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滴温润的婴儿血惊醒。
“这是伊米姬脐带上的血——属于整个世界。”一个带王冠女人将一方黑色纱帕盖在我枝头,心满意足慢慢说道,“以后被看到的只能是她——你占据这个位置已经太久。”
最初我跟这座森林里任一根树枝并无二致——雷同总会轻易抹掉年纪与经历,直到英雄将揉碎的光丹埋进根间。那刻他把中指咬破,洒出血雾让光透过我的叶现出形状,在万物齐声惊呼中我感觉到了自己。
“光将在它上方出现。”英雄郑重其事指向我,我却认定那根手指朝的方向其实是镜月。事实完全不重要,因为已被称为王族的种群“类”不久后隆重赐予我一个名字——硕枝,在万物朝拜中我有了位置——王的高度。
越高越不稳定:王与那些继位的王无时无刻巡逻在我身边,只为不让光丹缺少一颗。光丹终被用尽,恐惧袭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因此,我无法责怪这个用另一滴血唤醒并意图结束我一生的女人。
“与最高位置匹配的是最大才干。”她低声解释,不容分辨,“能‘以本伤物’的血脉并非谎言,最多算巫术——就算神也不该永远高高在上。”
“存在就是真理!”她轻轻一笑,找到自信般拿出刀片在我枝丫底部反复锤敲。那硬而钝的锋刃一定是用金子制成——光闪闪全方位映出我的模样。我听到自己的髓在被纱包裹得完好无损的外皮中一点点“咔嚓”断裂。看不见的伤痕丝毫不会影响修仙大会前万物对我的顶礼膜拜。
“感恩神赐——不朽的您将庇护哈特国直至永远!”万物依然如是说,我依然跟千万年间一样无法发声。当他们满怀希望离去,执金刀的女人走近高台淡然应答试图探询国王近况的如尔将军。
“万物从不需要真相,只服于教化。如尔将军,不要怀疑,我将全力支持您对面具的严格掌控。”
“如今最重要的恐怕只有这座高台与伊米姬公主那张人脸。”
“所以,让国王呆在深宫养病恐怕比现身更有说服力。毕竟......还能联姻。”
“稳定大于一切!”如尔将军沉默良久,转身,终回头留下这句话,再转身,迅速离开——一眼都没瞟向我。
“该断了——你已经很老!”女人待他走远,重来树下抬头看我,“我需要这个位置。”我当然明白:除了位置,我什么都没有。它起于被命名,终于被丢弃,叫——“我的一生”!
“我做错了什么?”微晃一下,我轻轻发问。
“你做得非常好,只不过现在有了高台!”女人答得温和,用目光指引我望过去。那里从前是块空地——举办过第一届“修仙大会”。
一晃多少代,只有近两任皇后能从我身边掠过,可惜其中一位刚飞上去便受惊落下来,另一位兀自修仙——传说已被世人供奉。她们都没再回来!
那里早不被期待,大家更喜欢谈论在大殿广场举办的“新月盛典”——“联姻”与“合月”才是看得见的代代传承。我跟他们同样喜欢“一成不变”——几乎能让我忘掉“一生”!
此刻却无法回避:“我”终于必须正视“我”并非“我”,祂原是英雄编造的一个梦——梦醒了无处可逃。我就此嫉妒起那最终会跟我同样代表“不存在”的高台:它高昂头颅,透过叠绕身形上的层层螺旋藐视我——金光闪闪,环环相扣,温润冰冷,直指云层。它是刚刚被造就的梦——对未来一无所知。
“伊米姬将站在那里起飞。”女人偏头指向高台顶层,“忘掉你,大家才会信服她!”
“她还会从光中坠回,”女人很快转头,温柔陈述:“只有黑暗才能标记光。这方蒙眼纱因此被看见、被证明、被向往,伊米姬就此拥有俯看国家的权力——一代又一代。所以......”她停语,微摇我的枝,让坚实外皮殷勤贴附于指间。
“时光,只有时光才能带来这般完美的伪饰。”她满意呢喃。伪饰唯一价值来自王室,从而决定我活着的唯一意义是在任意时刻被任意安排。
“当蒙眼纱徐徐飘下,你将飞出去!”女人退后一步,微笑看我,“断裂——”
“那是你一生中最荣耀时刻——光与黑暗都会从这个缺口透过。”她直接用死亡宣判我的价值——天经地义,因为长久以来我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做不了!
“这座高台会成为最高,新硕枝将被掩住。”女人收回手臂,低头看她轮动的一根根手指,“高得看不清就会一直存在——哪里还有比想象更高的地方呢?”
“别遗憾,万物从此不会关注任何高度,没有比金光环绕更能凝痴的标签。”女人欣悦地扶了扶头顶王冠,微抬目,凝视我,“信我,我是库莱姆王妃——哈特国新一任的王。”
不久,她站在高台正前方接见如尔。
“看这盘绕而上的路多么完美:不曾遗漏任何高度,满壁金镜严丝合缝,只要靠近这里,就会闪闪发光。”
“能看见的就是真相——眼睛根本看不到自己。只要一直沉浸,就没有妄想——因为在我们视线范围。”
“那滑不留脚的金路和岌岌可危的低栏让万物心甘情愿跪下,等参差高度全部消失,这里将只剩高台——还有比这更稳定的吗?”王妃的平稳谋划让将军瞬间臣服。
“那........‘仙’,包括祂的传说是否不再有意义?”如尔小心探问。
“不!”王妃侧身,往高台背后走去,“‘螟蛉之子,蜾蠃负之’。眼睛看到的本非真实。‘其何能淑,载胥及溺’——让螟蛉不死不活,蜾蠃才能鲜活。活下去,才能等到那一天:蜾蠃无需继续是蜾蠃。我讨厌不死不活.......只是——需要时间。”
“或者从来没有真相?”如尔跟在她身后轻叹一句。
另一个女子却认为真相就是没必要告诉万物真相。她来到我枝下,取出一张精美面具戴上。
“其实没什么区别——藏在暗处才能看清。”她轻声嘀咕着闪进林影,躲避不远处高跃万物的聚集。
“站在最高处的肯定是我。”
“那弯弯绕绕的路只有我才能辨清。”
“不会有物比我更美。”
“毫无差别——都只能看到想看的。”女子很快意识到无需躲藏,悄悄走出,立在万物身后——确乎未被注意。
“飞向高台跟就地起飞原无不同。”如尔将军曾这样讲述,“固化原为锁定,规矩建立秩序。”
“当金光缭绕眼睛,万物肯定被迷惑。”如尔强调王妃的臆测。
果如其然!
“我原跟金镜一般闪亮!”万物屏息。
“记得跪下!”它们相互叮嘱。
——“如何跪?”
——“跳上去就会。”
万物不了解的事从来不是事,本只有顶面才能站立——那里属于王族。他们必须站得比我还高——只为超越。
“它不可以被逾越。”奠基时王妃就在比划中笃定,“只有高得超越视线 ,变幻与确定才全是理所当然!”
“那就是重于一切的稳定!”
王妃让高台逾越了我,眼前这个用面具遮盖人脸的女子却打算逾越她——那异常精美的面具让万物嗅到危机。
“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女子的前行惊动叠叠阻挡的物。
“她叫类,是森林最古老种群!”戴着相似面具的柏狄从高台后方现身,径直走到正前方立住。他身后王妃亲摹的“万物”两个大字直接封住好奇目光与多事的嘴。
自从生存谷无功而返,柏狄便主动交出银丹并放弃了二将军身份,只为等来这一刻。
“苏尔,我现在完全属于自己——终于明白了你。”他往物群中去,停留在女子身边。
“我也懂了你。虽然面具戴久会被雕刻进脸庞,但能留住的都算好。”苏尔说得愧疚。
那不能留住的自然便是不好——我完全断裂了的髓正欲挣断最外那层皮。同样是被雕刻——内外却是天壤之别!
高台前后也有别!
苏尔刚到哈特国那晚柏狄便领她来到我身边。
“苏尔,攀去顶面——公主将在那里起飞。”柏狄指向高台。
“恐怕做不到。”苏尔皱眉,“曾经我以为技巧是全部!”
“技巧真的可能就是全部!”柏狄一把拉起苏尔的手,带她看满是秘密的背面:延伸至此的通道全由粗糙沙石垒砌,道边布满尖牙般狰狞的锐利石棱!
“金光引诱万物集中,黑暗与恐陋标记驻足。”柏狄放开苏尔 ,走上前轻抚石棱,“欺骗有时是为保护——让万物停留在最恰当位置。”
他实在天真!库莱姆王妃曾站在金光中无比自得地跟伊米姬侃侃而谈。
“飞蛾就爱扑火!飞得多高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万物相信自己就是最独特、光彩的那个!”
“当认定金光就是自己,所有高度便被吞隐,你成了唯一。”王妃浅浅笑出声,“是我——用金子打造出一个美丽的梦,让它们愉快消失。”
苏尔却清醒。她围绕高台旋走一圈,回到柏狄身边,也探手抚摸石棱说道:“那边太亮太滑——看不清也立不住脚,这里才是路。”
“都是路!只要避开镜子,王族人脸同样能隐进人群生活。”柏狄微微一笑,收回手臂,“没路时眼睛看到的也算路。”苏尔没有辩驳,退后几步,上下逡巡高台。
“公主要站在顶端起飞应该是为了避开气流层。”
“不,建立高台是为准确定位。”柏狄回忆,“据说当年皇后本能飞上去,但一到关键点,就会被万物在混乱中一次次拉扯回来。”
我不禁摇头——混乱的由来从来不是混乱。柏狄不想飞,自没体验过飞起来时对随时可能被抛弃的恐惧。当上空出现影子,每个物都本能希望它往下坠,从而让自己的高度具有价值——没谁愿意被定义为失败者。永不失败最省力的办法就是共同失败——皇后是被生生有意拉扯下来。
“必须建一座高台——距离和想象才是为王族腾造出空间与时间的关键!”皇后在失踪前晚就是站在我枝丫下跟王妃细致交待。
“关键在站立。”苏尔站在同样地方细细揣摩。她踮脚朝黢黑内里努力张望,发现壁上刻满大大小小面具。
“完美到极致——变幻万千。每双眼睛都由金子磨制,亮闪闪直瞪过来——摄魂夺魄,诱引攀登者痴陷。”苏尔惊呼。
“本为迷惑——手段总会引徕手段,万一有物勘破金光,沿路到此,必不能再往前去。”
“封路?”
“也许根本没有路。你不觉得这些石刺很像非道上的树?紧盯它们,踏到最顶处,痛感会逼迫出连续层跳的专注......”
“感觉?!”苏尔再退后几步,细致思忖,“可痛感会削弱力量,气流将更难击穿,公主会不会先候在顶层?”
“那里更需要感觉!”柏狄跟着退后往上看。
“我未必能比得过公主,”苏尔判断,“她有一个托举她的娘。”
王族后代本需托举。
“当距离隔断羁绊,能驾驭风、穿越云足矣。”当年皇后的裙幅刚飘过我的枝叶,她就定下这个高度——与我齐平。
王妃却恐惧,她害怕距离会被目光穿透,终苦心积虑打造出这座灿烂夺目却光润得让攀附看起来毫不费力的高台。
“只是幻像。”王妃一字一顿告诫伊米姬,“毫不费力代表无法附着——必须深深跪下。”
“让自己醒不过来的只有自己。”王妃走近伊米姬,“别看金光,直面狰狞,从石棱尖处慢慢爬上去——候在顶端!”
“创造假像本比还原真相更有说服力。”伊米姬一字不差重复王妃的话,“不要看——眼睛看到的都不是真的;去感觉——需要切磋、琢磨的苦痛就是路。”
“晦隐本是对万物最好的保护。”王妃看向云层,“可王族需要光!”
“光”的秘密一直在顶空,王妃却将我枝头那瓣黑纱取下来交给伊米姬。
“全是光时什么都看不见,黑暗将是‘光’中能被看到的‘光’——拿好这方蒙眼纱!”
苏尔没听到这些,万物更无从知晓。当没听到与不知道相遇,知道的总会变成最后才知道。苏尔修改了规则——谎言没有规则。
“高台设计得很完美:它制造幻象又突破了幻像!”
“幻象才能让等待永久。”柏荻冷静应答。
“但真实带来完美:假如每个物都站向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各异姿态将与狞厉棱石拼合补整,一体的万物反过来能把高台掩没。金光、微光闪烁出的圈层正是高台本来形状,那才是一条无比清晰的路。”苏尔开始绕才台转圈,自顾分析。
“难道也是万物该走的路?”柏狄跟在后面思忖,“真实定义自己就能真正认知边界——岂不就是光?”
“我找到了!”苏尔停步,兴奋叫道,“沿最下层光圈旋起,在气流中环环循绕,伺机摘掉最高的叶,环道即刻变成旋道——每圈最高处恰是更高层最低处。”
“环旋相通,待直达硕枝,黑暗将通过连续缺口透过,标记从空中回来的路——确是‘非道’!”说到这里,苏尔忆起什么似的看向柏狄,“生存谷三条路已经连通,生存树就在尽头——同样属于你。”
“那我们一起去,去任何地方。”柏荻凝视苏尔。
“可我只想去那里!”苏尔仰头看天空,“万物那时看到的标记恰恰相反——是光柱。它们齐声欢呼的声浪就是空无中起飞的路标。”
“等什么都听不见时,我不再是我:遇云是云,跟风如风,张开手臂,自由舞蹈——月亮就在那里!”
苏尔的描述让我开心:如果残缺依然昭示顶端,那消失无疑是一种更醒目标记,这让我虚无的一生突然被赋予重大意义。
苏尔细细解释其间微妙。
“当万物自然跃起,便如同瀑布中那些被地形激起的水花——千姿百态。独特只为产生风景。万物其实还是万物,如同水还是水——最高处的水叫云。”
“最低处的叶......”苏尔伸手触摸树底一丛灌木,“看,闪耀的也是水光。”她说得极对。我身体里一直流淌着水:它们从深深泥土里经根须、树干层层旋绕,镌进叶脉——一使我鲜活!
柏狄早知道这个秘密,他向苏尔直接展示水——被我枝影覆住的潭。那本是他躬身刨开的一条土沟——窄窄延向生存谷尽头那堵灌木壁垒。他停驻在花开的地方,一锄锄深挖——循环往复。不久,细细珠流蜿蜒汇至我身侧涡成波光粼粼一谭。
“这是东庄那条河里的水。”柏狄同以往那样背对我,欢快发声,“你走后,我很想你,终于发现每滴水都相同并相通。”
“我将它们从人间引过来,想象每滴水珠都曾映过你的身影,便如同亲眼目睹呆在东庄的你——这让我快乐。”柏狄蹲下,用手撩起几滴水珠,“无论多远——.咫尺天涯!”
“快乐?!”苏尔轻声重复,“还是感觉?”柏狄点头,顺脚踢开小潭侧边一抷泥土,水流旋即冲淹过脚背。
“把水引向集合地,突如其来的冰凉将引发惊惧,所有规则就此失灵。万物凭本能四处逃窜,待逃无可逃,极度恐怖促发蹦跃——自然全力以赴!”柏狄说得坚定,“那就是它们能攀跃的真正高度!”
“也是最适合位置。”苏尔点头,走近柏狄,“谢谢你!”
“我希望你快乐!”柏狄低眉,很快抬头,看向林间空地,温柔说道,“我还记得你飞的样子——真美!再飞一次,好吗?”
苏尔应声将面具剥落:水影、树影、云影、草影倏尔沦为她那张美仑美奂人脸的背景。
“你不是‘类’!”柏狄不由一怔。
“我叫苏尔——你取的名字。”苏尔轻声回答,“在人间我只是一只狸。”
她的确是“类”——我因看得久远当然更清楚。最初,“类”最喜欢在树影中曼妙飞跃:泉水的光流过宁静林影,招呼奔跑的影往气流上去,旋即在速度中缠绕成一团,很快被风托浮舞在缥缈顶空:疾疾徐徐,如云飘飞,俯仰间便是一个轮次——毫不费力却竭尽全力。
苏尔此刻正那般缓缓飞舞——高高远远,如在空漠中跳舞的星子!她让我回到从前:在“类”这个种群还叫“类”的时候,每个物飞起来都很像星子。当所有星子点亮天空,月亮便会出现——灼灼其华。祂们全是“仙”!
“你很像仙!”柏荻仰头。苏尔轻快落下,否认幻觉。
“不可能——我既非王族,也没有心。这次回来我只打算得到银丹。”
“必须获取金丹!”威严命令低沉响起,“金丹从来属于‘类’!”
“大哥!”柏狄循声回头,“她是苏尔。”
“我没认出来,自然你也认不出。”如尔将军表情严肃,“苏尔只是个名字——没身份的名字。‘类’不一样,它是万物之首!”
“那王妃......” 如尔突如其来的支持让柏狄感到不安。
“虽然我们所做每件事的目标都是为维持稳定,但最好不要有任何权力挑战哈特国的规则和传统。”如尔答得干脆。
“当年我......”苏尔看向如尔。
“收留或放你走?”如尔浅淡一笑,“你从来都是自由的。”
“可金丹只能属于镜月。”苏尔扬脸。
“都属于‘类’——森林深处那个最古老种群。”如尔走近,坚定挥手,看向柏狄,“至于我,还有你,从不知道‘类’会出现——更无权阻止‘类’参赛。”
“不知道往往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将军说得意味深长。他将目光望向我——全然不知道树干里的髓已被金刀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