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表现得无可挑剔:一嫁进败落索家她就在工厂宿舍旁的空地开垦出能持续丰收的农园;当一个伟大老人刚在沿海边画下一个圈,她就用麻袋装了远近农园盛产的干货搭乘运煤卡车去那里换回同样用麻袋打了包的港式衣裙,又靠一只极高分贝的录音喇叭在马路边垦了“审美荒”,换回令八级钳工眼红的卷卷钞票;被美撩拨得心神不宁的媳妇婆婆们还来不及厌倦路边摊粗糙的时尚,母亲就亮起一溜光灿灿的霓虹灯将早早占据的服装城最显眼柜台昭溢出品牌价值的高贵;待大街小巷全被缭乱光烁灯箱迷乱成白昼,她已经隐进新建写字楼布控全城服饰潮流涌退……她凭一已之力让索家门庭重放光芒,这光将她最初隶属农村户口的卑微扫荡贻尽。她因此怎么做都有道理,包括跟人显摆一张我小时候的喝奶照。
“狄波生下来时我正忙,随便请了个小阿姨照顾他,不也长大了?小孩照顾小孩,真真搞笑。当时狄波脸憋得通红,一口奶吞不及像水柱般喷射出来,白色浮沫糊了一脸,呛得可怜。”母亲举着照片兴致勃勃地指点,“看,那奶嘴咧得跟壶嘴差不多。哎哟,我真没时间管孩子。”
管不了孩子的母亲青云直上。没过几年她被评为全市时代杰出企业女明星,站在聚光灯下跟大众传授独立女性成功秘诀!成功了的她喜欢拿自己跟我比较。
“这么大了还啃指甲,丁点小毛病都改不了能做什么?我小时候吃了几多苦——插秧、打谷、垒垛,一袋米配几瓶咸菜就是一个月伙食,硬生生靠自己……你太享福,十岁还要捻了被子角戳眼睛,现在又……怎么着,这么大了还想求抱抱,就不能对自己有点要求?”
她用苦口婆心成功宣判我那被啃得光秃秃的手指应该一直插在裤兜里不再见光。
跟我一样没出息的父亲却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挑战她的权威:他不啃指甲但爱喝酒,喝得烂醉后就找理由骂娘,骂得兴奋了便摔东西,接着喊我杂种,最后总是在大声哭泣中鼾声大作。等清醒过来,他会抱歉地掏出一张红钞票安抚我。
“粗俗浮躁。”母亲这样评价他。表现完美的只有母亲:冷静注视,冷静避开;待一切结束后又冷静出现,冷静地将狼藉收拾整净。这份能让混乱归零的冷静让父亲抓狂,他便用更猛烈的方式挑动母亲情绪。
在某次社交宴上当父亲被介绍是余总军功章另一半的拥有者时,他板了面孔,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没德性的女人才喜欢抛头露面。我不稀罕什么军功。我是工人老大哥我骄傲,当年没我这块跳板,什么都不会有!”
“这男人不知好歹。余丽丽当初嫁他不过落了个如今狗屁不值的城镇户口。一代不如一代,索家早就不行了,全靠女人!”人们窃窃私语。
“没德性才赚不到钱。”母亲回到家后轻声反抗。
“德性?你以为我瞎?当年你凭什么看上我?我告诉你,不管时代怎么变,黑白怎么颠,都替代不了家世。要不是他,我早就……”父亲每每咆哮到这里就会及时望向我从而住口。
“要不是他我早风流快活去了!”母亲也迅速望向我。然后他们同时走近,齐声喝道:“你来说!”
我瑟瑟发抖,步步后退,用怯懦将自己从他们的争斗中剔除。后来,我爱上了隐藏,隐到门后,靠墙蹲下,蜷起身子,将脑袋深深埋下去——看不到便是不存在。
待他们平静,我尝试出现:“你们不该结婚,更不该生下我。”
母亲立刻给出缘由:“人活一束光。只要你争气,一切都会好。”
父亲附和:“嫡传血脉才配光宗耀祖。”
光是如此有价值:它因将所有视线聚焦从而直接宣布任何其他东西不存在;它能粉碎城乡边界、驱散往日阴霾;它是成绩单上第一位置散发出的荣光。我因此成为班上最努力的学生——实现人的期望,人就会带给我期望。
我期望的仅仅是宁静。读高一时我喜欢上同桌,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如瀑布般耀亮,让黑色理所当然地发起光来。闪光的黑色能隐藏一切,也只有在不被看见的光亮里才无需追逐。
女孩爱说我傻,我觉得她才傻。坐在傻子身边发呆的轻松感无与伦比,因为无需动弹。
如如不动让我着迷——着迷到不惜付出代价。有一天,女生无意提起想吃城那头铺子的话梅,我便乐顛颠在午休时骑了单车去买,途中因避让一个提着鸡蛋过马路的老太太而摔伤。
母亲听闻后赶到医院,挂着奇怪表情淡淡对我说:“那个女孩姓甘?她姑姑是我客户的……醒醒吧,漂亮是她们家的饭票。想长久?呵呵,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爱情。难道你真的相信不费吹灰之力能得到安宁?”
我低头不语。
“我没怪她,是你在妄想一面镜子,好暂时逃进幻象。”
“虚的就是虚的,等着瞧,如果你不再是你,她也不会再是她。听我的——朝前走,成为真正的自己时你会看清这一切。”母亲说得深奥而坚决,让我心烦意乱。
让我心烦意乱的不仅是母亲,伤好后回到学校,我看到那个女生拿了一包话梅嚼得开心。
“嗨!”她在阳光下巧笑嫣然,“班长帮买的。”她丝毫不关心我腿上的伤,依然每天都会笑——对每个男生笑。只要是那个铺子的话梅,谁买来的她都爱吃。我不太会笑,也不喜欢话梅的味道。只能遗忘!
能拯救我的只有光彩——它不容分说地用集体注视、啧啧称羡忠诚为我打造出一个唯有“我”的世界。母亲不再唠叨,父亲也越来越沉默,家里弥漫的硝烟早就淡薄散尽。我甚至自信地以为:如果没有那条项链,父母有可能会重现存在于他们只言片语间曾经的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