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阿英从未留意到两个女儿各怀心思的原因是她向来只专注谋划自己的心思。
“女大不中留。隔壁二姨远房表弟老实又会木工,嫁他错不了。”她沾沾自喜地在饭桌旁跟全家拨响如意算盘——二姨许诺给吴家双倍彩礼。
大妮却默默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她将递了辞呈的龚力请到家中教下岗好些日子的老吴开车,借机打听到很多小时候村里的传闻,最后认定那个曾浪荡在村头的怀孕女人就是自己亲娘。
她约龚力一起回村,看那棵狐仙树,还跟他讲述自己幼年在山头看到的那些能在空中飞来飞去戴面具的小人儿。
二妮也暗有打算:某个黄昏,她寻了借口邀龚力坐进街边小摊吃串喝啤,深情回忆少时眼里那个桀骜少年,玩笑提起被孟阿英提回的十个鸡蛋.....当长大少年含蓄表白,二妮却突然清醒——保持沉默,任对方端了酒杯自斟自饮。少年终于喝醉,清晰地胡言乱语,说自己的使命是把光带进一个不为人知的黑暗国度。
“妮妮,坡顶那只狸也叫这个名字——村里女孩都叫妮妮。”当声音被麻木舌头吞吐得含糊,龚力渐渐眯缝了眼——眸子里的光已然黯淡。
孟阿英早认定女儿正被勾引。每次看到龚力身影,她都会及时击拍起双掌跟熟客大声聊天:“来历不明就是没身份,没身份的全是癞蛤蟆。”
“李家同意那个穷小子进门就是因为肯上门——关键在孝顺听话!”她激动铺陈别人家的故事,“养只猪,为吃肉;养女儿,可不想成仇。万事可商量——讲究的是自知与匹配!”接下来,她就会忙着跟走近了的龚力寒暄。
“大妮没跟你一起?”她笑意盈盈。
“我倒是真喜欢你: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后碰到大老板,记得介绍给二妮。这样来来往往的,跟一家人没两样——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恶狠狠宣战。不多久,世界在她精心指引下各赴其位:学会开车的老吴顺利顶职,龚力识时务地不再出现。
“其实,他全没明白我的意思......大妮,太老实了......”孟阿英偶尔会跟二妮感叹,却敏锐感觉到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小女儿精神恍惚。某天,她回家后有意反复强调龚力喜欢上一个唱大戏的乡下姑娘。
“那是个妖样的女人。”孟阿英见缝插针地唠叨,“她的脸连镜子都照不出来,长得很像,像.......”她究竟没敢继续说下去——胡言乱语会被送去医院诊治。
二妮得了空依旧会拎了小袋蔬菜去龚力住过的小砖房附近转悠——可惜那爿破门扇不再能被推动。所有门开始朝摔坏了脑子的大妮敞开——在她第一次凭忤逆霸据孟阿英愤怒目光后。
“吴大妮——你长本事了!”那刻,孟阿英站在堂屋正中伸直手臂往前直戳过去,尖声厉唤不再听话女儿的全名,以督斥她迅速找准自己早被命运界划清晰的位置:不可僭越,更没权力变成空白——就算于昏迷中刚刚苏醒。
“你是谁?”被夺走手中生红薯的大妮躲向墙角怯怯望着一把将红薯扔回去继续忙碌的孟阿英。
“你过继了,以后叫我吴婶。”孟阿英原位站定,与大妮严肃对望——如释重负。
“那我是谁?”大妮走向搁在角落的长镜,茫茫然朝里张望。
“狐仙会保佑你。”守在门边看热闹的乡邻们伸了脖颈异口同声回答。
“仙?是不是庙里那座有条尾巴的泥塑神像?”二妮转身,留给镜面一块被光影勾画出的人形小拼版,严丝合缝地镶嵌于整个破旧卧房中——丝毫不差。没人关注到这幅画面的完整与和谐,更没人试图理会如此古怪无用的白痴问题,大家只关心给吴大妮说好的亲事黄了。
孟阿英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样轻飘飘飞走,终没忍住在大妮再次立在镜前打量时不断涌向嘴边的嘲讽。
“别照来照去,丑人多作怪——有钱还能整张面具唬人。本来.....双份彩礼钱起码会给一半你当陪嫁。”
“算了!认命——继续养女赔本!”孟阿英着意强调的隐忍让被砸坏脑子的大妮生猛回归。
几天后,刚吃完晚饭,大妮便宣布搬去单位集体宿舍住——用实际行动向孟阿英报恩。
“您省心,我也想攒些钱。”她满腔赤诚,自说自话,全然看不见孟阿英不断鼓起的腮帮——看不见即不存在。当她哼着歌开始捆扎行李时,勃然大怒的孟阿英站在堂屋正中伸直手臂往前直戳过去,大叫——“吴大妮,你长本事了!”
长了本事的大妮沉浸于逃离喜悦中,全然听不见,直到孟阿英猛冲上前将她满铺在床的衣物扯散并掀扔在地。
“就这样跑了?想得美——欠我的怎么算?”
“我每月就那么点工资——全交也不够饭钱。您太吃亏了。”大妮一脸不解望过来,又狐疑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决定不再回答,只管躬身将地面衣物一件件拾起。
“你是想气死我,连这么点工资都要算计!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孟阿英被大妮的稀里糊涂彻底激怒,一把抢过大妮才拾到手中的衣物朝远处甩开,“白养了——真真白养了!我警告你——休想赖账!”二妮被孟阿英的歇斯底里惊到,赶紧起身走近,温顺搀住不断捶胸顿足的母亲,又摊了掌轻抚她后背,然后偏头示意大妮闭嘴。
大妮什么都看不见——只专注于数着指头一笔笔算帐。
“有什么好嚷嚷的——帐在不会乱。我今年二十五,乘以每年的吃喝费用......再加点利息......不会太多。”算完,她将掌稍一用力握成拳头,看向咆哮不已的孟阿英,坚定协商,“要不......算双倍?”
“啊——”孟阿英紧捋住二妮手臂,将身子用力滑向地面,惨烈大叫,“造反了——造反了!”
“别这样......”大妮瞪大无辜一双眼,火上添油般补充,“攒够了我会一次性送过来。”说完,她眼波一转,轻轻一笑,再次忙着捡地面已被踢得一片狼藉的衣物——全然松弛.
大妮毫无顾忌的任性让二妮着实羡慕:她感觉自己紧拎着趴向地面孟阿英的臂膀正悄然松懈并随着地面那些卖力表演出的扑腾动作趁势收回。孟阿英因此毫无预料地全然仆向地面,只能无法跟众人交待似的满地打起滚来——伴着悲壮哀嚎。二妮假装受惊,不自觉往门边让去——为算计腾出足够空间。孤立无援的孟阿英当场被全线击溃。
“白眼狼现出原形了!”她止住哭声,一溜从地面爬起来,跃到大妮身后,紧抓住她双肩,狂怒叫出这个被她压抑胸底很久很久的称谓——冒牌吴家大女儿在这个世界最准确的拼接形状,并咬牙切齿宣判,“别想着抛弃我!欠我的,一百年,不,一万年也还不完——那是一条命!”
一旦被正名,就算是“白眼狼”,也能名正言顺留在家中。当“吴大妮”不再是从前的“吴大妮”,世界便不再是从前那个世界:轨道逐渐往看不明白的方向偏离——只因吴家大女儿突然变成一个傻子!
重返工作岗位的大妮牢记二妮千叮万嘱:嘴甜手勤,谦卑恭谨。
“您好。”她逢人弯腰——满脸赤诚。
“你姐姐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傲娇得很。”惯于享受怯懦躲闪眼神的甘素素向来讨厌真诚。
“在甘总面前要格外小心做人。”二妮再次提点。
大妮的格外小心却让甘总怒不可遏。
“我刚站在市场部门口盯着那堆垃圾看,就是想提醒员工无论多忙都要保持地面整洁。”甘总将大妮叫到盥洗台旁教训,“吴阿姨,你真是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办公室清洁的确不在我职责范围,可我看您站了好久都没人理会,担心他们因为忙把您当成透明。”勤杂工“吴小阿姨”低声辩解。
“透明?!”甘总冷笑一声,侧头瞄雾蒙蒙镜中那廓模糊而玲珑的身影,如同端望一面被白雪公主后母凝神揣摩的魔镜。
“您真美,跟夏姬一样。”“吴小阿姨”随望过去,开窍了般赞美——很努力,像突然懂了什么才叫“小心做人”。
“夏姬?”甘总将目光收回。
“历史上最美的女人——王候将相全喜欢她!”“吴小阿姨”语调轻快——目光恳切。被夸赞得迷糊的甘总凭手机短暂翻查茅塞渐开——面容舒展。她握了手机,直背朝镜面立正,将头发上下左右一缕缕向两侧或颈后调顺,又满意顾盼了两回,才记起一直候在旁边的“吴小阿姨”,偏头一笑,柔声道:“你知道得还挺多。谢谢你——大妮!”
当一个卑微得只剩“阿姨”符号的年轻勤杂工被钦定出名字,“夏姬”这个外号的合意性便得到很大程度展现。有了准确称谓的大妮因此获得公司闲暇时那些八卦阵的旁听权——反正都是女人。
“他出差一回来就送我这只手镯——A货!”最美行政总监甘素素在专属自己的午休审美时空炫展腕上一环翡翠——集体沉默折服。
“大家都喜欢这吗——连绿花都没有。”好奇的大妮远远插嘴,更不知深浅地往近凑——还探了手过来。甘素素脸色大变,将肘迅猛缩回,恼怒应声。
“高贵的玉绝不允许触碰。”
“外行看色,内行看种。这镯子如果再飘点绿花,恐怕不吃不喝攒好几年工资都不够买。”
“这么值钱?”大妮被惊到,双眉微微一挤,很快松开,讨好地环视一周,说道,“你们要是喜欢,改天我拿支过来给大家玩玩!”她真真因摔坏脑子得了失心疯。
“染色的便宜货我家有一箱!”午间闲谈以甘素素没好气抽出副黑色眼罩快速笼上额头宣告结束。
没两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妮真戴了支疑似翡翠手镯在公司四处讨喜——几点绿花盈盈飘浮在一圈通透冰石中。
“手指上怎么贴着胶布——脏不拉几的也不嫌寒碜?”甘素素在漠视中将创可贴瞧得仔细——不该存在的自然有一万种理由不被看到。
“盥洗台的大镜子上全是水渍,吴阿姨,请专注本职工作。”该看见的必定要反复“敲击”——“大妮”被腕上这支被判定为假货的玉镯打回原形。
“真货怎可能那般透亮——玻璃才容易划伤手。”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一致无视。再次被淡化名称的“吴小阿姨”同样看不见这些眼神——看不见即不存在。她继续胡乱闹腾,直将整个世界颠覆。
人变了,世界真的会跟着变;世界变了,才发现人早不是原来那个人——名称本无法界定任何。
早已入不敷出的集体制单位终于被卷进时代改制大潮。在并购重组大会上,有个洋派名字“詹姆”的新任总经理闪亮登场:站在主席台正中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男人赫然就是“龚力”——改变他称谓的炸弹据传是“龚师傅”直接拎去总部的一箱现金。
改变形象却只需要一沓现金。那天等候在会场的“吴小阿姨”异常美丽:红花丝质衬衣随意扎进高腰微喇黑裤,现出纤细有力的腰节;微卷长发用隐形长卡悄别往一侧耳后,衬得肤白胜雪;忽闪闪的黑眸肆意左右扑腾,直朝台上器宇轩昂的詹姆灼耀过去......良苦用心让她腕上那支劣质手镯仿佛变成真,光烁烁招摇出咨意的风头与任性,令甘素素瞠目结舌——有意换了座位挨到二妮身侧。
寒喧打探一番了无所获后,甘素素妄下结论:“你姐姐不简单,恐怕偷偷傍上了一个相当有钱的老男人——完全是‘小三得志’做派。”
二妮一点都不关心大妮是不是“小三”,她看得明晰的是突然变有钱了的姐姐正在勾引詹姆:她应该很早就在打这个如意算盘——从恳求龚力教老吴开车时开始。呆傻的一直是自己。
“市场经济就是自由竞争!”扩音器里传来站在会场最高位置新任总经理铿锵有力的号召,“时代已进入完全靠自己的全新里程!”
孟阿英打小告诫二妮的却是学会靠别人。
“女人顶要紧的是好看——嫁进有钱有势的人家。那样,全家都不用愁了。”二妮因此极度爱美:对镜画眉,碾花染甲,低眉浅笑......也算靠自己。如今站在最高位置叫“詹姆”的“龚力”却只字不提皮相美,诤诤认定想赚钱、能赚钱才是“美”。
打扮颇美的大妮极会投其所好:总经理话音刚落,她就豪情万丈冲上台,果断拿过话筒朗声请缨去市场部实习,同时立下要借新形势开辟业务新道路的雄心壮志——勇气根本来自往昔与那个叫“龚力”司机的深厚交情。
她得偿所愿。被改称“吴实习”的勤杂工“吴小阿姨”不再能被所有人认清:她明明不是原来的她,又分明就是一直的她。这个世界到底在发生什么?
吴二妮的世界也默契地跟着改变:“吴实习”提议全面推行电话营销模式,“吴主任”便被调岗为“空中销售”——称作“吴组长”;“吴实习”建议日日核定全部客户沟通记录,“吴组长”便被编入考核小队——称为“吴记事”;“吴实习”别出心裁引进行业内部调拨,“吴记事”便繁琐而辛苦地来来去去——沦为“吴搬运”......
“在没路的时候,往前走就是路;如果看不到光,将自己燃烧起来就是光。”
“简单的事情重复做,重复的事情认真做,你会成为专家。”
“专注过程——走在路上——耐心等待!”在公司季度总结大会上,“吴实习”借“禅”般的花言巧语不仅成功推卸业绩并无突破性进展的责任,还让詹姆震撼于她对营销独到而深刻的理解。
她分明在造梦——利益的梦,好将自己无可替代地深刻进重要人物脑海。“吴实习”把幻梦的美发挥到极致:在新产品预案会上,她全然不理会自己一直无比低迷的销售额,主动请求核定月销售目标。
“吴大妮极度热爱本职工作,对业务拓展格外执着。”詹姆在赞叹不已之际,随眼瞟向吴二妮,“小吴,你马上写份通报贴去宣传栏——号召全体员工向她学习。”那个曾被醉酒龚力唤作“妮妮”的好朋友现在是总经理眼里微不足道的“小吴”,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声想不起名字的“喂”——全因“吴实习”画的“大饼”又圆又美。
凭这看不见的精神与摸不着的前方,就算因逞能手掌被台风吹闭的车门夹残,“吴实习”也顺利转正——成为“吴专员”。她真真切切被看见了,凭一个坚不可摧的梦:赚钱——那个通行整个世界的硬道理!
“所以,慈悲仙女,这次我为自己祈愿:钱——凭资本写出一个比‘吴大妮’更耀目的名字,任谁都不会忽略——感恩!”焕老师随意将最后几句话念完,忍不住连连摇头,“多么天真!难道姐妹俩后来真因这个男人反目成仇?”
“大妮的手是在戴玉镯后发的病......”我只顾关心那个一直在脑海里迎光奔跑的女孩,“要不是甘素素瞎显摆,事情会不会......甘素素?”我一怔,陷入沉思,突然提高音调,肯定地告诉焕老师:“我确定,这是我高中同桌——那个喜欢吃街头铺子话梅的女生——姑姑的名字。”
“关键人物是詹姆。”焕老师将手一摆,拦住话头,换出另一封祈愿书平铺在膝上,“这个男人在某刻横空出世,将全城黄金广告位置和电视时段全部霸占——资金流相当大。没人不知道他。”
“对!”我点头,“我家单元栋壁上的液晶屏幕到如今还在播放他公司的广告,据说那个站在顶楼俯望人间的成功精英就是他本人。”
“他们三个到底发生了什么?”焕老师自言自语。
“他的钱究竟从哪里来?”我也自言自语。在各自琢磨中我俩将目光一碰,不约而同聚焦于第三封祈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