出去了。
刚刚的另一伙小伙伴都站在窗口看着里面笑,互相说着什么,没有人站出来替王莽说话。
兄长拍拍王莽的背,安慰道:“没关系,看书吧。”
那群同学还在外面疯着闹着,似乎比往常更为热烈,甚至有折断了竹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师长回来了,大声呵斥他们。
“说!是谁折断的!”等同学们都蔫蔫地回来坐齐了,师长正色问道。
“是姜一。”有人答道。
“姜一,是你吗?”
“是……”姜一不情愿地站起来。
“为什么自己不承认!”说罢,师长下来拿戒尺打了他的手掌。
然后挨个检查背书,今日画过句读的,只要背不上来,都要罚,只有王莽不仅背了今日的,还背了别的,习字练得也好,师长很满意,便夸了他两句:“都要像王莽这样,知书达理,刻苦认真才好!”
成嵘听了,狠狠地撇了下嘴。王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心里忽上忽下,他并不想被人厌恶,默默地低下了头。师长以为这是他一贯谦逊的表现,便微笑着让他坐下。
他向来能把问题回答好,也常迫不及待地回答问题,高兴因自己的回答而获得称赞,可是每当他于梦中站在这里时,银色的阳光从屋顶漏下,他却总是答不上来,奇窘地愣着。
现实应比梦境好一点,比如到了农忙将至之时,学坊放假之前,师长拿了点心分给大家吃,所有人都有,那是王莽没有吃过的点心。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师长看着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说:“人的境遇有达有困、有贫有富,其中很多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但我们所乐为何,所志于何,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故,子曰:‘贤哉,回也。’无论我们身处何境,无愧于心,不舍于道,方为贤。‘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仁者乐善好施,而不仁者聚敛财富,故仁者名而芳,不仁者终于不义……”
王莽看着师长威严又慈祥的站在讲台上,谆谆而谈,如圣人一样,想到——如果能成为师长这样的人也好。
身旁的成嵘三两口便吃完了点心,王莽看他舔着手指,便分了点自己的给他,他瞪大了眼睛,激动而兴高采烈:“你不爱吃吗?”
“也喜欢啊……”
“那你还给我啊!好兄弟!”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晃脑袋,要这样坐好,也不能说话。”王莽边纠正边示范。
“哎呀你那么多规矩干什么,我给你讲啊……”
“听师长讲啦……”王莽心里倒是很高兴的,因为成嵘已经好久不理他了。
这年农忙将过时,王渠氏卖掉了小凝。王莽是从小凝凄惨的哭声里知道这件事的。
王莽和兄长一并不许对此事置以一词,被赶进屋里,他们扒着门缝注视着外面,母亲的态度是强硬的,拖着小凝往外走,阿菀一面哭一面搀,不使小凝的腿蹭在地上,求情是没用的了,她只得两头说些好话。
不几会儿,母亲和阿菀回来了,小凝应该已经被带走了,阿菀在母亲身后抹着眼泪,母亲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皱着眉头,也是一副难过的神情。
这之后的一整天母亲都闭门不出,也不让王莽和兄长进去问安,简陋的宅子里只剩阿菀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王莽觉得她好像看不到自己和兄长了,他们不知所措,只得待在屋里,炭火烧完了也不敢再拿些来添。
“兄长,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凝惹她生气了吗?”王莽的内心深受震动,这一幕在他的脑海里有着暗无天日的色泽。
“不知道。”
“她为什么要卖掉小凝?”
“可能……因为家里没钱了吧。”
“她会把我卖了吗?”
“不会。肯定不会,母亲怎么会卖掉你呢?”
“我是人,小凝也是人啊。”
“可是小凝是婢女,在母亲看来还是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小凝每天都为我们做很多啊,她就这样被卖掉了?她会去哪呢?”
“母亲独立支撑着我们,太难了,弟弟,我们要多为母亲分担。”
“这个我知道。”
“母亲一定也不想这样的。”
……
“家里只剩我们四个人了。”
“以后我们多做一些家务。”
“嗯……以前小凝多在地里干活,今后我去地里干活,兄长做些轻的。”
“不用的,下地对身体好,我也去。”
“母亲嘱咐过,要我照顾你,我保证过。”
“不用。”兄长笑了。
“就那一点点地,我一个人就可以的。”
……
“兄长,有的人那么富有闲逸,厌厌夜饮,衮衣绣裳,有的人那么贫困劳苦……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兄长,我恨那些人,为富不仁。兄长,我在想,如果这个世上只有那么多财富,被一些人敛聚起来,就会有一些人无衣无食,这不公平。”
“是不公平,所以我们要学习君子之道。”
“我时常在想,如果以后我富有了,我就把钱分给大家。”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阿菀送了饭进来,勉做笑颜,招呼他们吃饭。
“你放心,等我长大了,我就把小凝救回来。”王莽脱口说道。
阿菀一愣,噙着泪水,说了声:“好。”
阿菀又去照顾母亲吃饭了。
王莽和兄长也没什么吃饭的心情,胡乱塞饱了肚子,眼对眼,托着腮。
“不知道母亲怎么样啦……”
“我想去看看她……”
“我也想……”
于是两兄弟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门前,不敢进去,就趴在门缝窥探。
“夫人,您也不要太伤心……”
“您吃点饭吧……”
“小凝毕竟年轻,长得也讨喜,说不定能进个挺好的人家呢?您别难过了,小凝能理解您,不会怨您的……”
“这饭还是得吃呀,小公子们都指望着您呢,您可得照顾好自己……”
看不见什么,只听到阿菀在进着好话,而母亲唉声叹气,苦诉着什么。
后来的日子里,母亲和阿菀都对有关小凝的一切缄口不语,处处规避可能引发的回忆。
兄长说人人各有苦衷。
不,因为有人坏的该死,才会有人有苦衷。王莽如是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