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老妇人时,我完全认不出她就是那个曾在公车上张牙舞爪的母亲:大码竖条纹病号服空荡荡掩住斜靠床栏的身躯;颅顶两小块斑秃浮游在稀疏白发间泛着空落落的光;两粒灰色眼珠隐在枯槁眼皮下间或慢悠悠一抡........
“感恩你们来看我。”见到我们,她立刻坐直,巴巴乞望。待焕老师把手中提的水果袋略举高示意并着意靠床边放下后,她又急急说道:“我打小知道感恩,比谁都幸运,除了睡不着——很年轻就睡不着。我婶婶也这样——祖传的病!”
“婶婶跟你怎么会祖传?”我脱口回应。
“住一个屋就是一家人——逃不了!”妇人不满地提高嗓音,直望向焕老师,“我二妮也得了这个病,要是肯吃药、听我话就会好。婶婶说得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全不听:老吴只知道拜仙女像;大妮狼心狗肺;二妮本来.......”妇人恼怒起来,瞬间顿住,将眼睑快速垂落,又将头摆正微低,待双手合十放于胸前才继续喋喋,“对得起神仙——对得起祖宗!二妮在福利院.......仙会搭救我。感恩——感恩!”
“二妮?不是........”焕老师低声咕哝。
“是——她回福利院了!”妇人抬眼,果断制止焕老师疑问后长吁一口气,将掌分开,并了手指闭眼揉了几下太阳穴又睁眼道,“都不明白我的好心,总怨我........头痛,该吃药了。”她叹息着止语,伸手摸床侧矮柜上的药片和水杯。焕老师便示意我一起找了凳子随意坐下。
“前些日子我特意接她出来过生日,她......她.......”妇人小声唧咕一句后开始凝神注视手中药丸,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放进嘴里,然后仰头吞满口水。那布满褶皱的脖颈顺势滚出几道浅浪,牵扯着薄唇松垮出几道绳样索线。
“药多贵啊——贵就是好东西。吃了好东西就能一觉睡到大天光——天大的福气!”妇人满足靠向床栏,望向我们,“二妮要肯听我的话,早是人上人了!”焕老师的点头认同让她语速加快。
“人要听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活着是要还债的——还债......”突然间她打了个颤,一把抓住盖在腿间的薄被将身子勉强定住,又难受地展了展肩,在艰难挤出一缕微笑后将目光窘迫回拢到胸前,才自顾说道,“感恩戴德就会幸运——婶婶说的!她.......她........”
“她为什么不学我——为什么?”最后一句话分明模糊得要竭尽全力才能辨析。焕老师趁势站起拿了床尾大枕头竖放到妇人背后安抚她靠正,又低头将耷拉出床边的一角白被细致捏起缓缓掖进枕侧,然后躬身将凳子拉近几步,紧挨床头柜坐下。妇人涣散眼神已然慢慢凝聚。
“忘掉自己——全然认同!当完全切换身份,进入对方立场,咨询师就能用最自然并值得患者信赖的肢体动作营造出松弛氛围。只有恐惧消失,爱才会发生——爱能引导出真实世界与情感。”我极力回忆焕老师在课堂上的强调,却本能将凳子往远挪开了些——分明无力。距离让视野开阔,妇人歪挤撇扭的面部表情便在她抑扬顿挫语气的加持中曲绕出一条路——路需要被看见。
感 恩
妇人自幼被在方圆几十里地内以“孝顺”闻名的表婶收养。刚嫁进门便没了表叔的表婶不仅没再嫁,还一手将双方老人赡养送终。表婶极为能干,能跟男人般用稻草和黄泥亲手打垒搭建出冬暖夏凉的茅屋。她最喜欢念叨的一句话是——“有孩子就是好,老了有人使唤”,跟她爹娘与公婆临终前念叨的句子如出一辙——“元宝不如活宝!”
婶婶唤幼年妇人“亲宝”:她们睡同一张用稻草铺就的板床;燃同一提必须忍住烟熏咳呛才能红火的炭炉;站同一块溪边青石板上抡槌棒击衣服;抬同一桶清悠河水储入灶边硕大瓦缸;弹同一块地里将一半肉身钻进小腿的蚂蟥.......
“还有门前晒谷场那大堆草垛,每捆都比我头还高——沉甸甸压向肩头。”妇人费力比划,”全为我好——将来要过日子;婶婶老了就做不动了——指望我!”
“我喜欢初春时田埂上节节冒出的野荠菜,还偏爱山头灌木丛里雨后长不尽的蘑菇......”妇人兴奋描述,“小河里游来窜去的鱼虾能被半夜下的细网捞捕,用木叉橡筋编成的弹弓总会轻松射下偷嘴麻雀......”
婶婶却告诉她生活不易:有碗饭吃就是天大恩德——婶婶的母亲就是被饿死的!
“她去田里偷地瓜,地主把瓜收得干干净净。”伴着冬日煤油灯火的昏暗映照,活活被饿死的故事一次次在精铁顶针竭力按压中准确重刻进每双新纳鞋底的点点粗白麻线。
“按规矩不能收那么干净。祖宗说过——小的,瘪的果子要留给寡妇捡。”每讲到这里,婶婶就会高扬手臂将白麻线长长拉出,顺势将长钢针猛插入青色鞋面,望向妇人,讲述另一个故事:妇人母亲也是寡妇,死得同样可怜。她在路边哀求一个漂亮女人赏自己馒头,一步步跪爬过去,抱紧那女人的腿哀嚎,终被一脚踢开——连正脸都没给瞧。
“没人会给你饭吃!”婶婶抬手抹泪,“吃人一口饭,还人一年粮。要感恩——忘恩负义会遭报应!”
到了夏天,婶婶最大娱乐则是拿了蒲扇围着妇人驱蚊捕虫。这样,整个晚上她都能叮嘱同一句话:“别老想着自己是谁,你只能是我——没有我就没有你。”
“她是救命恩人——几辈子都报不完的恩!”妇人圆睁双眼,加强语气。我不由学着焕老师模样诚恳点头,她却受了惊般将肩膀倏尔缩起,把头埋进环抱胸前的臂肘中,如同沉没于一枚被刻意拼凑的心形图案。
妇人完美复刻婶婶一切——包括病。她很早就睡不着:最初是做噩梦——那些被饿死的女人分明是她自己。
“明明我欠人,可在梦中仿佛都是人欠我。我太坏——有罪!”
“老吴最怕我睡着。他说在梦里我总会抓住他肩膀咬牙切齿地骂。”声音从心形环绕中闷闷传出,“他提醒我一切只是婶婶的说法,也许是个故事,甚至仅仅只是个梦。”
“可我摆脱不了,怎么做都不行!”妇人努力将头抬起,直望前方,微晃两下那如被绳索绑定的僵硬身躯。
当妇人渐渐习惯于整夜清醒,又被清醒带来的似乎始终被看见的抓狂攫住。她尝试躲进灶台,又尽量隐身草垛,更悄悄藏没角落.......只是为了不被看到。但没过多久,她无比悲伤地发现根本没人想看到她——就算婶婶也只会在干活儿需要帮手时扯着嗓子叫唤几句。在无从使唤时,即使她晃去人鼻子底下也跟死了般没影!这种更为恐怖的消失感终于迫使她某天在人堆里着意发出怪声。当众人视线全部凝聚于她夸张表情时,婶婶才惊觉她病了!
“祖传的病——逃不了;跟我一样——不过严重些!”婶婶这样解释。
“这孩子——听话!亲生的也不过如此!”祖传与亲生让她们血脉就此真正相连,紧密连接的恩情很快将生活浪花激荡出欢脱一波。
欢脱来自“大变天”:孤儿出身的妇人莫名在一夜间被幸运指定为苦难孩子代言人。那些日子,婶婶将油灯、煤炉悉数丢弃进杂物堆后,每天领了妇人去村头听披破棉大衣新任村长的慷慨陈词,巴巴等候分发那些她们从未见过的好东西。
“土改已经胜利——全是我们的啦!”众人密密涌近用破门板草草围成的露天仓库,探头张望赞叹那些雕龙描凤陈设的精致。当几个戴旧布帽的强壮小伙气喘吁吁抬来又一口檀木镶金梳妆台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真美。”妇人将记忆细致浮现于每一根渐渐舒缓的皱纹,“我无法描述,却永远记得:那刻,时空消失,大家都忘了身份、仇恨,目光全凝聚在那天然木纹与着意雕刻中。”
让妇人无法忘记的还有那个在饥荒日子里吃得起白面馒头的漂亮女人。
“太太小姐们都跪在那里,比我矮得多,可惜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在梦里不给我馒头的女人。”她恨恨皱眉,“别叫我看到她。”
被看到的依然是最高贵的吴家女儿:她挂了地主婆专用木牌,深深埋下长长脖颈,卑微跪在用粗糙砖板搭起的高台一侧,默然听声泪俱下的婶婶控诉那被收得一干二净的地瓜田。妇人被吴家女儿深低头颅下无法遏制的高傲气息激怒。当听明白自己所有苦痛都源自眼前这个假装认罪美丽女人的贪婪时,她难以自制,愤然拿了剪刀上台将吴家女儿散乱在背的长发寸寸绞断。
“不过靠装扮。”台下女人们庆幸亲眼目睹了昔日美丽女人极其不堪的狼狈,经过一番暗自估摸比较,迟来的自信让她们同仇敌忾——台下所有人从此亲如一家。
婶婶不再是寡妇,当上了扫盲班班长和妇女队队长。她积极带领女人们在打谷场上高声歌唱,毫不留情指出每个人思想中有可能出现的污点.......当一份份大字报被累累糊上村头最高土墙,她终于取代吴家女儿成为村里最光烁的那个女人!
“总算忙得连纳鞋底、赶蚊子时都会忘掉我,村里人都赶着找我传话、说情。我跟着忙,病全好了——每晚都睡得很香!”妇人面目舒展,“细想想,生活也没多大变化,还是饿——甚至更饿,但快乐!”
“明明没变其实变了。”妇人看向我,光从眼里荡荡漾出,“高高在上的感觉真好!人人都说我们命好——因为恩德!”
恩德却很快被要求剥离——永远不变的原只有变化。没过多久,婶婶就犯下重大错误,同样被押上高木台被村民批斗,原因是她悄声嘀咕村头最显眼那块田里堆的稻谷是从全村地里收过来的。
“为什么要说假话——连报纸都说?”婶婶忍不住在记者面前抱怨,“孩子三个月没吃上白米饭,瘦得跟干柴样,还不如被地主老财剥削!”她就此被打倒。妇人即刻被告知不仅要与婶婶坚定划清界限,更要积极揭发她更多反动思想!
“大家都这样说,肯定没错!我慌了——左右为难。”
“我搬去公社广播室一个人住,很害怕,又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
“队里吃饭不要钱。地主老财的家庙改造成了食堂,每天拿了碗去排队就好。吃村里的饭就要听村长的话。”
“吃不饱。天天都是菜叶汤。”妇人用力甩一下头,将目光拉远,看向我脑后的空无,“婶婶说得对,真没人会给你饭吃。”
“没她就没我,没我就不用划清界限!”她再次并拢手指揉向太阳穴,说很多事不能细想,一想就糊涂。
妇人终究跟婶婶划清界线却没揭发婶婶,她跟所有人宣扬自己有病——祖传的。当思想苗根找到理由被划出规正范围之外,她终于瞅准机会悄悄端了整碗面条在深夜里去见弥留的婶婶。婶婶艰难而贪婪地吞咽食物,在兴奋颤栗中,面汤泼洒出来,将臂部肌肤染成小块酱色——让她心满意足。最后,她沉声说道:“‘元宝’真不如‘活宝’。没有我,就没有你;没有你,我又有什么意思。这世没能长久相伴,来生我去找你!听我话——嫁户好人家。”妇人默默无应,只是跪在床前给婶婶送了终。
“我吃她的饭长大,却听了村长的话;我端了食堂的碗,又骗了全村人!有罪啊有罪!”妇人说着,惶惶起来,“没他们就没我。我心心念念感恩——感恩婶婶!我爱她,听了她的话——嫁人!”
她停语,将手扪向胸口,良久,又冒出一句:“好幸运——总算都过去了!”自此,妇人开始讲述她的第二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