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棻刘泳被诛死后,刘歆一直不过问政事,主要在家中校著《三统历谱》,传授《春秋左氏传》,对古文经进行注释。
对学术的积精深思,缓解了他的痛苦与纠结,旁征博引的讲授也为他赢得了越来越高的赞誉,天凤二年正月时,郑兴率门人同归刘歆讲正大义。郑兴少学公羊春秋,后学左氏传,通达共旨,同学者皆以他为师,刘歆非常欣赏他的才华,便让他也参与进撰写条例章句训诂、校《三统历谱》的工作中。
志同道合之人的不断加入,也更让刘歆看到了学术发展的希望——广弘道术——难道不是自己最初的心愿吗?他时常想起王莽,想起少年时他们策马阔论直至黄昏的场景,有时,他几乎快要原谅他了。
仲春,王莽置酒王路堂,公卿大夫都参加宴会,他也去了。同僚皆来向他问好,关心他的健康,询问校书的情况,恭贺他的成就,一个开心的宴会,大家都不会提到痛处。
王莽也来找他,也说这些话。
“国师近来玉体怎样?大好了吗?”
“承蒙陛下关心,已无大恙。”
“那就好,事业固然重要,也应劳逸结合,更加爱惜自己身体。”
“谢陛下,老臣愚钝,所能唯学问而已,如今垂垂老矣,不知尚有时日几何,不敢懈怠,每日所愿,但求尽快著成《三统历谱》,为新室聊表忠心,为后人留些正疑之书,陛下不嫌老臣尸位素餐,已是皇恩浩荡。”
“您做的是益国利民,广弘道术,发蒙解惑的大事,怎会嫌您尸位素餐呢。只是愿您身体康健,垂老之言切莫说了。”
“谢陛下,陛下日理万机,更要爱惜圣体。”
“岁不我与呀,予希望能早日实现百姓家给人足、元元知书明礼、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天下太平之愿。”
“老臣如今走在常安街中,常常因学风好而倍感振奋,如今的求学热忱、文学普及、学术进步皆是空前之势,各地学子纷沓而来,秦汉以来未曾有过,学子们孜孜以求的精神,令老臣看到了盛世之相,此皆是皇帝之功呐。”
“诶。”王莽终于露出舒畅的笑容,“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所以国师公要更加爱惜身体,多多教导学子啊!”
此时此刻,十九岁的刘秀也正在常安求学,常安的学术风气让他非常喜欢这里,年少的他常默默地憧憬着自己的未来。这会儿正是刚刚听完课,与同窗一同去吃午饭的时刻。
“刘秀!中午吃啥?”
“没想法,随便吃点吧。”
“每次听到有人喊你,我都有种国师来了的错觉,哈哈。”
“哈哈哈,说不定阿秀好好学学,以后也是国师呢!”
“嘿嘿嘿。”刘秀笑得有些憨样。
“哟哟哟……笑成这个样子,准是想着将来当了国师,高头大马地去迎娶阴丽华吧!”
“别乱说。”刘秀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去拍他:“我也没想着当国师。”
“诶,看你这,耳朵都红了,肯定是被我说中了!”
“没说中,阿秀想的是当执金吾,职掌禁卫,好威风哦!”大家嬉笑着起哄,不亦乐乎。
“嘿,快看!太阳上怎么有个黑点!”
“诶,就是啊!”
“哪呢?哪呢?”
“那!看到了吗!”
“这是日中见星,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代表了什么?”刘秀问道。
“我也说不清,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你想啊,太阳代表君主,日中见星,啧啧啧——会不会是指君主被小人蒙蔽了?不知道,下午问问师长吧!”
“好。”
刘秀眯着眼睛端详起太阳来。
“别看啦,伤眼睛。”
“走走走,先吃饭去吧!这事儿跟咱们也不会有啥关系。”
“我猜啊,估计又得有重臣被降职了。”
“那为什么?”刘秀问道。
“以应天诫啊!总得给个交代,皇上又不能给自己降职,只能降大臣的职喽!”
“哦——”刘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就你这,离当执金吾差太远了!官场可复杂了!”
“那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啊,我就想做学问,教教书,像咱师长那样。”
“这样也好。”刘秀笑着,同大家一道吃饭去了。
大宴群臣之时,偏来了个日中见星,王莽很是心烦,遂左迁了苗䜣为司命,以延德侯陈茂为大司马,算是以应天诫。
不久后,又有谣传说黄龙摔死在了黄山宫中,跑去看热闹的百姓难以计数,终归是什么也没看到,扫兴而归,王莽命拘捕了一些人,查问谣言从何而起,也找不到源头,到底辟谣了,便作罢了。
可是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在骚乱着他已不安宁的心,增加着他的疲惫。
“陛下,夜深了,快睡会儿吧。不然,又要直接去上早朝了。”谭喜说。
“唔……不是还有两封吏民的上封事吗?你拆开,看完再休息。”
“诺。”谭喜一边拆着,一边劝道,“陛下,您自即真以来,总是御灯至天明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有时好不容易看完了奏疏封事,又要看书,白天里还要接见大臣……陛下,您是万民仰仗的天子,可一定要爱惜圣体呀!”
“唉,虽说予这几年一直在整肃官场,可以前那些积陋之习、不良之风仍然存在,揣摩上意、不干实事、欺压百姓、递相赇赂……唉,让予怎么放心呢?就说这上封事,若真有牵连广大的案情,这是吏民最后的救命之径了,予怎能不一一亲看?这上上下下,唉,时不我待啊。那日,国师说自己垂垂老矣,予何尝不是呢?垂垂老矣,你不知道予听了心里有多难过啊!”
“陛下万岁之尊,怎么会老呢?”
“嘿,谁能活到万岁呢?”王莽摇摇头,接着批阅起来。忽又想起什么,说道,“就说这黄龙堕死黄山宫的讹言,怕是还有人盼着予死呢。”
“怎么会呢,陛下,您多虑了。”
“唉,予自己也知道,予做得还不够好,不能让天帝满意,予只能更努力,制度不定,则天下不平,是予太愚笨了,一定是礼乐、地理等等制度不能合天心,才致天下灾乱、百姓饥馑……”王莽说着说着,自己哭了。
谭喜没见过皇上哭,吓得忙递水递手帕,安慰道:“陛下,可千万别这样想呐!陛下若是还自谦为愚笨,那我们这些人真是连猪都不如了,天灾毕竟不是您的过失所致呀!”
“国有灾,罪在国君,就是予呀!”
“陛下,您今日累了,还是休息吧,精力充足才能更好地处理政务,您是天子,上天见您这样也会心疼啊!”
“若是上天见予这样,会止息国家灾难的话,予愿意天天这样。今年收成又不好,五原(注:在今内蒙古,临近河北。)、代郡尤为严重(注:在今河北,临近山东,山东自公元十一年遭遇河决后一直处于混乱中。),又是天灾又是河决的后患又是难民又是匈奴的黠民!二十万边兵仰衣食,而衣食缺,百姓以食为天,而食不足!食不足就有人起为盗贼,总有这么一些人呐,好行损人利己之事,抢掠他人,欺辱善良的民众!他们真该被车裂处死!”
“是是,陛下,您消消气,不是已经派捕盗将军孔仁去了吗?五原、代郡的盗贼很快就会平定的。”
“那个咸也真是的,连自己国家的奸黠之民都管不了!”说罢,王莽哭得更厉害了,“可是现在各地粮食都贵,为什么?为什么!予这么兢兢业业就是换不来个太平丰收的年景呢?”王莽越哭越凶:“予心疼百姓啊!”
谭喜跪下哭道:“陛下,您心疼百姓,我们也心疼您呐!您总是因天灾而自责,自损饮食,您乃九五至尊之身,所食常与吏民无二,百姓也心疼您呐!”
“可贫民连这样的饮食都没有!是予不够好,是予不够好,不能感动上天!”他转而又想起陈钦之死,想到他对自己的种种恩情,想到自己愚蠢地将他投入狱中讨好咸,更是将脸紧紧地埋在手中,痛声哭道:“予真是无才无德之人,无才无德,无才无德。”
谭喜不知何故,急着劝,劝不到点子上,本是劝他早点休息,不想竟让他打开了泪匣,谭喜也是自责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莽哭累了,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陛下是天选的皇帝,怎会无才无德,陛下不要再自责了。”
“对,你说得对,予是有天命的人,天是不会出错的。”
“对呀!陛下,这天下就该由您来坐,正是因为眼见百姓将受困苦,上天才会一个接着一个符命相催促,让您赶快称帝换代,好早日带领百姓走出困苦。”
“对,你说的对。”王莽擦好鼻涕,揉揉眼睛,“予不能气馁,把这两封上封事看完去休息。”
“已经很晚了,先休息吧。”
“不,一定要看完。”
然而总不能有些让他安心的事,秋天时,邯郸以北又降了大雨大雾,地下水涌出,淹死数千人。
立国将军孙建也在这个淫雨霏霏的秋天病逝了。又一位信任的朋友、倚重的大臣离世了。
秋风萧瑟,岁不我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