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除了和朋友小梅聊天解闷外,另外一个能让她心情好起来、暂忘高考压力的就是回家和妹妹们在一起说笑玩耍。
每周六傍晚小秋就从学校回家,到家后帮忙收拾收拾家务,打理打理个人杂事,到晚上就和妹妹们挤在一张床上说说笑笑。二妹和小妹都在小学读书,二妹是为了照顾小妹才得以读书的,小妹很会在母亲面前撒娇,所以很受宠的。只有在妹妹们面前小秋才能展露天真本色,在父母面前竟然都会有拘谨的感觉,这拘谨也许就是那所谓的代沟吧。小秋和妹妹们在临睡前东拉西扯,听妹妹们讲村里的趣闻逸事,也给妹妹们讲学校里的一些事情,有时还就着油灯带着炫耀心理给妹妹们读英语课文听。小秋曾给妹妹们读过一篇课文《阿巧的故事》,拉长着音调,模仿着电视上外国人那夸张的表情,饱念感情地给她们读:“Long long ago, there is a story about a girl her name is Aqiao……”读一段就给她们翻译讲解一段。大妹向来不爱理睬姐姐,已蒙头装睡了,二妹和小妹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而小妹竟还记住了那句“Long long ago”。
小秋还爱眉飞色舞地给妹妹们背诵、讲解毛泽东的诗词,小秋对诗词有很强的兴趣和理解力。在大姐的背诵和讲解后,小妹竟然记住了那首《沁园春·长沙》的大部分。后来小妹读初中时老师让学生站出来背这首词,结果只有她一个人会背,老师赞赏,小妹自豪,事后还免不了向大姐炫耀。小秋听了,呵呵一乐,也随口赞一句:“不错嘛!”
小秋在二妹三妹面前一直都是很有威望的,因为她是她们的大姐,她照顾过她们的幼年,学习成绩又很好,对妹妹们又友爱,更兼父母经常吵架打架,难得见他们的笑脸,妹妹们的慰藉、温暖和安全感只有从她这儿得到。当然大妹除外。妹妹们的信任和爱戴,也同样给了小秋亲情的温暖,还让她找到了当大姐的尊严。
但是在父亲面前小秋却象见了猫儿的鼠,瑟瑟缩缩。小秋觉得自己有愧于父母,有欠于父母,村里同龄的女孩子大多数连小学都没读完,早早就在家里帮父母干活,而自己呢?却一直读到了高中,让父母白白地供养着自己,总觉得亏欠父母太多。再加上父亲近两年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往往莫明其妙地发火,一点小事都能惹起他的雷霆之怒,让他动手打人。小秋更不敢接近父亲了,父亲慈爱的影像只留在了小秋童年的记忆里。
尽管小秋也理解父亲生活的艰辛,但对他那暴君般的作风深深地反感,当然表面上是不敢流露出来的,即使如此,小秋在高中时代还是被父亲狠揍过几次。
高一那年的冬天,小秋在周末回到家,正碰上父亲皱着眉头对母亲吼着什么。小秋心里不觉就一沉,走回屋里,放下书包,对父亲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劝父亲不要动不动就对别人发脾气、乱吼,然后就到灶屋的灶堂口坐下来点火帮母亲做饭。但这时父亲已气汹汹地闯进来,对小秋举手就打,小秋都不知道哪里惹他了,就说:“打我干嘛呀?我做错什么啦?”父亲却骂道:“我打你还要理由?你就是欠挨!我都不用手打你!”话音刚落,已操起柴火堆边的那根烧火用的火钩打了过来,吓得小秋双手抱头、闭上了眼睛。母亲赶紧过来拚死拉开了父亲,看那根火钩已打得变形,成弯的了。那是根用筷子般粗细的钢筋做的铁火钩,小秋后背的衣服上留下了一道黑黑的印痕,那是火钩上灶烟熏的黑灰,后来无论怎么洗,都有一道浅黑色留在上面。好在那是在冬天,小秋身上穿的有棉袄,如果是在夏天,这一火钩可就够小秋受的了。
父亲打了小秋发泄了火气,就去堂屋里呆着去了,母亲过来劝慰了两句就忙着做饭去了。小秋则由于气极兼惊吓,竟没流眼泪,她也知道,就是流出两缸眼泪来又有什么用!心中只想着自己要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就好了,可她哪里会预料到:自己拚命努力、备战高考的三年,竟也是自己在家里挨打最多最惨的三年!
在高二上学期的一个周末,小秋回到家又被父亲打了,这次父亲随手抓到的是根皮鞭,当年用来赶牛的。“啪啪”两下,小秋手臂和手腕上就留下了两道鞭痕。小秋虽感万分委屈和忿懑,但和那次挨铁火钩一样,也不哭也不喊,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两道鞭痕:微鼓的,红红的,如两道蚯蚓一样缠在自己的手臂和手腕上。
第二天下午,小秋又返校了,只是这一周小秋返校后尽量呆在宿舍里。虽然当时是夏天,但小秋还是使劲把那件旧薄衫的袖子往下扯,而不是撸起来以图凉快。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手腕的鞭痕,不想让任何人窥探自己带痛的隐私,她尽量让自己表情平静,只是从此后笑容更稀,话语更少,每天基本处于静默状态。别人看她每天手里拿着一本书,沉默寡言,以为其志在书,殊不知此时的书本,恰恰是她掩饰痛苦的最好道具。两天后的夜里,小秋竟然梦到父亲凶神恶煞般地、手持粗粗的木棒向自己劈头打来,躲无可躲,小秋只有惊怖的大叫:“啊……!”深夜惊叫,竟惊醒了室友。想想梦中父亲那仇人般的神情,回味下梦中那无处可躲的绝望,再抚摸下手腕处的鞭痕,小秋潸然泪下。
自此后,父亲总是以狰狞邪恶的面孔出现在小秋的梦境里,再不见了和蔼可亲。被父亲吓醒的梦,小秋以后又做了多次,醒后既觉得伤心又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并没有拿父亲当仇人看啊,父亲揍自己时虽然心里也有怨恼,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生养之恩大过天,这恩情自己还丝毫未报,何敢拿父亲当仇人看呢!这梦,真是蹊跷!
小秋在高一和高二时,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的,在高三时英语还考过全校第二,那位考第一的只是比小秋多了三分,又是个复读生。小秋的作文,也经常被当作范文,被语文老师在班上读,而且还被拿去在别的班里读,别班相熟的同学告诉她她才知晓。代数成绩也是蛮好的,在班里还在前五名,别的科目在班里也是上等成绩,只有解析几何和政治经济学稍差点。但小秋并没有因为自己在班里成绩很好,而有丝毫的欣慰,因为她知道这所学校的学生素质普遍较差,如果是在县城里的第一重点高中,自己这成绩恐怕只能排个中等了。在蜗牛堆里跑了个第一,并不能说明你就善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前,一切都是虚妄的,小秋只能埋头苦学。
小秋是在八八年的秋天入读的高中,在读高一时,社会已表现出对求学的冷漠。这从当时学校和社会的风气,就能感受出来。能读高中的基本都是男孩,女孩读高中的极少,一个村还没一个。
好多学生读高中只是为了混个高中毕业证,以后好有资本求表叔二大爷们给自己谋个差使,有的男生竟把校园当作猎艳的场所,大谈恋爱。小秋班上就有几对,不可思议的是,班上的一位丑女竟也有追求者!这位女生留着齐耳短发,大肚子、大屁股的,丝毫没有青春女孩所该有的苗条。五官也是平凡而且庸俗,一双小眼长在一张雀斑方脸上,还略微有点歪嘴,完全就是一个乡下大婶的形象。只是那笑容因了恋爱,而带着掺了蜂蜜样的甜。
年轻人恋爱难免会过火,有一天小秋进班时,就听见教室后面的几个男生在大声谈论,语气中带着嘲笑和调侃,说是校中某个男生和女生去麦田约会,把人家快成熟的小麦压倒了一大片。从女生们的窃窃私语里小秋得知,那个女孩正是学校的校花,白晰,漂亮,聪明,苗条。这几个学混儿男生义愤填膺的的高声议论,其实是在以维护道德的名义发泄着心头浓浓的醋意。班上还有一位女生,竟然已经定亲,与她定亲的那位男孩,竟然在上课的时间来找她,在门外喊了她一声,那女孩就红着脸儿低头出去了,娇羞中挟带着甜蜜。
小秋对学校中的这类现象,还是颇能理解的:既然他们的目标不是为了考取大学,而只是为了混张高中毕业证,那他们能在校中找到中意的对象,倒也是桩好事,最起码学业结束了媳妇也到手了,还省去了老爸老妈操心。高中毕业后都是十八九岁的大人了,在乡下,正是谈婚论嫁的最佳年龄。
小秋有时也想,如果毕业后能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对象嫁了,那考不考得上大学也无所谓了。但放眼全校,能让小秋愿意和他结婚的男生几乎没有,就那个同届不同班的崔姓男孩,小秋看着还顺眼点。那是个高挑身材,面容英俊,气质儒雅,斯文中还带点顽皮的男生。但小秋是那种思想非常保守的女孩儿,从来都不和男生说话,觉得主动去接近男生是件很羞耻的事,要是让她去和男孩子们谈情说爱,她都会产生犯罪感。所以啊,小秋这样的女孩子在学生时代是注定谈不了恋爱的,最多也就是远远地多观望几眼、自认为还值得欣赏的男孩。
那时小秋对生活、对爱情还有很高的期望,她觉得一个人一生如果非得要谈次恋爱的话,那就要和自己完完全全喜欢的人谈,而这个人也完完全全地喜欢自己,不如此就是枉担了谈恋爱的虚名,单相思不叫爱情,小秋认为,爱情之所以美好之所以伟大,是因为爱情的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再优秀对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小秋还自认为,人的一生只要碰上一次真正的爱情,就足慰平生了。这样的爱情可以没有结果,世事难料,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不一定能终生厮守,只要两人曾经心有灵犀互相爱慕就行了。当然完美的结局谁也不会排斥,但这是要看个人的福分和造化的。小秋心中偶然也会幻想一下爱情,但理智告诉她,学生时代决不会是自己收获爱情的时节。那虚无缥缈而又美仑美奂、引世人痴迷的爱情,甚至有可能终生也不会垂青自己,因为自己只会喜欢相貌出众的优秀者。而自己却没有什么能足以吸引优秀男孩的资本,内向的性格又注定了自己在爱情上,只会是个守株待兔者,不会去主动出击。自己也不屑于去搜寻猎物并研究主动出击的技能,一个女孩儿要是那样的话也太失身份。小秋只觉得自己的爱情,可能会像一个美丽的神话,虚无缥缈并不可捉摸。哎,还是先考取了大学再说吧。
于是,继续埋头于书堆题海。紧张、抑郁、煎熬,三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完了。在九一年的七月七,就梦游一样地进入了设在县城高中的考场,稀里糊涂地就考完了。因为这次考试,是小秋学生生涯中的滑铁卢,所以小秋的脑神经拒绝回忆当时的考试情况。时日一久,小秋也就真的记不得当时的细节了,只记得当时自己是暂住在小姑妈家三天,从姑妈家骑自行车去考场的,因为原来就读的高中离县城有三十多里路呢。这次的高考给小秋留下了一个后遗症:那就是以后的岁月里,遇到压力时就会做梦,梦见自己参加一场考试,往往是出于各种原因,自己还没动笔考试就结束了,干着急。
考试结束后,小秋自觉不会有什么好成绩,因为在考场上自己没有那种过关斩将的喜悦,有的却是一种梦游般的糊里糊涂。果然,小秋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小秋落榜了!
小秋小时候就立志要考上大学的,这十多年的学习生涯,还不就是为了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但小秋却连本省的大专学校都没有考取,小秋失落、自责、自卑,小秋无颜见村中父老!小秋就整天在呆在家里,偶尔去自家农田里帮忙干点活,遇上村里的人小秋也没了原来的活跃,点下头当作打招呼就走过去了。村里的一位叔叔辈的人,竟然当着小秋父亲的面,对村里的人说:“小秋这闺女,上学上傻了。”
小秋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傻了,因为村里人对她的态度,明显变得冷淡了。尤其是比自己小几岁、连初中都没读完的那几个邻家丫头,来家里找小秋大妹耍时,对小秋连招呼都懒得打。小秋满腔热情地招呼她们,她们反应冷淡,避之不及地敷衍两句,就和大妹谈笑风生去了。大妹呢,自小就和小秋是死对头,自己不爱上学、却又嫉妒姐姐比自己知识多。现在姐姐落榜了,她自然心理也平衡了点,原来对姐姐的抵触,变成居高临下的卑视了!原来和小秋关系最铁的、林黛玉式的多愁善感的善良二妹,现在和姐姐关系还是最好的,只是对姐姐的崇拜不如以前了,敢于质疑姐姐的说的话和做的事了。小妹呢,还在读小学,她只是眼瞅着这发生的一切,并不说那些落井下石、让人寒心的话,和大姐的关系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好。
父亲和母亲还是和原来一样地磕磕碰碰,对小秋的落榜嘴上虽没说什么,但那表情上明写着遗憾。好在小秋哥哥在小秋高考的前一年,已考上了本省的一所大学,给了父母些许的安慰。
小秋也理解父母的辛劳,供养几个孩子的同时,还把自家的楼房建起来了。虽说这楼房和城里的那些装修华丽的楼房没法比,只是砖木结构、白灰粉刷了内墙而已,但毕竟是身为农民的父母节衣缩食、努力劳作、攒钱建起来的;毕竟给了自己和兄妹们宽裕的居住空间。小秋越是理解父母的辛劳,越是对自己的落榜感到内疚,也无颜面对村里的乡亲。同时也感到自己前途的渺茫,内心极度空虚,想想将来都有点害怕。那时的小秋就想自个独处,只觉得脑子里有许多事情要想。每天早上,母亲喊她起床吃饭,她都不想起,她不想吃饭,只想想事,就免不了被父亲骂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