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秋呆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有时候也抱着儿子去村口路边站站玩玩,就难免和村里的人日渐相熟,因在村里的辈分高,村里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们,还要喊小秋婶子、奶奶。这些村里的人就爱和她开玩笑,还爱拿六生的往事来调侃。渐渐地,从这些村人们的调侃中,小秋对六生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原来这六生打小就有抽烟的恶习,还好吃懒干。从八岁起六生就开始吸烟,烟瘾上来了没钱买就拿自己的耳朵换烟抽:让别人捏住他的耳朵,只要他能挣脱别人就得给棵烟吸,不管别人捏得多么紧,他只要一摆头就能把耳朵挣脱。为了一颗烟,竟不顾自己耳朵疼!还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铁耳朵”。这六生读书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别的学生上早自习时在大声读书,而他,却用自制的萝卜灯从桌下去烧女生的手!如此顽劣,自是成绩极差,自是厌学,于是三年级没读完就自愿退学了。小小年纪就流入社会,繁重的农活还干不动,自是和村里的几个同样顽劣的少年整日厮混,偷瓜摘枣,逐狗斗鸡,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慢慢养成了一个好游荡坐不住的脾性。因为他这好游荡的脾性,十四岁那年差点被家人给活埋。
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农村,已有一些头脑灵活的农民在搞小副业,六生的二哥和三哥就跟着人家做猪毛,那时六生大哥早已娶妻生子,另立门户,但二哥三哥还都是光棍,都需要挣点钱娶老婆,就很努力地做猪毛,而且还强迫着六生和他们一起做。
而六生那时已养成一个坐不做好游荡的习性,肯定是坐不了三分钟人就跑得没了影,于是就招来了二哥三哥的恨,老爹老娘的烦。终于有一天,为过日子掌着舵的老娘大发脾气,要整饬家风,把六生狠狠打了一顿,并扬言要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六生活埋!吓得六生偷跑了出去。老太太竟真的领着全家人,手拿铁锹,气势汹汹地满村搜找。当时找到的话也许真的会把六生给活埋了吧。吓得六生躲在村里一个老太太的灶台后,才算逃过此劫。但不敢再回家,就怀着既惊惶又悲愤的心情,连夜摸黑向镇上走去,并阴差阳错爬上了一辆开往石家庄的货车。
到石家庄后,几经波折,终于在一家国营单位的食堂找到了份事做,于是就在石家庄呆了几年。这期间六生也曾回过老家几次,有时和母亲生了气,就抓来正在下蛋的老母鸡出气,一刀剁去了头,然后收拾了煮来吃。面对已经成人的六生,母亲已没能力再把他活埋,只好叹气。
家境、外貌形象、现实中的作为,已让小秋对六生感到深深地失望,这些别人拿来调侃的陈年旧事,更加重了小秋对六生失望的筹码。但小秋只能把这种失望深压在心底,此时她无法进也无法退,只能是沉默压抑地守。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是:等孩子再大点,她就出去打工,看看能不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找到个知己,如果找到了,她就和六生摊牌离婚;如果找不到,她只好继续和六生过压抑、郁闷的日子。
她非常顾及面子和声誉,即使这桩婚姻已让她极没面子,但她不想再伤及自己和家人的声誉。要么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火棍柱着走,要么就闪电式地完美再婚,而不能为离婚而闹得沸沸扬扬,再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随便找个男人改嫁。这样的话既成了别人的笑料谈资,也应了农村里的那句俗话:“从屎坑里挪到尿坑里”,怎样都是一个”脏”字。小秋想的是,要么就一直在屎坑里呆着,反正也掉在屎坑里了;要么就跳出屎坑,跳到一个清爽干净让人心旷神怡的优美所在。而且在这跳的过程中,还不能溅到别人身上一丁点屎,不能伤害了身边的任何人。
因为小秋心里有不想和六生过一辈子的打算,所以,当小秋发觉自己又怀孕了时,就决定去做掉。
那还是四月份的一个上午,小秋抱着威儿去二嫂家串门,不经意往敞着门的卧室一瞥,却惊讶地看到卧室的穿衣镜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小肚子微微隆起,小秋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怀孕了。于是就在一个天气较好的上午,把孩子交给他奶奶暂时照看,自己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六里路处的张营子集。
这集上有一位姓王的女医生,早年曾在县医院上班,后来就在自己家里开了个私人诊所,医术很好,声名远播,周围几个村的人得了病最爱去找她治,女病人更多。女人们得了妇科病,或者是待产接生,或者是流产打胎,总是去找她。小秋去这集上也是要找她的。
小秋已下定决心,如果确诊是怀孕了,就当即流产。她知道,她和六生最终很有可能分手,如果不分手的话,她这一辈子绝不会有好日子过,她实在没把握能给孩子以荫庇,给孩子以幸福。与其生下孩子来让他(她)感受人生的种种烦恼和痛苦,还不如不生下他(她)来。虽说流产对孩子也是一种戕害,好在孩子还无知无觉,生下他(她)来又不能给他(她)以幸福,岂不是一种更严重的戕害?
那天接待小秋的是那位王姓老医生的儿媳妇,也是学医的出身,小秋就只好让她来诊治了。经过号脉和用早孕纸测试,小秋确实是怀孕了,但怀孕已过仨月,已不适于用药物流产,要流产的话只能动手术,施行人流。于是小秋就躺上了手术台。刚开始时小秋还很镇静平静,但当看到医生用医用的镊子、夹着从体内刮下来的血肉丢进垃桶时,小秋突然觉得那是一个被丢入垃圾桶的已闭目死去的婴孩,他(她)虽无言无怨,却让小秋突然极度痛苦、悲从中来,眼泪遏止不住地哗哗地淌了下来:一个以自己为最亲、以自己为庇护的亲人,却被自己所戕害、被自己扔进了垃圾桶作为垃圾处理!小秋此时真想放声大哭,但她不能,她只能无声饮泣。
手术做完后,小秋就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回了家。到家后,小秋也告诉了六生流产的事,六生哦了一声埋怨了小秋两句不和他商量,然后就又去村里玩牌去了。
小秋当天就该干嘛干嘛,竟然还用凉水洗起了衣服。她根本没有孕育流产这方面的知识,哪里懂得“小产将养十倍于正产,必要时等同于大月子”这些孕育知识?只以为流产是平常事,不妨碍日常生活。因为正是父亲的暴力、母亲的不察,才导致小秋嫁给了六生。所以小秋内心深处对父母是有一股怨怼的,无形中与父母也有了一层隔阂,所以这次流产的事小秋也不想对父母提起,更不想对婆家任何人说,也就没有人提醒她流产后该注意的事项了。
但后来小秋却发觉,小腹偏左的位置经常会疼,特别是仰面躺下的时刻,就像一把利刃在里面划了一下,一阵儿剧疼,躺在那不动,过会也就好了。这种毛病也许正是这次流产留下的后遗症吧,小秋认为这是自己流产戕害亲骨肉的报应,她不抱怨,她乐意忍受这种疼以赎己罪。
此后小秋还做过多次的梦,总梦见自己有两个孩子,除威儿外,另外一个必是女孩。有一次还梦见一个扎着羊解辫、戴着红肚兜的小女孩,笑嘻嘻地往床上跳。也许那次流产流掉的是个女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