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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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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浮尘》连载

第一章 渺远的记忆

一九七二年八月,也就是农历壬子年八月初一的晚上九点左右,一个女婴哇哇坠地了,大海中又添了一滴水,尘世中又多了一粒尘。这是豫东平原上的一户农家,七十年代里一户极其平常的农民家庭,黎明即起,即昏便息,和村里的人们合作种田,倒也平和安逸。

这户人家已在去年正月份生得了一个男孩,现在又得了一个千金,倒也欢喜,虽说在中国的乡下普遍歧视女孩,认为女孩不中用,长大嫁出去后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但这毕竟是第二胎,更兼这女婴长得胖嘟嘟的,眉目颇露清秀之气,所以这家的男女主人还是很高兴的,添丁加口,喜事嘛!

那时的中国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农村家庭大多都有三到五个孩子,多的甚至生六七个,一个家庭就像一个幼儿园,哭笑打闹的没个安静。   左邻右舍、姑舅至亲也都来作了探视,因为已是第二胎,也就没有摆宴席——那时乡下的规矩:只有第一胎孩子才下喜贴,才大摆酒席,邀亲会友。左邻的伯母兜来几个鸡蛋,右舍的婶婶拎来二斤红糖,村前的大奶奶送来二尺花洋布,村后的老太太包来几斤刚弹的棉,就这样,坐月子的女主人有了养奶汁的营养品,刚生下的婴儿有了遮体的衣。孩子的姥姥也赶过来照看母女一段时间。

过了几天,女婴的父母就商量着给女婴取名字,做父亲的心血来潮,说就给孩子取名叫“小秋”吧,孩子的母亲也没有反对,就叫“小秋”吧。做父亲的大概只是觉得叫这名字响亮,不易和别人相重吧。

那位名叫小礼的就负起做哥哥的责任来,妹妹还在襁褓中时他就每天爬在床边看护着妹妹,逗妹妹笑,教妹妹学说话,而他自己还只是一个刚满周岁的孩童呢!这小秋生来也乖,见了生人逗她,也不哭也不闹也不害怕,反而裂着那还没长出牙齿的肉嘟嘟的小嘴儿笑,于是姑姑们和爷爷奶奶都亲昵地称她做“小乖妮”,哥哥小里呢也从大人那里学得了,喊妹妹做“小乖妮”。

爷爷奶奶都还健在,爷爷呢,是个有点急性子的老实庄稼人,一和人起争执着急就会大声说:我要是怎样怎样了,老天爷让我咯嘣就死!竟用这“咯嘣就死”的毒誓来表示自己的清白和观点的正确;有时劳累了或是有烦恼事,也会说,如此这样,不如咯嘣死了罢!也竟用这“咯嘣就死”的不吉之言来发泄胸中的无奈和烦恼。这“咯嘣就死”竟成了他的口头禅了。

而奶奶呢,据说她娘家父亲在解放前是集寨上的一家大地主的管家,家里日子颇也过得去,住的还是二层小楼房,据奶奶说,她做姑娘时住在楼上能伸手就摘到院子里成熟的桃子呢。养尊处优,虽没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也算是半个小姐吧。奶奶的针线活很好,还会刺绣,年轻时村上的那些妇人总爱向奶奶讨教,奶奶呢,还有一个嗜好,那就是爱说爱讲,爱讲故事,奶奶虽然不识字,却会讲很多历史典故、通俗演义、民间故事,一旦身边人聚得多了,别人再一怂恿,奶奶就打开了话闸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别人也都说她讲得很好。

小里和小乖妮的姑姑呢,却有六个之多,当然,这其中有一个是堂姑,是二爷家的女儿。说起这六个姑姑,当年还有一个小插曲:家中的太爷是最不喜欢女孩的,当初太爷在姑姑们出生时说的一句话很是让姑姑们记恨:净生些没用的丫头,不如扔黄河涡涡里淹死罢了!这六个姑姑都比小乖妮爸爸的年龄大,奶奶连生了五个女儿后才生的小乖妮父亲,所以啊对小乖妮的父亲就难免娇惯有加,养成了他在家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骄横性格。虽然几年后奶奶又生了个小叔,怎奈爸爸的骄横性格已经养成,偏叔叔又是个胆小的老实人,爸爸就更在家里飞扬跋扈了,对老实的四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对脾气执拗的二姑也是经常欺负。但是在小乖妮的记忆中,是没有爸爸欺负姑姑们的画面的,因为生小乖妮时姑姑们早就都出嫁了。

幼儿时的小乖妮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哥哥连在一起的,因为父母还要忙家务还要忙农田里的活,那时是靠挣工分吃饭的,他们得和村里的人一道去地里干活,照顾小乖妮的活自然就是哥哥小里的了,于是小乖妮就每天跟在哥哥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关于哥哥最早的记忆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母亲在忙着和面,小乖妮用她那刚能勉强握起扇柄的小手学大人给哥哥扇风,刚扇了几下,哥哥说,给我吧,我给你扇。接过扇子就对着妹妹猛扇,小乖妮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流迎面扑来,差点跌倒了。哈哈,当然并不是扇过来的气流有多么强大,而是小乖妮自己太小了哦,那时也就刚刚两岁吧。

小乖妮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去爬过村小学的窗,爬在那儿看小孩子们上课,随小孩子们一道大声念“1、2、3”,“a、o、e”,村小学的教师也只是看他们一眼,并不赶他们走;小乖妮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去偷拔过队里的红萝卜,去掉萝卜缨儿,剥掉红皮儿,啃得津津有味;小乖妮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去村外的小河里洗过澡,当然也只是两只小手紧抱着水边的小杨树,在浅水边上卟腾卟腾,是不敢去深水里学那些年长的大孩子们来狗刨式、仰卧式的自由泳的,只能羡慕地看着那些孩子们一头扎进水里不见了踪影,一会儿却在远处露出头来,得意洋洋地一边抹脸上的水注一边大口儿喘气;小乖妮跟在哥哥屁股后面捡过地里未收拾干净的麦穗,看着小篮子里满满的金黄的麦穗儿,小乖妮心里就有点成就感,觉得自己也像大人一样在干活儿,在做正经事儿。

在做哥哥跟屁虫的岁月里,有三件糗事儿让小乖妮记忆深刻。

糗事儿一:某天的一个午后,在炎炎的热天气里哥哥领着小乖妮漫无目的地遛达,梦游似地来到了大队部所在的那条路上。因为大队部在这儿,小学校园也在这附近,路两边还有三两家便民的小商店,还有一家隶属于大队部的卫生所,本村和紧挨着的前后村的村民都来这儿买日常用的油盐酱醋,这儿就比静谧的村内显得热闹繁华一点儿,这儿也就是当时村上的“商业街”了。哥哥领着小乖妮在路边晃悠了一会儿,就在一家小店的墙脚边倚靠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人在那儿吃西瓜。天气炎热,瓜香四溢,那绿绿的皮、红红的瓤、黑黑的籽多么的有吸引力呀!但哥妹俩只能边看边吮手指头,瓜是人家的呀!这两个吃瓜的人好像不是本村的,穿着比较干净整洁,应该是镇上的干部亦或是镇上的中学教师。其中的一人抬头时发现了这两双馋馋的但又露着怯意的眼睛,就笑了,接着就切了一大块西瓜递了过来,小乖妮害羞不好意思接,倒是哥哥毫不客气又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兄妹俩就一替一口地吃了起来。这件事让小乖妮觉得羞赧又觉得温暖和感激,那个送瓜人的音容笑貌早已随岁月逝去,但这件事却在小乖妮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记忆。

糗事二:一年的阳春,哥哥领着小乖妮混在几个孩童的队伍里去队里的菜园子里玩。那儿可是村上孩子们最想去的乐园,春天这里有金黄色的油菜花,有成畦成畦的嫩韭,有正在茁长的大白菜,有成片成片的青皮萝卜,当然也有黄皮的胡萝卜,有一沟沟的葱,也有成畦的蒜苗,那一片片的菠菜舒茎展叶长得正欢,整个菜园里到处是生机盎然的翠绿,间或点缀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或紫或白,或黄或红,在静默中渲染着春天的美丽,而在菜园角落里的几株夭桃也都盛开,举着那满枝的粉红闹春,不甘寂寞地在春风里招摇,引来密蜂嗡鸣、彩蝶翻飞。这美丽的园中还有一处危险而又有吸引力的所在,那就是园中浇菜用的一口深井,孩子们有时小心地爬在井口往下望,只觉得幽深而不见底,似乎还有寒气往上冒出来,井口边缘上长满蔓草,可是看管菜园的大叔汲上来的水却是清凉甘醇的,往往被孩子们先喝几口,再洗脸洗脚。为了保护孩子们,不用水的时候,负责看管菜园子的大叔就在井口上放上大木板,掩上井口,以防孩子们掉下去。孩子们在这里掐花斗草,掘土创地,往蚂蚁窝里撒尿,揪出蚯蚓斩首,玩得不亦乐乎,当然有时也背着大叔拔根萝卜、揪根小葱往嘴里塞,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叔也懒得和这些淘气小孩子计较。那天也许是小孩子们玩得太疯了,也许是大叔心里烦躁,就想把这群小孩子赶出菜园子。大叔也许是一时心血来潮,也许是童心忽发,他竟诱唆孩子们去捅一棵老树上的马蜂窝,许诺谁敢捅就给谁拔几根最大最翠的青皮萝卜。孩子们就奋勇当先地拿长木棍去捅,结果呢,窝里的蚂蜂飞出来扑孩子们头上乱叮,孩子们嗷嗷乱叫着各往各家跑。小乖妮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也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去,兄妹两个的头上都被叮了两个包,又肿又疼。晚上父母回家知道了这事,气得把那个看菜园子的大叔骂了整整一宿。鉴于此次教训,兄妹俩以后再也不敢轻易靠近蚂蜂窝,更莫说去捅了。

糗事三;某年(因为当时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不记得是几岁时发生的事了,只能说是某年了)夏天的一天,吃早饭,父母扫了院子,把麦子摊在那儿晾晒,又嘱咐哥哥领着妹妹好生在家看着,防鸡啄、防别人家的家牲家畜进院来糟蹋,嘱咐完,父母就去别的村赶集办事去了。将近晌午时,听见外面的孩子喊叫着去菜园子里领今天所分得的菜,哥哥就让小乖妮在家看着,自己去领菜,但小乖妮也闹着要去,哥哥只好带着妹妹去了,去时把院里的木栅门也关紧了。等哥哥和小乖妮抱着自家分得的蔬菜回来时,却发现院门是敞着的,知道是父母回来了,但自己毕竟没在家看守着,父亲会不会责怪呀!于是哥哥就说,小乖妮,你把这些菜拿进去吧。小乖妮也感觉到了风险,就撅着嘴巴不去。哥哥就拿着菜进去了,小乖妮站在院门口竖着耳朵紧张地听。不一会,果然传来父亲的怒喝和哥哥的哭声,小乖妮知道是父亲揍哥哥了,为免自己也挨揍,小乖妮往北撒脚丫子就跑,跑到二奶的院门口才胆怯地站在那儿往自家院门口看。正在小乖妮紧张时,却见哥哥脸上挂着泪花,嘴里啃着苹果,出现在院门口,对小乖妮招手说,回来吧,回来吃苹果。小乖妮才跟在哥哥后面怯怯地回了家,不是想着有苹果吃,小乖妮是不会这么快就敢回家的。回家一看,已乌云散尽,父亲已拿哥哥出了气,对小一岁的小乖妮也就不理会了,哥哥又拿了最大的那个苹果塞给了妹妹。

年长后想起这事,小乖妮觉得自己太不仗义了,当时应该和哥哥一块回家,替哥哥分担一点父亲的惩罚,哥哥替小乖妮挡了多少父母的责备啊,有个哥哥真好!

小乖妮幼年的时光除了和哥哥一起,就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了,父母有太多的事要忙,没时间陪小孩玩耍。让人遗恨的是,爷爷在小乖妮刚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留给小乖妮的只有模糊朦胧的一点点的记忆。爷爷的音容笑貌小乖妮已不记得,只有爷爷去世时的情景还残留在小乖妮的记忆中,模糊而朦胧,渺远得像人沉睡中做的一个徜恍迷离的梦。

那是一个早春的上午,爷爷和村民们一块去村东边翻地,因离村不太远,小乖妮和哥哥也跟了去,大人们在田里劳作,兄妹俩就蹲在地头玩泥巴。中午休息时,爷爷就一手抱着哥哥,一手抱着小乖妮,肩上还扛着一把铁锹往村里来。至村口时,爷爷就把二人放下,背倚着一棵桐树蹲在那儿刮铁锹上的干泥巴。过了一会儿,就从地上站起来,却突然站不起来了,爷爷忙喊:小里、小乖妮快来拉我一把!哥哥小里在稍远点的一辆闲置的马车上和别的孩子们玩,没听到,小乖妮却一直呆在爷爷身边的,听见爷爷喊,就赶忙上前使劲儿拉爷爷。一个刚三岁的小女孩能有什么力气啊,却见爷爷使劲往上站了两站,趔趄了两下,没站起来,却垂下头背靠树坐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了。小乖妮就急忙喊哥哥过来,兄妹俩就站在那儿子使劲喊爷爷、爷爷!这时村边田里的人都跑了过来,一看,爷爷已是断气了,撒手西归!爷爷就这样在没有患病、也没有伤疼的情况下蓦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之旅,真个的应了他自己那句“咯嘣就死”的口头禅了!

父亲、母亲、叔叔、婶子闻声赶来,放声大哭,赶紧把爷爷抬回了家里。外嫁的姑姑们也相继接到了丧报,陆续赶回了娘家。接下来的两天里,哭声震天,人来客往,丧服飘飘,皤带招招,这阵势把小乖妮也吓得哇哇大哭。第三天的下午,爷爷出殡,下葬的地方在村后一里多的地方,这儿紧挨着邻村后陈庄,在后陈庄的村西边,太爷和太太就是葬在这里的,爷爷也就葬在这里,在地下和父母相依偎,继续尽孝。

在当时,后陈庄村西的这一大片地是属于小乖妮他们村他们这一生产队的,这片地好像很早就属于梁村。后来又经过改革、变更、重组、承包,几经易主,现在已是后陈庄某人的承包地了。

原来坟地里荒草萋萋,滕蔓缠绕,还有几棵随风吹落的桐树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渐长成合围之树,坟外丈余处才种有作物,每年的清明小乖妮的父亲和叔父都会去坟上祭扫,小乖妮有时也跟去,拔去坟头的蔓草,添上几锹新土,以免坟头随岁月的风吹雨打而湮没,以免自己对先人的哀思无从寄托。现在呢,坟地的情景已完全改观:这片土地的现任主人已伐去了坟地里的桐树,荒滕蔓草已铲除净尽,农作物都种到了坟墓边上,连坟头上都是菜蔬豆角儿的藤萝,稍离远点已看不出那竟是坟头。清明扫墓时多往坟上添两锹土,地主人还不乐意,还抱怨这几个坟头给他们的耕作带来了不便。唉,时移世异,徒添嗟叹耳!但不论世事怎样变幻,因为这儿葬有先辈的白骨,丝丝缕缕的怀念依然纠结于此,此地此坟永远占据了心灵的一个角儿,即使身处天涯海角,即使为谋生而忙得焦头烂额,但每年的清明,那荒草萋萋的坟地依然会在眼前浮动,依然会想起爷爷和先祖就栖息在村后一里多处的地方,就栖息在后陈庄村西边,祭奠,永远在心里为他们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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