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叙过,还表小秋生子事。小秋生下儿子的当天,也就是农历十月十五那天,六生已跑去娘家报信,回来就是忙着筹备第三天的喜宴。六生忙着找桌凳,买酒菜,请邻人帮忙。
就在一切已准备就绪,第二天就要摆酒席的当口,家里的电却断了。这电也是刚接上不久,是六生从他大哥家接过来的,中间还隔了一条村路和三排排房。六生就去老大家问是怎么回事。老大老婆就直接说电是她掐断的,理由是六生得了儿子没有通知她。六生就和她吵了一架,然后又从别的邻居处把电接过来。这老大夫妇,自始至终都不曾去后院看看刚生过孩子的弟媳和刚出世的侄子,也不曾送任何礼物。小秋知道这事后,非常生气,这边刚生了儿子,老大老婆不仅不过来看望道贺,还借接电的事儿找碴!
她虽和婆婆不和,可自己并不曾得罪她!此事后小秋有两年没和她家人打过交道,就是老大家女儿出嫁时,小秋这个作婶子的都没有添礼品也没有去送亲,也推不知道。老二老婆倒是很给人面子,第二天就买了红糖和鸡蛋去后院看望。小秋倒不希罕她们的礼物,只是在乎那份暖心的人情。
到了第三天,小秋娘家人来了,来了好多人,也带来了好多产妇的营养品,和小孩穿的衣服、用的东西。连那个历来爱冷眼看人的小姑妈也来了,甚至连娘家姑奶奶的、已结了婚的孙女儿小霞都来了。小秋那时是分娩后的第三天,还不能起身去外面,只能躺在床上抱着孩子,有哪位近亲进卧室来了,就和她们说说话聊聊天。说实话,小秋嫁了这样的人、嫁入这样的家,还真觉得没脸去面对娘家人,好在小秋不能出卧室,也免去了面对众人自愧的尴尬。那些娘家人看到这简陋的后院,和院里坑也似的低洼地面,六生那麻杆儿似的枯瘦身材,愚钝麻木的神情,怕也是心里五味杂陈,哀叹小秋嫁得不值。
那天小秋父亲送来了一个羊腿,小秋母亲给孩子做了好多套棉衣,大大小小六七套,就是孩子到了六七岁还有棉衣穿。听六生讲亲戚们送来的各种衣物和营养品很多,堆了一大堆。小秋当时只看到了那些衣物,那些鸡蛋、红糖、营养品倒是没看见,这些东西让婆婆收起来了。至于父亲送来的那只羊腿,小秋始终没见到也没吃到。
接下来的日子里,天天就是吃鸡蛋,把鸡蛋整个打在锅里煮熟再加上红糖,吃得小秋都想吐,再有时就是煮点面条。这是五六十年代农村产妇的坐月子待遇,但今天已是九十年代末,还是鸡蛋红糖面条,一吃一个月,就不会换换花样么?还是因为这样做饭省事?鸡蛋红糖都是现有的,只不过在锅里加碗水而已!一个月婆婆都是这样做,她也只好这样吃。小秋不好意思要求别的吃,她知道嫁的六生太愚傻,没人能给自己撑得起腰来,只好学着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敢像老大家那波辣的大儿媳妇辣花,在坐第二个月子时,嫌婆婆做的鸡蛋汤不好吃,当场倒掉,自己动手把家里的鸡宰了给自己煲鸡汤喝。
但因为整整一个月躺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在鸡蛋和红糖水的效用下,小秋竟也长胖了。
那时老三夫妇留在家中的儿子小宝,常常跟着他奶奶去后院,但凡有能吃的东西,小秋都拿给他吃。但有次小秋坐在床上和婆婆在谈话,就发现那偎在婆婆面前的小宝,一边用眼睛盯着大人谈话,一边用手悄悄拉开床头边上的那个桌子的抽屉,摸啊摸,然后就低头钻出他奶奶的怀抱,一溜烟地跑了。不知是摸走了小秋随手丢在那里面的零钱,还是摸走了什么别的。小秋也只当他是个孩子,又是初犯,也就没当回事,也没声张。但过了几天,这孩子跟他奶奶来后院,又故技重施,摸走了两块钱。小秋看在眼里就有点生气,思考一番后决定做个恶人:宁让孩子觉得自己可恶,不能让孩子觉得自己好欺!一个家族中的人,怎能惯他这样的坏毛病!于是就在这小宝又跟着他奶奶来后院施展空空妙手时,小秋就指给婆婆看,他奶奶刚要开口呵斥,那个机灵的小鬼头已张嘴大哭。如不是婆婆亲眼看到了他摸到东西要溜的场景,肯定会以为是小秋怎么样欺负了他个小孩子。小秋在孩子跑回前院后,就向婆婆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抽屉里偷东西,头两次看在眼里因他太小,没说,但他这次又这样,就不得不说了,这种坏毛病可不能任其发展。婆婆也生气,就说以后得狠狠教训他,这种毛病不能有。
那时老二家的一儿一女,也都是几岁的小孩子,也经常来后院玩,小秋也待他们如小宝一样,但凡有好吃的,都拿给他们吃。老二家的那个大女儿心计很多,但因二嫂家教得当,光是转着小眼珠到处打量,没什么实际行动。老二家的那个儿子倒是个忠厚之人,没一点坏心眼,每次来了,小秋都允许他上床翻筋头逗儿子玩。
看看孩子将满月,小秋就开动脑筋给儿子取名字.儿子属虎,又姓杨,不如叫杨林吧,虎入山林多威风啊!结果给六生一说,被六生果断否决,因为六生父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就是个林字。小秋又想:那就叫杨威吧,谐音扬威,也符合肖虎的特性。但一打听,村里叫杨威的不止三个,呵呵,原来大家都热衷于耍威风啊!那叫森森如何?取意还是虎入山林。又一打听,原来前院居住的那对老夫妇的孙子就叫森森。小秋觉得”威”字和”森”字很适合作肖虎男孩的名字,不舍得放弃,于是就在”威”字前加了个”华”字、在”森”字前加了个”杰”字,乳名就叫杨华威,学名就叫杨杰森,后来户口本上用的就是杨华威这个名字。等小秋看到有些资料上说,属虎的小孩取名时忌带匕和刀的字,而那个”华”字就犯了带“匕”这个忌,想改时自己已漂在千里外的北京,回家一次很不容易,只好将就着叫了。
一转眼孩子已出生三个多月,到了第一百天头上,小秋让六生带着她和孩子去镇上照百天相。
去之前,小秋找了套干净整齐的衣服自己穿上,然后就是打扮孩子:用温水把孩子的小脸和小手洗干净,戴上一顶淡黄色的细绒线织就的帽子。这绒线织就的帽子边沿处向上挽起一圈,脑门处镶缀了一颗晶莹透亮的黄色扣子,很像是一块黄色美玉。头顶处的线集结在一处,扎在一起,做成一个绒球状。把这顶帽子往小家伙头上一戴,嘿,还真是好看!宛如一个戴着镶嵌着美玉的瓜皮小帽的八旗小公子!小秋又找来一套黄色的新衣套在棉衣外面,衬得那肉嘟嘟的小脸儿越发显得圆润饱满。端详了一会儿,小秋又拿出一双娘家送来的、崭新的虎头鞋给孩子穿上,这才叫六生载上她娘儿俩个出发。
到了镇上的相馆,一家三口先照了张合影,然后又给小家伙单独照了张大尺寸的。三天后拿回照片一看,合影照片中的小秋显得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笑得又是那么灿烂,一幅很幸福很快乐的样子。其实这不过是小秋装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来儿子长大了,能从照片上看到一个慈爱而又阳光灿烂的母亲,小秋不想因自己的不如意而给孩子留下心灵上的阴影。六生呢,还是那幅似笑似哭、笑比哭都难看的表情。中间的威儿不哭不笑,微张着小嘴,好奇地看着前方。那张威儿的单身照很好看:深红色的背景衬着一身黄衣的威儿,左上角处”百日留影”四个金字,总体色调很高贵典雅。照片上的威儿是近镜头,五官照得很清晰,威儿还是那种不哭不笑,严肃中带点好奇的神情,五官端正,倒也可爱。此后,无论小秋去哪儿谋生,都要带上这张照片,有空时拿出来看上两眼,以慰思子之情。就是有威儿在身边,小秋也要把这张照片带上,她怕家中人把这张照片搞丢搞坏了,她要把儿子的幼时照片保存一生。
在小秋的印象里,还是在十二岁那年,跟娘家后院住的那位寡妇二奶,照了第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小秋虽然百般珍惜,终因后来的长年在外漂泊,而任其在老家的屋子中发潮而坏掉了,小秋再没有十二岁以前的照片。家中人曾喊幼年时的小秋叫小乖妮,但到底那时的小秋有多乖,是怎样可爱的神情,都无从知晓了。鉴于此,小秋决定要把儿子这张百日照随身携带,尽心保存好它,好让成年后、老了后的儿子。还能看到自己幼时的样子。
给孩子照完百日照后,已是来年正月底,小秋就带着孩子、跟六生又来了石家庄做卖菜生意。
到石家庄后又重新租了一间房,好在那时房租便宜,一间二十平方米的房间租金才八十元左右,且那时吃的食物也便宜,不担心吃住,只担心一年到头能不能攒下钱来带回家。六生还是跟随村里的其他人做卖菜的生意,小秋因有了孩子,也就不老是在菜摊上守着,而是每天带着孩子要么在住处玩,要么抱着孩子上街转转。
正月底的天,石家庄还是一片天寒地冻,呼啸的狂风吹得人脸疼。这儿要比豫东平原的老家冷得多,那些饭馆店铺门口都垂着棉毡,以阻挡门外的呼呼寒风。也许是天气太过寒冷,威儿到石家庄没几天就拉起肚子来,每天都要拉几次稀屎,小秋就忙给他看医生,但最初竟是医治无效,到后来竟拉起水似的东西来。因为孩子还太小,刚三个多月,还不会说话,每次肚子疼起来,就把小脑袋耷拉在小秋肩膀上,倒也不哭闹,只是精神萎靡不振,竟似奄奄一息。看着孩子这个样儿,小秋心里非常慌乱,巴不得自己能替得了孩子,只好换个医生又给孩子治。在第二个医生用膏药贴肚脐脐的方法下,孩子拉的屎终于慢慢稠起来,次数也少起来,终至于恢复了正常,小秋才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天气也一天天暖起来。
有天六生偷懒不出摊,却带小秋娘儿俩去动物园玩。小秋终于见到了一些只在电视或图画中才见得到的动物:猴子,老虎,大象,长颈鹿等动物。或许是因为圈养的问题,也或许受图书的影响、期望值太高的原因,小秋只觉得这些动物并不好看也不好玩。猴子虽也在蹦跳玩耍,但与小时候看到的乡下耍猴人所耍的猴子比,动作的精彩度还是觉得差了;那号称百兽之王的老虎,一副慵懒相,毫无啸傲山林的虎威;长颈鹿看起来痴痴呆呆,也不及画上的漂亮美丽;那那头关在铁栅栏里的大象,更是破坏了小秋印象中的美好:小山一样耸立在那里,全身灰色,柱子般粗的腿踏在污泥里,看起来显得那般粗夯拙笨,那皱皱的粗糙皮肤更让人敬而远之。小秋印象中的大象是白色的,是质朴善良的,看着不该是这般粗拙愚笨。观景果然是不如听景啊!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小秋带着儿子出外活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有时抱儿子去租房处的街道上转转,有时抱儿子去辣花那儿聊聊天,有时抱儿子去摆摊处的街上走走。小秋抱儿子去摆摊处的街上闲逛时,还曾和一个河北的、年纪相仿的女人聊得很投机。这女人的丈夫也在此处摆摊谋生,也有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是个女孩,比威儿大两月,两人开玩笑时还说两家干脆结为亲家。当然是玩笑话,若干年后小秋还清楚地记得此事,那个带女孩的女人怕早已把这些玩笑话忘到九霄云外了。
小秋有时候还真想回到古代,那时男女两家都可以指腹用婚的,一旦作了承诺,一生不变,就是两家分开了十几年不来往,等孩子长大了,男方还是可以拿着当初的信物去女方家迎娶的,也可去以去投亲。古时的人还真是守信用,那样的话,作为父母就可以为儿子即兴订亲,订亲的机率就很高,儿子娶上老婆的机率也就高。不像现在的人,孩子都长到十八岁了再去找对象,时间压宿得非常短,订亲的机率就大大下降,而且要是再穷点,没房没车没存款,都没姑娘愿意嫁。现在就是有房若不是楼房也难找到媳妇,让做父母的为儿子婚事心操碎、头愁白。
关于这一年的石家庄生活,小秋的记忆很淡,多年过后除了以上三件事外,她再忆不起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