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力并不认可二妮对他获取职位的隐形加持,反觉得办公室主任头衔虚浮。
“那时技术吃香,很多司机结伴去南方——大锅饭渐渐丧失吸引力。社招人员工资低,地位也低,没啥人竞岗。”詹姆平静回忆,“我应聘原因是觉得二妮和善——对每个人。”
“同事开玩笑说她象拯救我的浮环,幸好没让她性子爆烈的娘听到,不然早闹去公司让所有人不得安生。”他轻吹一口气,将背直起,转动班椅直面,“没谁会救谁,人人讨厌穷光蛋。”
龚力发现那个看似正往自由多元方向去的新世界已被另张大网悄悄笼住:以往能证明存在价值的各类标签几乎全线失效,唯剩“钱”骄横地顾盼生姿。龚力决定离开。
“走?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钱?”我好奇。
“我打算回东庄。”詹姆似乎没听到发问,沉下眼睑自顾回忆,“老吴刚被裁员,大妮跑来求我教她爹开车——好顶空职。”当讲述聚焦于大妮——我屏息静气。
与龚力因此熟识了的大妮性情越发阴郁,反复重述“当年东庄有个怀孕女人四处晃荡——顶喜欢在狐仙树下发呆”。
“我可怜她,陪她去树下溜达过几回,每次她都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大树叫妈,我跟着心酸——大家原本一样。”
“她娘明里暗里递话,先说有人备了双份彩礼想迎娶大妮,又强调她不打算卖女儿,说讲规矩就行,关键要孝——一个女婿半个儿。”詹姆皱眉,额间再次拧出让我莫名熟悉的“川纹”,“父亲生前反复叮咛——别靠近金子。东庄有条河,河中央全是地主当年整桶倒进去的财宝。”
“我考虑过不辞职,被唤作‘龚师傅’或者被定义为‘孝婿’都不重要,只要有个人——大妮也行——知道并能叫出我本来的名字。”詹姆说到这,伸掌按住桌案将自己拉近坐定,又将两肘撑起,交叉双掌,正视前方,“没料到自己在浮想连翩。她连自己名字都不想要,求我带她离开——随便叫啥。”
“女人真是谜,说一套做一套:二妮是,大妮也是。她平时那么听话,竟是装的。她说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以后由我决定。”詹姆顿了顿,艰难往下说,“我当时懵掉,仿佛看到另个自己,沉甸甸的压迫让我恐惧,脱口反驳如果没了名字她还能是谁——打算是谁。我故意强调名字其实不重要——只要没做过见不得光的事,她当场甩脸子跑了。”
“我说话本为给自己听——也是自私。本以为抓牢她当浮环——漂着就行,哪知道她比我溺水还深。”詹姆垂下头,眨眨眼,复抬头,“不久,传闻她晕倒在山里被人抬回来——认不得人了。”
“我没去问候,她载负不了我的沉重——我也是,只能各自放手——终究靠自己。我记得自己是有来路的——东庄龚家;还有名字——龚力;就是该往哪里去——不清楚。”詹姆捏了空心拳揉皱得越发紧密的额,忽尔碰上阻碍般将镜架取下,又弯指轮按两侧眼角几下,才想起来般抽了纸巾缓慢擦拭镜片,左右细瞧两回后,总算满意,将镜架支愣回鼻梁——表情已然松弛。
“站得高,才会被看见;被看见,才会感觉到自己;感觉到了,也许会想起自己是谁——该干嘛。能被高看的标签只有一样——金光!”我跟焕老师默默点头,让龚力故事得以继续。
帮老吴顺利顶职后,龚力悄悄离开——没想过以后会跟那家人再有瓜葛,他早习惯没家——没名字。养父母走后,无论怎么努力向世界和每个遇见的人微笑,他都不再配拥有专属自己的称谓——那个在他人记忆中被肯定并重复才有辨识度的独有符号。在孤儿院,他被唤作“小16”——床号;等活儿的街边,他叫路人顺口的“喂”——活路;入职后,他成为方便调拨的“龚师傅”——本份;二妮眼里,他是童年坡顶那只野狸的好友——痴念;大妮哭诉中,他是被误以为能清空黑洞的未来——妄想......
“‘我’早没了——仿佛被没进无边大海。”詹姆嘴角隐隐抽搐,嗓门变大,“必须上去——站到最高处,才有资格宣告:名字完全不重要。”他突然起身,站直,向天花板瞄一眼,笑笑,旋即收了目光,躬身抄起桌边暖壶替桌面每个纸杯殷勤添水。
“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詹姆;我不配姓龚——因为信奉金子!”望着满溢到杯边的泡浮,他咧嘴开怀,完成任务般将暖壶放远,复窝进硕大转椅。詹姆的故事便抑扬顿挫地从镜片后眯缝的眼眸中轻快迸跳出来。
信奉金子的詹姆将龚家父母倾倒进河流的财宝一件件找回,把新取的名字粉饰得煜煜发光。砸钱让他以最快速度介入那个曾被无数人追捧、沉淀着历史荣光的集体制企业重组,“龚师傅”在改制浪潮中光荣回来——以不同名字!
“钱能买到一切,首先是荣耀——站上这个最中心位置。”高高在上强调自己叫詹姆的总经理神彩飞扬。
“这是一个最好时代---每个人都在造梦;公司的梦与我并无二致——永为王者!”王者踩着钞票打造的金色浮环将卑微过往摧枯拉朽般掀翻。
“大家以后跟我——指哪打哪,朝金光狂奔:势不可挡——无坚不摧;卑贱变高贵——平凡烁光芒!”所有人微微颔首——目光矍矍,新来总经理跟每个人工资浮涨百分之十。
二妮一家同样酷爱金钱。
“孟阿英最喜欢不劳而获,吴二妮前任男友全部非富即贵。我不介意过往——只要过往能创造价值。女人喜欢编戏码,什么情啊爱——感动自己。”詹姆说得诚恳,“既然我完全接纳当年因无能被否定,自然默认她们会同样接纳如今的我动机不纯——彼此彼此。世界本是一面镜子,大家戴个面具方便理清权力义务。这个世界本暗无天日——一点光都没有,不介意亮盏灯骗自己。”
“我没打算跟她结婚,但没料到那么快就浮夸成闹剧。当然,她算功不可没,但我把房子过户给了她,后来也没停发她工资——哪样都比解释强。”詹姆用理解并允许“不劳而获”的方式拒绝再见,将过往亲密彻底清除,从而有足够底气直面世间因果。
“听说你毕业于名校文科,那肯定明白,闲暇致命——唯情欲、成瘾与无效社交才能抵抗。”他说得专业。
“所以,悲剧根源是‘不劳而获’——闲了才‘情多事多’。”他端杯呡茶,“外面八卦她们姐妹因我自杀,实在可笑。”说到这,他真的笑起来,即使被来不及吞下的小口茶水呛到也没忍住。他笑啊笑——眼泪都被挤出来,不得不摘了眼镜揩抹。好一会儿才平静。
詹姆对抗闲暇的办法是永不闲暇——在金光浮环托举下一往无前。比起吹嘘幼年时对养父母投金位置的记忆之准确,他更希望我们关注某些缥缈得稍纵即逝的成功感受。
“当所有视线汇聚到一处,那里真的会闪耀荣光——‘我’站在那!”他抱臂正坐,表情与电视里俯看全城的完美形象极为相似。
“‘光’必须一直在——‘我’才在;钱流像电流——不能停。”我瞪大眼睛望他。发了财的詹姆抢先买断全城主干道所有空壁年度租赁权——好随心所欲。没几天,全城人都被空壁上任性填满的嚣张“单一”吸引——满眼都是一个双手抱胸、俯视全城的男人。
“‘无处不见’与‘居高临下’带来艳羡与猜测,人人都跟我一样关心‘我’从哪里来——是谁——将干嘛。被聚焦的乐趣摄魂夺魄,这才是金钱存在的意义。”詹姆也瞪大眼睛望我,“你们是心理导师,应该能解释这种欲罢不能。”
“感觉就是证据,”他根本不需要我们解释,自说自话,“当切身体会到完美存在,我却感受到深层次恐惧,位置竟是压力——‘我’无法像被设计的图像那样分毫不差。”
海报中完美的他同样不配。横空出世的“墨系”靠装满人民币的蛇皮袋于一夜间掠走这些被仰望能将人沦陷的视觉冲击,更多金钱将那里重新定义为救赎门:所有疾病将被治愈,任何愿望都会满足,一切悲伤值得慰藉,全部问题必然解决.......如蝼蚁般穿行在低处的人们只需抬步往标指地方去,就能获得神谕般无条件的爱与承诺。那些仓促开业阴暗狭小的医疗诊所门庭若市!
“乌合之众,听不进道理——更无需证明,只要夸大其辞,不断重复,言之凿凿,就会信——当是溺水的浮环!”被褫夺光芒的詹姆愤愤不已。钱总是往以为会快乐的地方飞:墨系人用麻袋提进各大传媒公司的钞票扑溜溜从各个或丰鼓或瘦瘪的荷包里流回聚拢,再次被打包送往更大媒体营运集团——循环往复!
“眼睛呢?”快乐被清零的詹姆极度不甘,“这般拙劣谎言,难道看不出是一戳就破的七彩肥皂泡,还死拽着当救命圈!”
一直把男人当救命圈的甘素素同样识别不了谎言,因詹姆明目张胆偏袒旧相识赌气离开,殊不知男人只想上岸——她才是被用弃的那弯浮环。
“漂起来再说——先往前;别抗拒任何事实——存在即合理。”在折腾中不断被看见的大妮却对浮环饶有兴致,“接近它——看清底层逻辑;打破它——重新制定规则。”
“幻像诱人因为人想见——好比希望的光。”大妮说到这,突然直勾勾望向詹姆,“城东头有座废弃狐仙庙,多年前香火特别旺,其中道理恐怕类似。”她明明想提醒什么。
“若求神拜佛有用,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一筹莫展。”詹姆只关注当下,“效益是唯一法则。”
大妮却斩钉截铁宣布没有法则,想活下去必须随波逐流。在与转型市场交锋几回后,她发现端倪:看似散兵游勇的墨系人其实来自同张由血缘编就的巨网———那才是巨无霸浮环。
“他们来自同个地方,拥有同个姓氏,盲信一个头目,策划与行动始终完全保持一致。吹一个泡泡也许被嘲笑,吹十个泡泡或者被怀疑,吹千百个泡泡将得到赞美,而当无数个泡泡笼罩在城市顶空,它就是真理——真理捕获人心!“人心论”让詹姆对左手刚因伤致残的大妮刮目相看。
“人们只愿意信他们想信的——看到他们想看的。”大妮娓娓道来,“墨系人,准确说,站在墨系群体最顶端的那个人就是造梦者,有能力看到真相,又设计出虚浮真实——用大众以为的浮环托漂环环相扣的宗族浮环。”
“公司也投入过巨额广告费,全无销量——因宣传虚渺但不虚假。哪浪高就跟着哪浪漂——抓浮环。”她总算没直接否定以往海报顶部詹姆伟岸形象的多余。
“你想让我们心甘情愿沦为谎言制造者的工具?”
“活着——才有机会。”直面真实的大妮让詹姆堕回现实。
公司新轮整合得益于摔坏脑子大妮如实呈现的呆萌痴憨:不说重遇时痴愣愣的魔怔,也不提毛遂自荐那刻张牙舞爪的激动,更不论奉承上司的夸张与借史喻人之嘻哈......让詹姆大跌眼镜的是:只要她在,人人有名有姓——没人喜欢被称作张嫂、李厨、王大胖。
“你们各有本事,我也是——手残心不残!”她跟他们聊天,丝毫不忌讳讲述担任勤杂工的过往,还经常傻乎乎举着左掌印证他人幸运。公司藉此打造出一支稳定电销队伍:源源不断有名有姓的亲友被推荐来一个连残疾人都聘用的公司。
“手机不断普及,电话营销即将大热。他们学历不高,但越被忽略越渴望关注,自会珍惜抓到手的机会—浮环样,而团队内核—直是执行与稳定。“沦为工具的公司恰恰需要工具人。
“摘掉有色眼镜,看清深层真相;制定清晰模板,规范沟通步骤;完善详致话术,考量细致日常。如果每类沟通都有例可循、有句可用,任何员工都能真实准确传递商业信息。”大妮说做好每件事的前提是“善”——“双赢”,而“双赢”的前提是无差别感知。
“凭固定标记带空白员工节节往前,虽是‘非道’,但前进就是最好的道。”“非道”率先开辟专业公司聘用非科班出身职员进行电话直销先例——运营成本急剧下降。
当尝试抹掉定义观察,各色人等果真一个个从固有圈层跳出:铺设工人不计成本接来单独线缆;离职小哥送来整箱内部资料;楼栋保安变身追踪耳目......全因平等对视。大妮将商业追逐利益的本质装裱得温情脉脉。她信奉真诚唤醒真诚,善意招徕善意:当允许并欣赏每份存在的独一无二,自由表达将呈现最美结果——带来惊喜。
“看起来傻,却‘有心’!可......”詹姆挑眉,“当人人平等对话,整个团队只朝目标稳序前进......‘我’没了。”
“我一手创立的公司成为将他们漂起的浮环......”他高声补充。
却分明是他们将公司托浮:探明血脉源起;囊尽商业资源;熟识四方采购;结交集团总裁;促成深度合作......大妮带领团队孜孜不倦漂出的“非道”开始往四面纵横:担任分代理,调拨促服务,更试图往源头深处探.......“货进货出,越来越忙,极为热闹。”
詹姆不喜欢热闹。
“营业额不断上升,公司进入盈利正轨,可身段越放越低,如同‘搬家蚂蚁’......她不懂我——不可能懂。”詹姆表情变得严肃,“如果获利结果是变成围着他人打转的蝼蚁——‘我’消失,那要钱何用?”他停语,终没忍住,叹一声:“环环相扣就成了网!”
“每次精心策划都以为能描摹出一个独立的圆,可与外面一联接就会被捕捉成空洞——粘向更大浮环!”无论是最初去鸟不拉屎的盐碱地开疆拓土,还是如今去偌大现代化展厅展示丰功伟绩,遭遇‘没有’与直面‘极多’结果一致:全是不存在——看不见的空无与粘在巨无霸浮环中的空洞。”
“白忙——她根本搞错方向!”詹姆将手一挥,“既然‘我’无处可立,那做这一切有何意义?”每个人都不愿成为空洞——墨系人同样是。正因为大妮提出的地域垄断式营销模式为在亲情中混淆利益的“墨系人”标出边界,公司才找到机会融进那片网——好像活着。
“进去才知道,存在的只有经纬。”
詹姆要的从来不是‘活着’——而是存在;痴迷的更不是钱——而是能如蜜糖般诱引人的金光。他决定为喜欢考虑他人需要的大妮单独成立营运部——走着看,而自己——必须追梦!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看到‘心’——捕获!”詹姆这样解释,“大妮认为要创造情势。她想复杂了,金光指引一切:只要让它在目光中忽远忽近的闪烁,‘心’就会涌起,人流就是‘道’。”詹姆不喜欢被束缚。
“墨系人造的浮环我也能!人蠢——风往哪里吹就往哪里跑;二妮够聪明——很快学会制造幻象!”
“其实飘得很,靠夸大宣传搏眼球的套路没玩三两年便衰败。”焕老师轻声提点,“韭菜......没那么好割。”
“我没打算割韭菜。”詹姆与焕老师对视,将声调急切拉高,“赚取的利润不过在账面打了个转就流走。”詹姆再次强调他最想看到的不过是随臂起舞的“心流”。
“最初,我站在人人注目的高点,没利润挺好——开心。后来,不讲规则的‘墨系’封堵了这条路,我才只能如溺水般又去抓浮环。”
“漂起来也不快乐——二妮懂。”詹姆突然语塞,掩饰般端起纸杯轻啜一口茶,细细咽下,微微一品,抬眼,说道,“回甘。”
“放弃浮环——自救——真正存在。”他再啜一口茶,拧眉,“这茶泡得浓——入口苦。”我跟焕老师跟着端起纸杯,象征性挨碰着唇啜水,动作明显诱发于情景——不知算虚还是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