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小乖妮觉得自己的家是村上最美的一户人家了。
院内西北侧种有一棵弯枣树,枣树南侧是一棵直挺的香椿树,院内西南角上有一棵杏树,院中偏左的地方还有一棵柿树,院东南角上有一棵楝树,那两间东屋的南北两边还各有一棵大桐树,院内的地平整而干净。这几棵树都是当初爷爷和奶奶种下的多年老树,主干粗壮,枝丫繁茂,年年树上都挂满了果子。
每年的早春二月,那一棵杏树就开出满树灿烂的花,那花乍看很像桃花,也是花开五瓣,累累的压满枝丫。远看是一树粉红,近看却发现那盛开的杏花花辨却是洁白的。小时的小乖妮有时在树下蹲大半天,仰头盯着树上研究,却发现:那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是红色的,刚刚张开的花辨是白里透点粉红,盛开的花辨却是白色的,长长花蕊的顶头是黄色的。那花的下面托住花辨的花萼是紫红色的,在紫红色花萼和花蕾的映衬下,那一树杏花就似乎是粉红色的了,那一树的浅粉色在东风的吹拂下颤颤而抖让人觉得温暖而缭乱。那时的小乖妮还没有读过“红杏枝头春意闹”、“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团雪上晴梢,红明映碧寥”、“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这样的诗句,向村里别的小孩子炫耀时只会说“我家的杏树开花啦,可好看啦!”“真的可好看,不信去我家看看去!”却不会更煽情地说“我家的杏花开了,满枝头地闹春呢!”呵呵!
当杏花萎靡地、像大瓣雪花纷落于地时,小乖妮心里会没来由地难过一阵子。不过这为花伤感的心情,很快就被奶奶嘴里叨叨的农谚转移了:“‘雨前嫩如丝,雨后质如木’,该吃春了!”小乖妮很是不解:“什么是吃春呀?”奶奶就给她解释,节气该到谷雨了,是吃香椿叶的时候了。“雨前嫩如丝,雨后质如木”,是说香椿树春天初发的嫩叶,在谷雨前和谷雨中最好吃,质嫩味美,香气浓郁。谷雨后再吃香椿叶就觉得那叶子很硬就像嚼木片,香味也没有原来的浓郁了。香椿叶最适于春天吃,是春天“树上的蔬菜”,所以吃香椿叶就叫“吃春”了。于是小乖妮就又急切地盼着奶奶把香椿叶搞来吃,但奶奶只是嘴里说“雨前嫩如丝”,却不在谷雨前就剪椿叶。依奶奶的说法是,谷雨前的椿叶虽然最是香嫩可口,但那时椿叶毕竟还小还处于嫩芽状态,剪掉吃了可惜。总要等椿叶长到半个巴掌长的时候,奶奶才用长木棍上绑的镰刀把香椿叶从树上划下来,有时用热水烫一下,放在臼子里再加上适量的盐捣碎,放上点香油就可以食用了。这是香椿最简单的一种方法,也是那时候的农村人,吃香椿最普遍的一种方法,简单易做。有的人在捣香椿时,喜欢在里面加入大蒜或辣椒,那就是个人的喜好了。有时奶奶也把洗净的香椿叶切碎放入锅里,再打上一两个鸡蛋,做出的椿叶炒鸡蛋,让小乖妮觉得是无上的美味、馋涎直滴。奶奶还把香椿叶洗干净,稍加晾晒,加入食盐揉搓几个,放入一个干净罐子里,然后加上盖子,过个三五天,腌制香椿叶就可以食用了。那时小乖妮觉得奶奶很聪明,一个香椿叶竟有三种吃法。可奶奶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还可以再做出几个花样来。
在小乖妮陶醉于奶奶做的美味香椿叶菜的时候,东屋两侧的那两棵桐树,也开始花儿怒放了。桐树在小乖妮家乡豫东平原一带,是很常见也很普通的树,树干粗大,树枝稀疏,,树皮粗糙,叶大如荷,粗枝大叶这词大概就是为形容桐树而造的。桐树的花也和梅花、杏花一样,先叶而开,花开五瓣,状如倒悬之钟,又酷似喇叭,花蕊很长。桐树花瓣是由紫红而渐粉红,花大而艳,但花上有一层粘粘的东西,花香怪异,小乖妮是不喜欢这种花香的,而且小乖妮还觉得桐树花给人一种懒散而虚浮的印象,虚虚泡泡的就像村里的懒汉,不如别的花端庄雅致,所以小乖妮对那两树盛开的桐树花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偶然抬头看看,毕竟这也是春天的风景嘛。
等桐树花落的时候,院东南角的楝树,又轰轰烈烈地开起来了。楝花送走暮春,迎来初夏,那花的紫色似乎在昭告着炎炎夏日的来临。小乖妮对楝花也很有好感,紫色的小花,点缀于卵形而有齿的细碎楝叶中间,煞是好看,小乖妮觉得楝树是花和叶搭配很好的一种树。那紫色的小楝花,让小乖妮觉得美丽的同时又觉得神秘,这种神秘感由何而来,小乖妮也不知道。楝花的香味醇正而淡雅,不像桐花的香那样浓郁而怪异,也不像杏花的香淡到闻不见。楝花以她奇特的色香给小乖妮以深刻的印象,长大后在外漂泊的小乖妮,一想起家乡的风景,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细碎的楝叶中点缀的紫色小楝花来。“漂泊更易思故乡,一草一木总关情”。
等楝花落尽,再过上半个多月就进入收麦子的农忙季节了。“枣花开时麦田秋”,枣树偏在这忙忙碌碌的时节开放了,那淡黄色的小花本就不起眼,这忙碌的节令使它们愈发地寂寞了。大人们都在忙着收麦子没工夫观赏它,枣花怒放的容颜只好付与懵懂的顽童与闻香而来的密蜂了。那时的小乖妮就懵懂地觉得,这些小小的黄色枣花,就像是粘在树枝上叶缝间的小米饭的米粒,并不美观。小乖妮喜欢看它,只是因为小乖妮在看着它幻想红红的甜枣呢:粒粒红枣挂满枝头,这景象比花开时更美,最美的是把打下的红枣放一颗进嘴里,又脆又甜,那味道真是好极了!每想及此,小乖妮眼前那些黄黄的小米粒似的花,都恍然变成了红枣,挂在那儿引小乖妮的馋呢。
每年的阳春至夏末,院内这几棵树都是翠荫如盖,郁郁葱葱,是小乖妮玩耍乖凉的好所在。树上还有鸟有蝉,看看鸟飞,听听蝉叫,有时还和哥哥用弹弓打鸟,用糨糊粘蝉,玩得不亦乐乎。幼年的光阴,就在这无忧无虑的嬉闹玩耍中飞逝。“年幼光景恍如昨,今日临镜鬓已斑。”
院内的这几棵树,不仅给小乖妮提供繁花绿荫,也给小乖妮提供口腹之福。
亨受完香椿叶的清香之后,树上将黄未黄的杏子,又开始挑逗小乖妮。小乖妮每天盯着树上的杏子,巴不得一夜之间,树上杏子全熟透。可杏子就是那么不紧不慢地慢慢地变黄,直到村外的麦田一片金浪时,杏子才全黄、熟透。小乖妮的父母在杏子熟透时就着手采摘,找几个人,在树下用手拉伸着一张大床单,再用长木棍上绑的钩子勾住上面的树枝摇晃,熟透的杏子就扑簌簌地落下来,刚好被伸展的床单接住,不至于落地摔烂。那时的树是幼苗长成的树,不是嫁接的树,树身很高。至于树上摇不下来的顽固分子,就让它们还继续长在树上,这些还没有熟透的杏子,再过三五天,它们自己就会从树上落下来。这一棵杏树能采下好几篮杏子,父母就先给左邻右舍送点尝鲜,又给采摘时树下围观的馋涎欲滴的村童,一人一大捧,余下的才让小乖妮和哥哥吃。小乖妮家种的果树,只是为了自己吃,并不拿出去卖钱。父母告诫他们说,杏子一次不可吃得太多,吃多了伤身体,还用“桃保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这样的农谚吓唬他们。但小乖妮和哥哥只知道杏子很香甜,哪顾得那么多,一个接一个地往嘴巴里塞。小乖妮家的杏子个儿并不大,外面有一层很细微的茸毛,吃时用手一抹就掉了。熟透的杏子吃起来是又软又甜的,味道类似于桃又有别于桃,用两个手掌稍使用力一挤就裂成两半了,露出里面的杏仁。据大人们说,杏仁是一种中药材,和别的中药材混在一起,可以治咳嗽、通大便。但小乖妮觉得杏仁微苦,不好吃,只是拿着把玩,玩腻了就扔了。小乖妮长大后,为了生计,出外打工时也见过杏子,但有的杏子竟是青里泛黄、而且皮是非常光滑的,吃起来脆而微酸,小乖妮总觉得这不是杏子,倒象是杏树和李子树杂交的产物。对于这种不纯正的、变异的所谓杏子,小乖妮是不吃的,因为这种杂种,已经没了原种杏子味道的纯正、甘甜和醇厚,吃了它倒破坏了原来记忆中杏子味道的美好。
每年夏末秋初的时候,楝树就和枣树、柿树一起把自己的青果挂满枝头,因为楝树子味苦不能吃,所以小乖妮对它就没有特别的希冀,只是在楝子长大还青皮的时候,和哥哥一起从树上搞下来一些拿着玩。楝子在小乖妮的家乡叫做楝枣子,是小孩子们常用的玩具,男孩子们用它做弹弓的子弹,女孩子们则用它做“拾子”、“抓窑窑”的游戏。小孩子们只把楝树子当作一种取之方便、弃之不惜的玩意儿,哪里知道这小小玩意儿竟还是一种药材呢!村里有些老人知道这苦楝子有除湿止痛、驱虫治癣的功疗,幼年的小乖妮还偶然见一些老人用楝树子给小孩子治癣。后来由于西药在国内的迅猛发展,人们渐渐地忘记了身边这些不用花钱、取之便宜的花花木木,也是能治病的。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和九十年代的农村,谁要是再找些树子、树皮和草根治病,人们会笑话他,会笑话他的迂腐,有门诊部现成的西药不用,干嘛还劳神费力地去找那些树子草根?对这些树子草根的治疗功效,大多数的人都抱怀疑态度,就象怀疑有难事去烧香拜佛,能否解决问题一样。那时中医的衰落竟至于此。
相对于楝树子来说,幼年小乖妮大大地偏爱于杏子、枣子和柿子,因为杏子、枣子和柿子都可以吃。农村俗语说“七月的枣,八月的梨,九月的柿子大红皮”,到了农历七月份,小乖妮家的那棵枣树,终于挂满了红红的枣子。其实从枣子皮刚刚有点红的时候,小乖妮和哥哥就偷偷地用长木杆打落过,那时的枣子就已经是甜的了,枣子皮全红后吃起来更甜。这棵枣树结的枣是小个儿,皮脆肉甜,丢一颗进嘴里,就像往嘴里放了一颗糖。小乖妮和哥哥都把自己的兜子装得满满的,一边吃一边跑去向村里的孩子们炫耀去了。那时村里,也有几户人家种有枣树,但小乖妮家居住的村子是有几百户人家的大村,种有枣树的人家还是极少的。小乖妮和哥哥往孩子堆里一钻,装满枣子的兜马上就空了,这个小伙伴几个,那个小伙伴几个,很快就发完了,兄妹俩个再跑回家去装。小乖妮觉得让别的小伙伴也知道自家的枣是那么地甜、那么地好吃是很幸福的,别的小孩子要是再夸一声你家枣真甜,小乖妮心里就更高兴了,正是独乐不如与人同乐乐也。小乖妮的母亲每年总把摘下的枣子,拿出一部分在日头下晒干,这些晒干的枣子一部分在日后熬了粥,一部分被母亲保留到年底做糕点用了。乡下习俗,每年的年底都要蒸白面馒头上供,家家户户还要蒸“枣山”。蒸好的最大的那个枣山竖立着放在正厅堂的正中间,那是供奉老天爷的位子,在灶神爷的位子也要摆个小枣山作供品,以让其“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还有一个小枣山是祭祖用的。做枣山的主要用料就是小麦面粉和红枣,用和好的面做成各种花样,再把这些花样紧靠在一起,点缀上红枣,放在锅里蒸熟就可以了。
吃完枣子再过一个多月,树上的柿子又成熟了,犹如一个个浅黄色的圆馒头挂在树上。小乖妮家的柿子,形状就象偏长的圆馒头,成熟后的柿子皮是浅黄色的。柿子不像别的果子那样熟了就可以吃,还需要人工处理一下。别看熟柿子外观黄澄澄的,如果直接就吃会涩得你直吐舌头,只有涩,没有一点甜味。小乖妮的爸爸就在地下挖个洞,放进柿子,上面盖上土,再在土上面点火烧烤,烧完后再焖一天,就可以扒开土取出吃了。这时的柿子已经变得很软,小心的揭开皮,里面的汁就流了出来,用嘴一吸,玉液琼浆就进了肚里了。那味道是甘甜中带点微微的涩,又是别一种风味。柿子里面可以作种子的柿核和榆钱的形态很相像,吃柿子时,很容易随柿子汁流进嘴里去,不过也没关系,这东西没毒,在人五脏庙里游逛一遭出来倒可以早早地落地发芽。
院里的这几棵果树,曾给了幼年的小乖妮多么美丽的景致、多少童真的乐趣、多少美妙的遐想啊!这几棵树一年四季的姿态,都已被光阴,似乎漫不经心地铭刻在小乖妮的记忆中了,终身不忘。
但这几棵果树,后来却惨遭被砍伐去的命运。那时小乖妮已在读小学,国家已经实行了开革开放的政策,土地已经承包到户,国家开始鼓励个人致富,农民们已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在致富路上狂奔。小乖妮的父亲嫌这几棵果树树身长得太慢,树上的果子又换不了什么钱,就砍去了杏树和柿树,种上了长得比较快的桐树。那棵枣树虽然幸免被砍,但过了一些日子却自己枯死了,大概是物伤其类,因怀念杏树和柿树而得了忧郁症,抑郁而死了吧。树被砍时小乖妮也闹过不让砍,但怎拦得住执坳的父亲,树被砍后小乖妮也茫然若失了一阵子,但毕竟是懵懂的孩子,日子一久也就没事了。新栽的桐树稍稍成材时,小乖妮的父亲就又把它们砍伐了,又种上了杨树,理由是桐树的木质没有杨树好,生长的速度也没有杨树快,这时已是九十年代。就这样杨树被堂而皇之地栽进了院里。
但民谚有云: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院子里不种鬼拍手。杨树俗称鬼拍手,是不适宜种在庭院里的,因为杨树生长迅速,树干高挺,枝叶发达,直冲云天,这样的树在夏季雷雨天易遭雷击,而且会连带树下的人和牲畜。杨树叶又是小孩巴掌般大的心形叶,连接叶和枝的叶柄又细又柔软,稍有风吹杨树的叶就会大幅度摆动,叶与叶相拍击,发出啪啪、啪啪、哗啦啦……的响声,风越大,响声越大。一样的风,别的树叶基本没动静,杨树叶却已是哗啦啦、啪啪地响个没完,尤其是在深夜里,那啪啪的响声给人以烦躁和恐怖的感觉,于是人们就送了个很形象的名字给它:鬼拍手。而且,由于杨树树冠伸展半径很长,枝叶又繁密,两三棵树就能遮蔽整个庭院,不见天光,夜里从叶缝间隙很难看到天上的星月,使夜晚的院落显得黑咕隆冬,平添几分阴森。所以先人们是不提倡在居家院子里种杨树的,并编成民谚以警世。根据杨树的特点,杨树更宜于种植村外、在野外和大马路边。当社会发展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后,人们出于急功近利的心态,在庭前屋后、田边地头、村边路边、池边河边到处都种上了杨树,不再顾忌什么鬼拍手不拍手了,而别的树种却很少被种植了。
这些树和杨树一样,经历了亿万年的艰苦进化,经过漫长时期的“物竞天择”,才得以延续至今。可如今,却由于人们的急功近利,被人为地剥夺了在自然界生存的权利,这是人们在反天道、反自然。须知,那些树种长期和人类相伴必定是有益于人们的健康的,有益于人类的生存的,人们在撅取眼前利益的同时却又在自毁。如果整个社会都唯利是图,那么动物也难免会遭遇和树一样的命运,最终人类自身,也会为争夺利益而自相残杀。残杀的手段也会史无前例地花样翻新,不一定再是兵戎相见,却可以通过食物、医疗、日用品、饮水和空气杀人于无形,只需在这些东西里面加入致病菌即可。人类社会发展至此,已是人类社会的灭亡阶段,在唯利是图的争夺和残杀中,没有最后的胜利者,只有最后的死亡者,只是最后一个灭亡罢了。至于这最后一个灭亡者所经历的内心的痛苦和艰难的境遇,肯定是别人的数倍。人类的累累白骨,哪里会结出胜利之果,让某个人或某些人独享!却只会衍生出磷磷鬼火,绿幽幽、阴森森地满世界飘荡,在漆黑的午夜里,包围住所谓的最后胜利者,向其追魂索命!——当然关于树、社会、人类终极毁灭思考是在小乖妮已经年届不惑时发生的,哈哈,提前交代在这里了,现在,还让我们回到小乖妮的幼年时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