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先生还算善良,因为没见过他和村上人吵过架。但小乖妮经常听见他高声骂自己的妻子,那时他们已是子女都已成家、连孙子外孙子都有了的花甲老人。老太太被骂得烦躁了,也会高声回骂,骂完了该干嘛干嘛去了。两个花甲之人对骂老娘,实在荒唐,村人路过听见了往往一笑,并不劝架。小乖妮的父亲说,他们老两口一辈子都这样,已成习惯了,大概隔段时间不骂仗,会憋闷的慌。但这对老夫妻在经常的骂仗中,竟都活到了八十多岁,子孙满堂。
老先生每天的任务,大致就是牵着家中的几只羊去野地里溜溜,风和日暖小乖妮家所处地理位置是优越的,小乖妮家所处的环境是优美的,小乖妮家的前后邻居是富有传奇色彩的。
小乖妮前边的这家邻居,和小乖妮家一前一后隔一条路,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个没啥大成就却又爱玩文字的人,小乖妮喊他洪伯。他读过私塾,毛笔字写得还不错,虽谈不上多么地有艺术,但笔迹还算流畅字体还算端正。每年年底,周边的邻居也有人请他给写春联的。
洪伯还喜欢作诗,但流传下来的几乎没有,小乖妮只听大人们调侃似地说起过他以子女为题的一首诗,这首所谓的诗,只是压了韵,没有文采也没有诗的规格,最多也就是首打油诗。小乖妮一次站在大人边上,听他们聊天,人们起哄让这位老先生作首诗,小乖妮只记得他作的第一句了,是什么“一群大雁往南飞”,平白如话。但在七十年代的乡下,这样的人已经算是文化人了。
放羊时,就向自家田里一躺,任几只羊自在地啃麦苗。老先生在暖暖的日头下半闭着眼睛,大概又在构思自己的诗句吧,也许是在反刍自己过往的人生,又或者是在想下次怎么骂老太太才酣畅淋漓吧?
他家老太太呢,则是每天颠着曾被缠裹过的小脚,不停地忙碌着。一日三餐,浆洗缝补,柴米油盐,家里地里,赶集上店都是老太太的。老太太倒也任劳任怨,甚至是乐此不疲。小乖妮很少见老太太坐在闲人堆里聊天,不是见她埋头在自家地里,就是匆匆地在去集市的路上。
老太太会做得一手好变蛋,先在生鸡蛋外面,均匀地裹上一层由石灰、碱、水、茶叶按比例混在一起,搅成的糊状物,再放在谷糠或锯沫上滚一下,让最外面沾满谷糠或锯沫,随即放入缸内,加盖密封。一周左右即可开盖(夏季四天即可),开盖后拿出,晾干外壳上的糊糊,就可剥开食用了。老太太做的变蛋不老不嫩,拿在手里掂掂,能感觉到里面蛋青的弹性。磕去外面已经干了的石灰糊,剥去蛋壳,展现在眼前的蛋青,犹如一个晶莹透亮的黄色琥珀,里面包裹着变成了青灰颜色的蛋黄。咬一口蛋青,觉得淡香中稍带点涩,吃到蛋黄时则是清香满口,那味道不同于煮熟了的鸡蛋,也不同于腌的咸鸭蛋,那味道,唉,形容不出,只好送它两个字:绝了!老太太的变蛋,在小乖妮村里是很有名的,村里的人吃变蛋都是从她这儿买的,收麦时节是老太太的变蛋销量最大的时节,好多人喜欢在下地时带上买好的变蛋,干活累了,就坐在地头,吃几个以补充体力,有的人连中午饭都省了,吃上几个变蛋,干到天黑。老太太在农闲时,经常带着自己做的变蛋,到较近的几个乡下小集市上卖,以换几个日常生活所需的零用钱。老太太,一个缠着小脚的女人,竟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让人钦敬。
小乖妮家后边的邻居,是一个寡居了一生的老太太,小乖妮喊她二奶。这个老太太和小乖妮是一族人,老太太的丈夫,是小乖妮爷爷的亲弟弟。小乖妮爷爷兄弟三个,老三在早年就去世了。说起这位老太太的寡居,还大有文章,小乖妮幼年时就听父母和姑姑们谈论这件事。听他们讲,小乖妮的二爷,当年是英俊的美男子,而且还练过武术,身手利索,精明干练。二奶呢,也是相貌漂亮,身材高大,性格豪爽中带点泼辣。
二人结婚后,经常吵架,有时还大打出手,大概是年青夫妻脾气盛,互不相让吧。夫妻俩一开始吵架,二奶就先动手,在二爷身上,能抓就抓、能拧就拧、能咬就咬。二爷作为一个男人,当然不会真对她下手打,只是自卫。要是二爷不小心推二奶重了点,二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嚎哭起来,说二爷把她打死了,引来好多村人围观,让二爷挺尴尬的。他们小夫妻打架,最倒霉的是灶台,几次都把灶台搞塌了。等他们雨过天晴后,二奶和泥,二爷砌砖,再重新垒起来。那时小乖妮的大姑妈,还是个小丫头,就调侃他们说:“二叔二婶,你们不要再垒了,过不了几天还得让你们整塌,白费这力气干嘛!”二爷就会瞪大姑妈一眼,二奶则笑骂道,这死丫头片子,说的什么话!婚后的二奶爱频繁走娘家,还爱往娘家带东西。一次二奶走后,二爷发现他收藏的几块碎银子不见了,二爷准备拿这换成现钞做生意的,二爷着急,就问是否是姑姑们拿去了?姑姑们输咒发誓地说自己没拿,又建议二爷问二奶是否拿了。二爷又急忙忙地去追二奶,追到离村二里地的田间小路上才追到。二奶不承认自己拿了,二人说着说着又动手拉扯起来,拉扯中二奶的扎腿带子开了,从里面掉出那些碎银子来,二奶才无话好说了,但这事又成了姑姑们以后调侃二奶的好材料。二爷和二奶结婚快一年时,二爷和同村的一个年青人,去外地做生意,谁知此一去竟没有再回来。
原来他二人在外地的城市,碰上抓壮丁的了,被冲散了。那个年青人经过一番周折,又回来了,但二爷却是一去沓如黄鹤,宛如人间蒸发,再无音讯。同去的年青人回来说了事情经过,家中人就派人去那个城市寻找,但哪里找得到,就只好等,等了好几年,二爷也没有再回来。人们猜测,二爷很可能被抓壮丁了,抓了壮丁就得上战场,战场上子弹无眼,二爷有可能死在战场上了,也有可能是饥寒交迫死在异乡了,也有可能在异乡落地生根再婚生子了。在全国解放后,村上又有人传说,二爷也有可能随老蒋的军队,去了台湾。
二爷出事后二奶痛哭了好几场,二奶相信二爷是没有死,早晚会回来的,就一直等下去,这一等就等了一生。
二爷走时二奶已有了身孕了,后来生了个女孩,这个女孩和小乖妮的二姑妈同岁,比小乖妮父亲大了十多岁,小乖妮和哥哥也就喊她二姑,可怜小乖妮这个二堂姑,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二姑和二奶长得非常相像,而且是越老越像,都是高高的个子,粗壮的身材,圆圆的大脸盘,赫红的脸膛,大大的眼睛,说话声音都很响亮。小乖妮有时想从这位堂姑身上,寻找点二爷的影子,可怜从她身上只看到了二奶,对于二爷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小乖妮只好从大人们的谈论中,寻找点蛛丝马迹,外加上自己的想象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在没有二爷的日子里,二奶就带着女儿过日子,一生没有再嫁。而且二奶秉性豪爽泼辣,作风正派,在几十年守寡的日子里,村里没有半点关于二奶私生活的绯闻,连带点花边的玩笑类的谈论都没有。
当时的社会风气很正统,连女人的扎腿带子不小心在人前开了,人们都要嘲笑的。女人们很自觉地维护着自己的贞妇形象,但就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村里二奶同时代的妇女中,也有个别人要闹风流韵事的。这些风流韵事,自然是村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背后嘲笑的话柄。社会风气和传统道德,对人们的行为有一定的约束力,但最终决定人行为的,还是个人的品性,真正的淫妇,就是面对车裂这样酷刑的潜在威胁,也是照样要红杏出墙的,这就犹如是蜜蜂自去叮鲜花,是苍蝇自去寻奇臭。
小乖妮偶尔也会想到二奶为什么不改嫁?也许是当时社会道德的约束,也许是二爷留给二奶的美好印象,也许是有了女儿有了依靠,也许是二奶有充分的自信过好以后的寡妇生活,也许是二奶坚信二爷早晚会回来的,反正二奶就是没改嫁。据大人们讲,二奶年轻时,村里也有个别爱翘尾巴的女人,惹过二奶,但最终都败在了二奶的手下。被惹了的二奶,提着本就是大分贝的嗓门,去人家家里拚命。二奶要骂能骂,要打能打,一般女人还真不是她的对手,当然,别人如果不惹她,她也不会去找别人麻烦。在小乖妮的印象中,二奶就是一个大大咧咧、既热情随和、又严肃可怕的老太太。
二奶院里种有一棵石榴树,一棵枣树,一棵桑树.石榴树长得低矮虬曲,枣树长得高大粗壮,桑树长得枝繁叶茂,这三棵树都是很招惹小孩子的。五月榴花红艳似火,小孩子看见了想摘;六月桑葚熟得发紫,小孩子想品尝;七月红枣缀满枝头,小孩子们看见了想吃。二奶家东边靠路,没有围墙,孩子们就趁二奶不在家时搞乱,爬上树摘花摘枣、摘桑葚,有时孩子们干脆往树上扔土坷垃和砖块,希冀能砸下几颗枣子和桑葚来。有时二奶归家看到这一幕,就会骂:“这些小兔崽子真是反了!”边骂边拎着手上的拐棍驱赶孩子们,哪个孩子要是跑得慢就得吃二奶的拐棍。孩子们就一哄而散,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后来孩子们在逃跑时还不忘喊几嗓子:“大瞪眼,一瞪瞪哩像鸡蛋!”这些孩子竟用给二奶起绰号,来平衡自己吃不到果子还被追的心态。不过小乖妮倒觉得这绰号起得很贴切,二奶方面大眼、竖眉红腮,她要是一阴沉下脸来,真的是显得很威严,特别是那双大环眼,发怒时一瞪,更是有如铜铃,和三国演义里的猛张飞有得一拼。懵懂无知的幼年小乖妮,也曾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在自家院子里,学村里孩子们大声喊“大瞪眼,一瞪瞪哩像鸡蛋!”但刚喊完一嗓子,小乖妮屁股上就“叭唧”挨了母亲一巴掌,母亲严肃地训饬小乖妮道:“那是你二奶,是一家人,是长辈,怎么能和别的小孩一样乱嚷嚷!再让我听见你乱喊,小心我打肿你的屁股!”从此小乖妮再不敢像别的孩子那样乱喊,也不再加入那些爬树摘枣的孩子队伍里。
二奶平时爱和村里人说话聊天,很少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看起来很乐观开朗,只是每年除夕二奶就要大哭一场。大年初一那天,大家都要早起,有的一夜不睡,有的凌晨一点就起来了,但二奶却在初一睡一整天,那天就是有拜年的晚辈去拜年,她也不起来。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小乖妮父母都要去邀请二奶,到前院大家一起过新年,但都被二奶拒绝了。就是嫁到附近村里的小乖妮的堂姑去接她,她也不去,她非要独自守着自己的两间土坯房子过年。每年除夕,都是小乖妮父亲给二奶贴春联,包好的饺子、蒸好的馒头、及别的过年必备的物品,都给她送过去。二奶有时还推辞不收。
二奶对二爷的归来,始终没死心。在八十年代初台湾开始有人回大陆探亲,二奶只要听说哪个村有从台湾回来探亲的,她必定逼着堂姑费尽周折去找人家,打听二爷的消息,但依然是一无所获。这时二奶就要哭一场,引得堂姑也眼泪涟涟地好几天,这时的二奶都已是古稀之人了。小乖妮父亲说,二爷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了,否则不会不但人不回来,而且连封信也没有,落叶归根,人老思亲,哪有一生不和故乡亲人联系的人。抱着对二爷不归家的遗恨,二奶在九十年代中期去世了,享年将近九十岁,小乖妮父亲和堂姑负责把二奶安葬入土。因为堂姑嫁到外村去了,二奶的宅子又紧挨小乖妮家,二奶去世后,二奶的宅子就归了小乖妮家,而没给小乖妮叔父,这是小乖妮堂姑执意给的。
后来小乖妮的父亲,把二奶靠路的那边垒起了围墙,又在自家北边院墙上开了个小偏门,把二奶的宅院和小乖妮家连在了一起,二奶的宅子就成了小乖妮家的后院。小乖妮父亲就把田里的秸杆堆垛在后院,也常常把喂养的十多只羊圈在那里,院里的果树在二奶病重后都被砍伐了,给二奶做了棺材。二奶那两间土墙草屋,在二奶在世时已几经修葺,二奶去世后,小乖妮父亲就任由它矗立在那儿,越来越破败不堪。当周边漂亮崭新高大的楼房、平房相继崛起时,那两间小屋相形之下,更显得低矮破旧古老。墙体已裂开了大逢,木窗棂已老朽得用手指头都能戳个洞,上面蛀洞累累。本应平直的屋脊,也已经呈曲线状起伏,摇摇欲坠,宛如一位佝偻着腰的耄耋老人,强睁着那双昏花老眼茫然而坐,生命之烛随时都会熄灭,扑然而倒。小乖妮父亲始终没有把这间小屋扒掉,也许是没扒掉的必要,也许是以这种方式延续对二奶的怀念吧。后来在一场夏天的暴雨里,这两间土坏小屋终于自己倒掉了。
给幼年小乖妮留下深刻印象的老人,还有一位,按辈份小乖妮该喊她太奶奶,和小乖妮家同是一个宗族,到小乖妮这一代已是第六代,算来已不甚亲近了。这位太奶奶姓倪,和儿子家同住。从小乖妮记事起,这位太奶奶就已经是一位鸡皮鹤发的老人了,但这位老人竟然眼不花、耳不聋,只是腰稍微有点弯,古稀之年竟还能穿针引线。小乖妮每每看见她从家门前路过,脚虽是被缠裹过的正宗小脚,却是行走如飞,步履轻捷。
引发小乖妮对这位太奶奶关注的是大人们的闲谈。
据大人们讲,这位太奶奶当年年轻时,嗓门那是相当地宏亮。每到中午做好饭后,太奶奶喊干活人回家吃饭,不用到田里,只需往村口一站,手作喇叭状,对着田野,气提丹田地喊一嗓子,保证二里地之内的田里人都能听见。小乖妮留意一听太奶奶说话,果然比别人音量要大,底气要足。
据大人们讲,这位太奶奶年轻时,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爱寻死觅活的,还曾闹过一次笑话:一次太奶奶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就边哭边喊着:“不活了,我去投坑死了算了!”边哭边喊边跑,等跑到村东那个大深塘时,却发现坑塘里根本没水。原来那年闹干旱,老天大半年就没下过几滴雨,坑塘里的水早已干涸了。后边看热闹的人,明知坑塘里没水,也就没人着急去拦她,只是跟在她后边盯着她。太奶奶只好坐在坑沿上大放悲声了一场。跟来的人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就连劝带拉地把她拉回家去了。后有好事者,就此事编成了一顺口溜:“老倪奶奶好矫情,大白天里投干坑,别管淹死淹不死,看你怂不怂!”以此来嘲讽太奶奶爱寻死觅活的作派。可就是这位爱寻死觅活的太奶奶,竟活到了九十九岁高龄。大概阴间阎王爷也不喜欢她真真假假的寻死吧,就故意让她在阳世多煎熬了几十年,迟迟不让她登上西方极乐世界。阎王爷要是再迟一年招呼她,她就是百岁人瑞了。
太奶奶去世时外孙女都有外孙女了,基本上全村没外出的人,都出席了她的葬礼,因为她的辈份极高,阳寿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