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只深红色、跃动起来像火焰般回旋华丽光芒的狸,来自远古密林神秘种族——类。
“‘类’是我的种族,我却必须忘掉它!”如尔默默说着,微微一叹,抬手将因情绪骤然波动而扭曲的面具抚平。他必须记住身份——守护银丹、人脸、哈特国的将军。
柏狄给这个无需伪装的“类”取了个好听名字——苏尔。她却想逃跑——在飞翘檐顶上徘徊。
“苏尔,别怕,柏狄会来送你,他正在大厅偷拿壁柜中的玉露瓶。”如尔远望苏尔,寻找她眸子里被镜月映照出的清澈光芒。当光与光连接,路便会出现。
“无需恐惧——玉露从来属于你。”
苏尔去意已决:她跃下屋檐潜进壁影,再现身时化作裙袂飘飘的美丽女子——戴上面具她就是柏狄想象中的仙。
可惜,仙只能是王妃的女儿。
“你府中那只狸转得可真高,我在宫里都能看到她跃上高空的影子。”王妃在大殿召见如尔,“当初收留它时,我叮嘱你用‘仙’诱导她飞跃是怕静止会扰乱府中秩序。”
“你那里乱了,我这里也好不了,反过来同样如此。”王妃说得意味深长,“但要记住——只有王室拥有人脸的后代才能承担使命。”
如尔躬身:“您放心,她没有身份,连靠近高台的资格都没有。”
王妃满意笑道:“还是如尔将军明事理。这些日子,国王的病略好了些,不久王室会添新成员,相信不会令您和万物失望。”
“王妃英明。”如尔机械应答。
“将军通透。我保证未来王儿会努力飞跃,修仙将是他唯一职责!”
“万一......”如尔试图提醒。
“我若没记错,府里保管银丹的是柏荻。就算联姻......我累了,想休息。”王妃露出倦意,在模糊应答中退往后宫。
这份模糊让如尔感觉上的不确定变得真实,他曾躲进暗影细细听柏狄站在庭院正中跟苏尔对话。
“修仙大会早沦为联姻大典,就算你真能把金银丹触碰下来,也不可能成仙,为什么一定执着于登上高台起飞?”
“服下金丹王族没有人脸的孩子就会重现人脸!”
“让你耿耿于怀的还是玉露,它是王室宝物又怎样?你不可能是公主——王室想孩子都想疯了!”
“如果没有玉露,大将军不会收留我。”苏尔转身,如尔闪到廊柱后。
“我只想找到我娘,知道自己是谁。”光从苏尔眼里向外渗透,“就算玉露瓶是捡来的,我也想问问她为什么抛弃我?”
苏尔抬头看云,大声说道:“吞下金丹——一切都会清楚!”
“徒劳。”如尔轻叹。金丹早就只能属于镜月,就算很久没见到病重的国王,如尔都不敢生起半分探询念头。谁能保住镜月谁就是哈特国的王——国王从没权力要求寿终正寝。
只有“类”才拥有自由——即使戴着面具。很久以前,她在这里被抱进去;如今,她依然能从这里任性逃离。如尔站在暗影里远远看着苏尔发呆,直到柏狄的声音传来。
“苏尔,别自私——忘掉过去。只要镜月在,哈特国就在,我们也会在!”
“如尔,别自私——忘掉自己。只要镜月在,哈特国就在,大家才会在!”老将军颤抖着双手把面具套覆上如尔头部,“戴上后就别再取下,只有严丝合缝长进每寸肌肉它才能真实得让万物相信。”
“我们是高贵的种群‘类’,为什么成王后要一代代彻底失去真实?”如尔的声音也在颤抖。
“为了完美。”老将军取出银丹在手中摩挲,“当仙意识到自己是最高存在时,就跟太阳犯了同样错误,再也回不去了。”
“那渴望完美时也回不去了?”
“对。”老将军将银丹放进口袋,直视如尔,“如果最初那个完美世界一直存在,就不会有此刻的对话、困惑和不甘。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仙失踪,才有我们。”
“我懂了,英雄也一样。当面具界定出存在边界就已经犯下错误,惩罚就是从那刻起我们不再可能真实。”
“也说不定——世界每刻都在变化轮回。如果无法逃避就学会接纳,跟面具握手言合的那刻‘美’会出现。”老将军语气沉厚,“那就是真理,能让万物一直走在强力之路上。”
“既然无法真实,又在哪里找得到‘善’的方式让‘美’出现?”
“当面具长进皮肉永不脱落——始终不真万物就会把它当真。面具的价值就是让万物相信,在相信力量中前进就是最大的善。所以我们的职责是帮助.......”
“帮助万物创造‘美’?”如尔肃然。
“确切说是创造一条能遇上‘美’的路。”
“那柏狄呢?”
“他的脸虽不能被人间镜子映照,但无比真实,叫希望——‘天极星’出现时所有真实都会回来。”
“我知道你的脸是万物希望所在。”苏尔直面柏狄,“可惜流言早就代替传说——王室已没有金丹,‘仙’的传说正慢慢失去价值。”
“你也知道是流言。英雄失去心后已经毫无价值,但引领万物飞跃却成了王的最高价值——让万物相信眼前才是王需要权衡的标准,金丹从来只是个象征。”柏狄看向镜月。
“你的意思是王室比仙重要?”苏尔狐疑。
“为最高价值服务才能生存。王室要保证的是能一直明确向万物提出、赋予并不断更新标注,目标只有一个——往前走!”柏狄肯定回答,“王妃已经怀孕,她的孩子就算没人脸,戴上面具站在高台上同样能用联姻维持镜月微光。”
“联姻?对,公主联姻对象好像正是保管银丹的二将军您。”苏尔后退一步,恭敬垂目,“哈特国未来统治者,谢谢您提醒!”
“我们可以永不分离!”柏荻上前扶住苏尔的肩,“相信我,如同我相信大哥、王妃,相信镜月永不陨落!”
“我不信!” 苏尔拨落柏荻的手,退一步,抬头,镜月将她僵硬面颊凝固得惨白。
“你有使命,有职责。很伟大!”她慢慢脱下面具,声音在变模糊的身影中越发清晰。
“既然你有必须做的事,为什么要喜欢我?因为你所做一切从来没有给予自己分毫价值,你没存在过,就想把我变成你,填补你完全空白的人生。”
面具拧曲带来的隐痛让如尔关注到自己的失衡,他强行平复表情,不安望向柏狄紧拧双眉下两窟黑黝黝深洞——它们正在急切捕捉苏眸珠里闪闪亮光。
“在看不清路时,不走一步是避免走错最好的决定。”柏狄努力挽留。
“我跟你不同,没路时我会飞!”苏尔淡淡一笑,将手中面具端详一番,叠好,放入衣襟,看向远方,“起飞时面具总让我呼吸困难,到了人间也许会好点。”
“你依然谁都不会是。”柏荻站立不动,“两百年镜月时光覆盖人间三代时空,你只会提前死亡。”
“但我会被看到、被命名,阳光将真正呈现我存在的意义,那才叫真实活过。”苏尔回头瞥了柏狄一眼,“否则一天和一百年毫无区别。”
“你有名字——叫苏尔。”柏狄声音哽咽。
“这倒是,那更好。就算我很快死去,只要你还活着,记得苏尔的模样——死亡便失效。”
“在死亡来临之前我能跟万物见证到希望实现吗?”如尔用手指将面具按紧,目光却直盯老将军。
“你见过海浪吧。父亲说森林的尽头是海,在光照下海面席卷着贪婪追逐、以为能颠覆全世界的浪。它们在激越白沫中一遍遍摔碎——永无止境:这是海浪存在的意义。我父亲如是生活,我也是,所以我想——你应该还是。”
“波浪必须一直在。”如尔明白过来,“我就是您,您就是您父亲,我们会过一模一样的生活,跟面具并无多大关系。只是,快乐吗?”
“当然,只要学会忍受和坚持,等你把空间腾留给下一滚波浪回头时,你会明白我的乐趣。”老将军在微笑与满足中闭上眼睛。
“快乐?你说让我们一起寻找乐趣?”苏尔偏头沉思,很快笑得敞亮,“哈哈哈,这里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离开面具连万物都会模糊成影子,也能谈快乐?”
她望向壁影最浓处,眼里两道电光直射出来逼迫如尔闪到高墙背后。
“只是暂时看不见,坚守职责能通往一切!”柏荻想靠近,终于后退。
“撒谎!”苏尔没有回头,“你不过是想找一个比你更没希望的家伙充实你的空荡!”
“是你在妄想,苏尔。”柏荻再次后退,漆黑迅速将他包裹,“别追究是谎言还是真理,只要相信一句话——我会永远照顾你!”
如尔探头望过来,默念:“你是我弟弟——亲弟弟!我同样在照顾你,如同父亲一直照顾着我。我们的祖先是王族——王族意味失去一切选择!”
“柏狄,一切只会是徒劳!”
果然,苏尔跃上了檐顶——没有来历和身份让她完全属于自己,她却站在高处回头招唤有身份的柏狄。
“我放弃飞跃,你放弃职责,把银丹交给大将军,我陪你留在任何地方!”
同样是徒劳——如尔收回目光,迈开脚步朝来时的路回去,留身后一场徒劳对话。
“离开银丹,我不再具有任何价值;离开职责,我将永不知道自己是谁。当柏荻不再是柏荻,苏尔也不会再是苏尔。”
“你走吧——去飞,带上玉露!”玉瓶在空气中如裂帛般划过很快被“呼”地一声卷入宽大衣袖。
“往生存谷去,那里通向人间,也通往哈特国,你将一路畅通。”柏狄声音变远.
“如果我真能找到心,可不可以用你的银丹成就我人脸?”苏尔的追问逼近。
“除非你确定成仙。对我来说——哈特国稳定重于一切!”
如尔一怔,停步,回头:柏荻端守卫在将军府大门前,如雕塑般恒定。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如尔微微一笑,清泪闪着光流下脸颊,一道枣红色魅影如火焰般从中闪过。
再见,苏尔!
我跟苏尔一起急速飞跃,趻踔闪过飞檐、镜月、云层和树影,突然被沿涂星光吸引,待辨认出它们只是路边散放花朵后才发现苏尔已经跃得老远。我只有变成一只狸,紧追过去。
“良久”又似乎“瞬间”,一棵老树迎面而来:斑驳树皮如老人手纹,粗壮枝桠像迷宫盘错;片片阔叶低垂似母亲温柔手掌.......在黑暗中它包容并掩饰了一切年轮与距离。
包容涤荡迷途恐惧,我们钻探其中,沉沉睡去。恍惚间两只狸慢慢叠合,我看到自己变成了苏尔抑或苏尔变成了我。从此,在那致密枝丫间就只剩一只狸日日跳、蹦、摇、抓、蹬——仿佛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