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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流水般往前流淌，需要喘气时，我还是会去倾听。人的故事总是那么雷同：失望，怨愤，迷茫，恐惧，焦虑.......情绪激越让我觉察宁静:在他人鲜活生命中体会死亡般的解脱。
我却真实活着，当然很快会从那里离开：时空刹那交会原为引导各自重回轨迹冷暖自知地运行。我不再想尝试诉说任何体会，因为确实无法体会——说什么都只能更深层诠释毫无意义那个终极。无能为力！
那便回去——回到那个好象曾活过的地方。刚得知母亲搬去“仙苑”里能眺望“老根树”的一套小户型，我就回了家——第二天清晨便迫不及待去中心公园游梦。三年了：印象中最近一次来这里时刚毕业，当然，现在依然只算刚毕业。流动中果然有静止——由着某种一成不变。
环境明显被大肆重整过：当年有领导停车视察的地方竖起一排展架——表彰为这个城市做出贡献的人。我凑近细看，在某张相片里竟看到那年站在车流不远处身影模糊远望的我，而那个腆着肚子的大领导已然被放大成一张红底大头像——标注出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感人故事。模糊抑或清晰，唯在时间里才能看到真相。
我沉沉挪开步伐，慢慢将记忆在重填中清空：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新建成孩子们欢快奔跑的彩色雕像——命名为“春之幻”；人工湖一侧种满芦苇，只为遮盖与漫漫外湖相连的暗黑洞口：看不见似乎确能让危险仿佛不存在......想象的用途是让格局无限扩展。如果突然从半空惊悚地安全落地,就会惊喜发现柳梢灌木间处处都是能包容所有人休憩的小绿坪。我贪婪深吸一口气：宽阔带来清新，劫后余生便若婴儿。
婴儿被女人们或牵或抱或拉或扯地满处游荡;最远处大楼顶层引人注目矗立着一框硕大广告——“强国有我、有你还有他”;那框的线条因高远空旷霸气外延，引领出齐整排放于高高电线杆上块块标语小彩牌——“自由”二字在其间跃动。
跟当年看到的已然完全不同：是一切真的改变还是我此刻正将目光投注到另个方向？我没打算回头,答案从来只在心中:看不到就是不存在——看到的也不一定真——唯体验才算真。叩我心弦的莫过于扑入眼帘那条自由翻滚沸沸银珠的湖面：浅浅涟漪张张扬扬朝近处奔来，一圈圈将有序飘荡的小纸船推回岸边。
船在浮沉中惊散，如被困于巨大摇篮柔软锦缎表层的均匀折皱中，让小船主人——一个五、六岁小女孩——兴奋不已。她蹲在最低柳梢处一个不太大纸盒旁，不停叠出新的小船，一次次执着而专注地将它们送往水中，如同放飞一只只披着斑驳羽衣的小鸟。虽然只见背影，却能感受她雪白肌肤与乌黑密发比照映衬出的勃勃活力，很像某日江边一个奔跑女孩扬起蓬松如狸尾发梢处烁动的光——我从没忘记过江边奔跑的苏尔。
我走过去，挨着纸盒找了块小绿坪坐下，顺眼一扫：纸盒里散放着些打印了密密字迹的白纸。
“折了不少哦。”我搭讪。
“一定会有一艘船能到达彼岸。”女孩望湖那边。
“何必这么辛苦？这边也是岸。”我打趣。
“能一样吗？盒子里装的是我妈写的书，现在她决定不要了——难道跟从没写过一样？”小女孩调皮地翻了翻眼，“没这些，我妈就写不出更好的剧本。”
我笑了，说：“哦，学你妈，你爸怎么说？”
“我没爸爸。“我一怔，有些后悔自己的快语。也许感觉到了什么，女孩望我一眼，笑道：“妈妈说有童话陪伴就不需要爸爸！”
“她人呢？”我两边一望。
“在那边红房子里，市里著名庄教授今天来指导排练戏剧。”女孩扬手——不远处一排简陋砖房里传来隐约人声。
“童话其实......你妈不一定对，你爸爸......”我谨慎措词，“你要相信，不管你爸爸去了哪里，他都很爱你。”我自说自话——下意识重复似曾反复听过的话。
“我知道他也在流浪，妈妈说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在流浪，但他没权力骂我杂种！”女孩蹲身继续折纸船，“他怪我妈害他抛妻弃子。我没有爸爸！”
“不！”我本能阻住她的话，“他说的是‘栽种’，你听错了。”
“栽种？”女孩停手，将白纸紧紧捏住睁大眼睛狐疑地看我。
“每个人都是一颗来自天上的种子，争取阳光雨露，努力摆脱暗黑，往最光明的地方靠近，慢慢就会成长为一株......”我顺手指了指脚边一株小植物，“这样青翠美好的生命。”
“然后呢？”
“它会开花。”
“然后呢？”
“可能结一个小小的果实。”
“然后呢？”
“然后，然后它会......”我停了停，继续说，“衰亡。”
“就是死呗。”小女孩不屑地眨巴一下眼，低头抓了些黑碎渣石放进刚折好的洁白船舱。
“别，”我不由伸手又缩回，“脏！”
她侧头朝我一笑，说道：“你不懂，它们能压舱；不然，太轻了很容易翻。”
我惭愧点头，笑道：“衰亡跟死不一样，如同这些渣滓在放进你纸船里的那一刹那就已经不再是渣滓。”小女孩将船举到眼前细瞄。
“死是没有活过，而衰亡是将生命终于耗尽。”我看远方，自言自语。
“区别？”女孩听得清楚。
“希望！”我答得飞快——发现自己非常需要这场对话！
小女孩偏头望我一眼，捏紧船朝湖边走去，口里嘟哝：“这个我真懂！我妈总说她对不起我，带我来到一个找不到路的世界；但她承诺，只待太阳升起，路就会被看到；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等待！”
“你妈挺有意思！”我跟过去。
“她很爱哭，总抱歉连个固定落脚地都不能给我；我不需要！我爸有房子——留给他亲生儿子的。”
“我妈其实不知道，根本不是她带我到这个世界；我在天上时，到处都是光——什么都看不见；听她不停说我真的好爱好爱你——真的好爱好爱你，我才挑她当妈妈。”
“这么奇怪？！”我随她一起蹲下，看她将手里那枚被渣石压了舱的小船小心放进水里。
“我妈承认曾一直这样说，因为她第一个孩子胎死腹中——我爸爸有病。”我没法接话，将目光平移远视——粼粼波花正荡荡将纸船挤向岸石。
“去，往浪里走。”女孩探臂推船，腕上一条黑红印痕触目惊心。
“这？”我觉察到自己的惊诧——仿佛故意小题大作。
“胎记！”女孩倒不介意，回身取来纸盒，又大方抬手，“我妈说这是前世记号，好让有缘人相遇。”她说得没错，我似乎真的反复见过类似印记——只是想不起来。
“盒子里这些......折纸船太可惜，光打这么多字都累。”我岔开话题。
“妈妈说，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为了忘掉。”
“里面写了些什么？”
“公主、王子的故事......反正看完了。”小女孩说着，掏出一张硬卡纸，“打水漂玩吧。”话音未落，她便兴致勃勃地将手中纸片“嗖”的一声扔出——将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我的视线随之飞起，瞬间被纸页上描摹的图画惊住：一只枣红色，甩着蓬松大尾巴的狸正在奔跑！苏尔？！待我醒神，卡纸已被卷入湖底。
“书里还写了......一只狸？”我急切望向小女孩。
“没注意。”小女孩摇头，看我失落，便将盒子直接递过来，说道，“你也叠几只船吧。神话里说，找到藏宝图、冰山利剑后，就该造船出海。”
“造船——出海——干嘛？”我接过盒子，喃喃重复。
“杀恶龙！”小女孩拍手，将并不被见的尘土散去。
“杀恶龙的少年又变成了恶龙。”我皱眉。
“不！”女孩反驳，“恶龙只是幻象，少年后来发现恶龙正住在自己心中；他反手刺向心脏，一刀一刀，终将恶龙剥皮抽筋——生生拉了出来。从此，那个村庄不再有恶龙，因为每个村民都把自己心中的恶龙杀掉了。”她望一眼近旁嘻闹的孩子群，“大家从此一起欢快玩耍，我也想去了。”说完，她扭身跑向想去的地方——留一个背影和碧波上那些摇摇飘荡的小船。
可我不再能忘记那只被沉入湖底的狸。疑惑着内心深处幻觉是否又一次被唤醒，我低头将盒子中剩下的纸页扒拉几回：全是些散乱信件——王妃、将军、王子、公主之间彼此畅谈，那些跟脑海深处记忆一模一样的名字从眼前一闪而过。微微颤抖着双手，我将信件一份份展开——读阅，仿佛进入某个并不遥远却无比隐密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