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赛尔在谷底被瑞温奇国王搭救那次就知晓了出入生存谷的秘密。秘密等同隐藏,隐藏意味安全——他把养父母葬在附近就是为了让他们躲进土里时自己能躲进谷里。
当突然被赋予一个崭新名字,迪赛尔更迷茫于自己是谁,早想回那里看看。他停在那堵简单得处处可见的花枝绿壁前,飞速摘除青叶,完全不理会身后苏尔的诧异目光。无视是最好回答,因为结果迅速到来。
从被纯粹鲜花隐蔽的弹性空洞中匍匐钻入后,苏尔回头所见依然是一堵普通花墙,便忆起这里正是来路——奇妙轮回仅源于“一物两面”。熟悉感抚慰了她乍入阴翳的不安,让她认真倾听。
“父王告诉我这些秘密后就化成水。他强调无需悲伤,当仙回归时一切都会回来!”迪赛尔皱眉回忆,带苏尔看一面被密实灌木遮盖的坚硬石壁,“他说生存树叶影覆盖处就是哈特国大门。”
“在哪里?”苏尔好奇凑近,细细查看。
“金丹的光能将它显化。”迪赛尔用手轻抚石壁,“那其实是个黑洞。我进去走了几步,什么都看不清,觉得害怕,又想着要找你,便退出来。”
“对不起,那颗金丹......”苏尔抱歉地看向迪赛尔。
“现在顶要紧的是上路、采花、找到生存树!”迪赛尔轻轻摆手。
苏尔做到了——她走通“旋道”带回一束花;迪赛尔也做到了——他打通“环道”抱来一株干。可惜事实跟预想总会有些不一样。
“无比光明的‘环道’根本见无所见,一览无余的平地处处暗藏石障与陷井。”迪赛尔说他在被绊倒几次后就只能靠跪爬探路。
“亮光无比刺目。你无法想象当时我有多么渴望黑暗,只能闭上眼睛。”迪赛尔细致描述,“我甚至怀疑当年正是因为想回到黑暗中才会在救你后滑落谷底。遇上父王也许是注定。”所谓光明“环道”因迪赛尔主动阖眼变得跟“旋道”并无二致:在黑暗中盘旋往复寻找突破路口。
“为了摸清路痕,我只能躬身——一次比一次低。”迪赛尔垂下眼睑,沉默良久,终于抬头,“爬行......心甘情愿......”他说当矮枝挂乱头发、尖刺刮破脸颊时,疼痛才将麻木唤醒。
“我睁开双眼——满目枝影,在黑暗中往上看,树梢间全是五彩缤纷的花。”
迪赛尔匍匐身躯由此被赐予直立理由——判断与抉择。他却找不出正确那朵——所有被剥落花的缺口即刻会被新发花朵占据。
“一朵朵采摘,一次次失望,直到指上硬茧在不经意间划破一瓣不被看见的柔软——黑暗从那弯狭长伤口穿透,我这才辨出最高最亮的那朵花居然完全透明。”苏尔注意到行走在平坦“环道”上的迪赛尔拥有跟自己同样强壮的手、肘、臂、腿。
“‘光’在‘光’中没有阴影——它因此似乎不存在。”迪赛尔将树干抱紧,深情凝视,“我便将干折断。花就在上面——只是看不见,好像在说:它们除了位置,什么都没有。”
那株枝干留下的缺口将黑暗倾泻而出,直接引出另一轮‘环道’。
“它长得跟硕枝一样高,所以照得远?”苏尔轻轻发问。
“是。”迪赛尔点头,“当被黑暗笼罩,我又开始渴望光明。上路不久同样事件再次发生:亮光刺目,坑障暗藏,路面变得滚烫。我只能重新合上双眼,将背负的枝干铺垫到身下艰难前挪,直到被另一片灌木尖刺阻住。”
这一次,迪赛尔以为自己能直接攀向枝顶触摸最高枝头那朵透明花,却惊觉如果不采遍所有颜色,他指尖的坚锐根本不足以划伤任何空无——看不见原来真的等同不存在。”
“是伤口将黑暗显化,从而辨出‘光’。”迪赛尔严肃望向苏尔,“以后每轮路都如此。我回不了头,只能一直前行。那些费尽心血折下的枝干全部如同谬论般留在沿途,直到最后。”
“当最大那根枝落在我手里,天空出现。钻出来,我站在这里——除了它什么都没有。”迪赛尔举高那根枝。
“还有沿途那些缺口,它们透过的光恰恰照亮了我的路。”苏尔探手摸那干,“如果‘环道’上的臣服采下的是沉重、‘旋道’里攀爬采下了柔软,那‘非道’中的徘徊留下的应该是........”
“印记!”苏尔心念一动,转身捡来一块尖石,走向“非树”消失后留下的凹坑,蹲身将泥土刨开,虔诚埋进手中花束,“如果三条路指向同一终点,那真正的生存树应该就这一棵。”
她很快失望:坑里探出头的幼苗径自沿地面匍匐延伸——却是一根粗藤。
“还有这。”看得呆怔的迪赛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踏步上前将手中枝干插进藤根泥土。耷拉在地面的藤立刻叠卷过来,紧密缠绕住枝干。倾刻间,藤与干同时获得生命似的在开枝散叶中节节拔高。
“走在路上时,我们该等等彼此。”迪赛尔说着,满意退开几步,看奇迹呈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赫然矗立在面前——如同生长了千年万年。
“决定一棵树生长的是花。”苏尔感叹。
“决定它高度的是干。”迪赛尔也感叹。
“那东庄的树为什么叫‘老根树’?”
迪赛尔被提醒,伸手探入衣襟掏出一个黑色小木匣,打开轻轻一晃,小堆黑色颗粒便滚动起来。
“这里所有树都是它的孩子。父王叮嘱要把它们带去冰山。”
“花种——根?!哦!” 苏尔好奇,伸手抚摸,“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冰山?”
迪赛尔一怔,推开苏尔的手,将匣子合上,直盯向苏尔眼睛:“你的意思是......”
“我突然感觉一切存在都有因缘,有些以为的错误或许仅仅是因为不知道真相。”
“真相是那个女人在说谎。”迪赛尔反驳,指向树梢,“看,绿盖如云,哈特国大门就要开启。”
“可它在开花!”苏尔抬头惊呼,“正是我采下的那些,不,应该是你沿途丢弃的那些——五颜六色。”
“为什么会这么多、这么亮,青叶呢?快把它们摇下来!”迪赛尔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一根粗大树枝猛烈晃动:花朵从枝间纷纷落下,闪亮一片。苏尔也在迪赛尔目光示意下迅速捡来草叶灌枝团成一束,将满地华光朝根处清扫——隐进泥土。
然而不再有尽头:花开花落——一轮又一轮!
“这将耗尽时空。”当又一轮花开,迪赛尔住手,望向苏尔,“在‘环道’上摸索时,我靠数字轮回抵抗循环往复带来的绝望,终因忘掉目标而失去感知。”
“只有失去感知才能守住目标!”苏尔点头,“当年练习冲破气流时,我用‘一百’标志一回,又用‘一百回’标志一轮,轮轮下来,才在不知不觉中跃了上去。”。
“数字让感觉因聚焦而消失,标记能将遥远拉近。”迪赛尔赞同,“我们必须成为盲点才能对抗轮回。”
“就是说只有绝对静止才能阻止花朵的无限循环,那岂不是比走在路上更可怕?”苏尔抬头看花。
“把‘我’藏进枝叶,这里将只剩你的时空。想办法融入它们——静止就会发生。”迪赛尔说得缓慢。
“忘掉自己?”
“对,当这里纯粹只剩花的时空,尽头就会出现。”迪赛尔靠近树干,开始攀援,轻声叮咛,“记住遵循它们本来的样子,变成其中一朵。”
“为什么藏起来的不能是我?”苏尔仰头发问。
“你会飞——能飞终归有些不一样。”话音未落,迪赛尔已隐入枝叶——消失。
花一朵朵从树梢飘落,如同时间雨滴。苏尔盘腿静坐,让眼里映满花。跟满斥危险、疼痛、期盼与行走的路上不同:当什么都没有,标记消失——起点和尽头也随之消失,行为因此失去意义。空无给予的自由竟然是纹丝不动!
静默的苏尔很快发现停止行动意味无法轮动——她成不了那些鲜活花朵中的任意一枚,只能飞向高空,尝试逃离清晰认知。她不停向上飞,直到花、树、山、海浓缩成无法区分的一片:所有景物因距离同时幻化成黑点。这份毫无二致让苏尔同样幻化为一个黑点——黑点等同任何黑点。她选择变成一朵花,随风飘落回来。
当旧有思维消失,她自然站起,拿着草束,沿花飞的方向将满地残瓣扫向树根——一遍又一遍,分明就是一朵行走的花。
“那苏尔呢——死了么?”突如其来的念头总会在刹那间将她惊醒,对消失的恐惧即刻将纯粹时空打破,她只能再次起飞——到最高空处看万物一体,等待重化为其中一点,重变成一朵花飘坠下来。然而这朵花很快会意识到苏尔的消失,惊怖迫使她重新现身、再次起飞——循环往复!
飞跃与坠落标志出完全属于苏尔的时间,她决定将哈特国搬到光天化日之下——用空间填满它。
迪赛尔没说错——会飞终归不一样。当他在青叶中露出脸庞,便看到隐绰的草、林、殿、台——跟养父带他观看的海市蜃楼一模一样。苏尔站在其间仰头微笑。
“满树都是青叶。”她雀跃着。阵风卷过,迪赛尔欣喜跳下树枝,刚站定便发现面前一片空无。
“难道只是幻影?”
“不,那是光明里的微光世界——黑暗哈特国。”
“消失了?”
“‘微’是‘搏而不得’。”苏尔这样解释,“不再追寻的办法是获得,忘掉花的办法是视而不见,视而不见的办法是把‘花’还给‘花’,把‘苏尔’还给‘苏尔’。时空各自纯粹!”
苏尔便用满地落瓣堆砌自己的时空:占据着小小点位的苞朵粘起来就是片层,片层摆出花块,花块叠出砖墙.......皇宫、将军府、高台渐渐成形。感觉回到家的苏尔因此全然忘掉枝头那些不断绽放的花朵:她需要无数形态各异的花瓣开辟出一条弯弯不尽的河流——浪在其间奔腾。
“送我出去,迎我回来。”她悄悄祈愿。当最后一片瓣从脸颊边冰凉擦过落在浪尖,描出一弯小船,苏尔便惊觉哈特国已经在光中呈现——分明就是人间。
“当每瓣花都找到自己在完美世界的位置,它们就不愿意再回去,轮回因此消失。”苏尔指着满树苍翠向迪赛尔明证,“现在青叶满枝,哈特国大门如期开启,一阵风从中卷出将我的时空完全吹散——却是徒劳。”
“因为‘我’出现了,这个时空便不再纯粹。”迪赛尔若有所悟,走向岩壁,看那黑洞,“但缺口也出现,指向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做这么多只是为了回去——回来的地方。”苏尔叹道,“其实从最初就是徒劳。”
“可你现在拥有一张人脸!”迪赛尔回头看她,“很多东西不再一样。”
“是的——变了!”苏尔径自凑近洞口,向里观望几回,退去两步,呢喃,“我突然不想参加修仙大会。既然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就算飞再高,爹娘也认不出来。金丹应该属于哈特国公主。”
“可........”跟在苏尔身后的迪赛尔一惊,直走到苏尔身边问道,“那我算什么?还有正义和......”
“也许公主真不是你父亲的女儿,但她跟王妃血脉相通,依然是公主。至于我欠你的......”苏尔顿住,低头半晌,终于抬眼,“要不我们还是去找‘心’——王子修仙恰恰需要银丹。”
“我要回去。”迪赛尔转头,利落跨进洞口,很快大叫着冲出来,“狼!到处都是!”
苏尔疑惑,撇下扪胸惊呼的迪赛尔独自进洞,逡巡两回后走出来肯定地告诉迪赛尔那些不过是些明灭光影交织出的幻像——根本没有狼。
“不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们虎视眈眈,凶猛异常。” 迪赛尔摇头,“上次能进去应该凭的是金丹亮光。”
“光?”苏尔顿悟,提醒道,“那你闭上眼睛试试——看不见就是不存在!”迪赛尔依言而行,可刚靠近洞口便猛然后跃。
“我做不到——好恐怖!它们在围猎我——扑上来了!”迪赛尔步步后退,站到生存树底,深深低头,“我不可能进去——没有金丹了。”
大团花朵从他身后高处岩石上猝不及防滚落。
“看,花——漫山遍野!”苏尔惊呼,“它们一被看到就会凋谢,为什么反而越开越多?难道逆反才是真理——我们应该走另一条路?”
“路?”迪赛尔环顾四周,惊讶异常,“全没了!”
“不,是只剩一条路——全通了!”苏尔冷静注视:在生存树满枝青翠映照下,圆形通道里的花全部绽放。树影、路影、光影、花影相互渗透,融成一条完整大道——直通大海。
“那我们要往海边去吗?!”
“柏狄的‘非道’也融了进来,那这棵树会不会同样属于他?”苏尔没理会迪赛尔,自言自语靠近树干。
“砍下最高的枝,它能漂载我们渡海。海的尽头是弱水,那里连一片羽毛都无法浮起。”迪赛尔跟过来,抚摸枝干,“你会飞——也许我们只能去冰山”
“传说皇后在那里修成了仙。”他们一齐转头眺望——路的尽头隐现出一角昭显无数神秘的冰峰。
当冰山被全神凝望,便开始讲述一个有关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