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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温奇国王从柏荻故意偏离角度的敬拜中察觉到自己变形的人脸开始被怀疑。早在古祖辈，金丹就开始用来维持新出生王子不断变形的脸，到父辈时只剩两颗。
“我们最倒霉。王族因贪恋荣华、厌恶飞跃将修仙大会逐步演变成联姻大会，责任却全压在我们身上。”老国王离世时忧伤地说，“瑞温奇，我出生时就多长了对猫耳，剩下的两颗金丹只能成为镜月与修仙的最后希望。”
他叹口气继续交待：“我祖父打造王冠是为遮盖他变形的脸，等到你祖父戴上王冠时，缀在顶端的金丹只能用黄金打造——闪耀的金光能将万物视线模糊，待传承到我时又加了些流苏。孩子，你无法想象它的沉重。现在........”
“轮到我了。您放心，我会一直戴着它。”瑞温奇谦恭回答，“我保证在联姻之日一颗金丹会如期升空，另一颗将贴身收藏直到最后。”
“交给对的人。”老国王满意点头，“跟种子放在一起——冰山下全是黄金。”
瑞温奇郑重在胸前衣襟处摸索片刻，掏出个小木盒，打开轻轻一晃,小堆黑色花种在盒底鲜活滚动。老国王费力探头一望，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平躺下去。
“大家都骂王族奢侈，如今告诉你全部秘密，总算走得安然。我的苦你懂，你的苦我也懂！”
........
“懂自己的永远在过去。”瑞温奇国王微叹一声。多年前他就刻意减少出宫次数——那需不断加缀华彩金珠流苏的王冠已经重得难以负荷。
“一代不如一代。”万物传唱的歌谣如风传播，如风传播的预言往往能变成真理：国王现在连带猫耳的后代都生不出来——皇后一直不孕。
“不要紧，生出来也不会有脸，修‘仙’早就没指望。”当皇后在夜间努力托住王冠将国王猫耳露出来透气时，瑞温奇安慰她说，“‘光’本是始祖借来，回到最初而已——最初也是什么都没有。”
“把不结果的枝砍掉，不咸的盐扔掉。”皇后静笃念诵金丹上细若蚂蚁的字迹，“凡多的更多，凡缺的愈缺。”
“别念，你的声音让我烦乱。”瑞温奇国王厌弃地将金帽子从头顶掀开，“凡重的更重——本不该拿‘心’去换‘光’。”
皇后一把接住王冠抱在怀中说道：“‘硕枝’跟树枝其实并无二样，除了位置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
瑞温奇国王没关注这句话，他太累了，需要立刻睡过去——闭上眼睛能抵抗所有烦恼。
皇后一夜睁眼，第二天她妹妹库莱姆入宫为妃。不久，宫内秘密出生一个公主——果然没有人脸。同天皇后失踪，带走了王冠顶端那颗金丹。
瑞温奇国王非常庆幸自己从来不曾相信任何人，他不动声色地用纯金打造出一枚同样金丹镶补回去，如同无事发生。某个晚上，公主跟能修卸面具的神奇玉露一齐消失。
所有蹊跷因王室的闭口不提成为不存在，如尔将军却想印证他府里突然出现的某个“存在”。他站在大殿中央淡淡提起府里刚收容一只远古丛林里“类”的后代。
“‘类’是始祖所在种群。”如尔云淡风轻避开“来历不明”、“身份不详”这些字眼。
瑞温奇国王没有接话，库莱姆王妃避进后宫。他们没承认最近王室有过孩子出生，只强调一切正往前去，如同王妃向国王交待皇后去向时的轻描淡写。
“姐姐去了人间，她想找心！”
“如果无路可走,任何能想出来的路都是路。”
玉露瓶不久被堂而皇之放置在将军府正厅壁柜顶层，属于一只叫苏尔的狸。有意的云淡风轻能维持事物原本模样。
刻意的确定不变却时时提醒瑞温奇国王自己从来生活在谎言中——闪烁的眼神里全是秘密。他同样在制造谎言：皇后根本不知道自己偷走了一颗假金丹；万物也不明晓他们的王有多么讨厌那顶看起来奢靡无度的王冠；新入宫的王妃更无法体会他高傲扬起脖颈时承受的断裂之痛！
他耗不起：皇后杳无音信；王妃行为鬼祟；苏尔已从将军府逃离.......只能站在大殿召见如尔与柏荻。
“皇后带走的那枚金丹......”瑞温奇国王正犹疑是否说出真相，如尔便斩钉截铁打断他。
“皇后孤身去了人间，已经找到心修成仙，不久会回来。”
被柏狄诧异眼神反复聚焦的瑞温奇国王即刻明白自己没必要再展露或掌控任何真实——变形人脸已经宣告特权终结。
他只能微低头颅草草接受如尔陈述得坚决的“真相”。
“皇后必须成仙——万物不能离开期盼，只有保证王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被质疑，稳定才能持续。等王妃生下王儿，一切就会好。”如尔紧盯瑞温奇国王的脸，一字一顿说得缓慢，“哪怕还剩一双眼睛，也能在王冠遮掩下站在高台联姻。金银丹顺利升空至关重要——模糊好过不存在。”
如尔并不模糊的言语让瑞温奇国王明白树立权威最好的办法是在众目睽睽下清晰地模糊着，而拯救自己的办法却是完全消失。他因此默许了苏尔的消失：她跟自己一样从出生开始就毫无希望，也许变成传说反而成了希望——跟皇后一般。
他自己只能回避，万物开始疯传国王生病。说得多了，他便真的病倒。
生病的瑞温奇经常站在生存谷洞口眺望远处山坡上在树梢间蹦跃的那群狸。他喜欢在不经意间模仿它们眯缝了眼从叶间盯向太阳的呆萌，这才是“类”曾经的欢乐生活——王族最初生存模样。
那只喜欢跟一个小男孩玩耍的狸跑得最欢快——它此刻正在追逐一只山雀，专注让它忘乎所以——突然掉下山崖。慌乱中它伸出尖锐的爪紧扣嶙峋石棱，蓬硕的尾在绝望中间或一甩，像极飞奔而逃的苏尔。
“苏尔，别怕。”温瑞奇不假思索地从谷口奔出，却立刻被“光照”逼迫返回。他的人脸几乎消失——既不是“类”，也成不了“王”。离开遮挡阳光的面具走不了几步他便会化成一滩血水——在光照下会很快蒸腾消散的王族之血！
当苏尔没有资格成为公主，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孩子。瑞温奇在谷口听到过人们议论她早是那棵最高最大古树的孩子——“狐仙”！
“仙”不会那么容易死——就算只是在传闻中成仙的“皇后”都未曾消失！
瑞温奇国王便站在暗黑处凝望那条因惶恐不安不断摆动的枣红色大尾巴。
“孩子，你一定会活着。我是你父亲，一直候在这里。你的血管里将永远流着我的血——那是不会灭亡的先祖之血。”瑞温奇国王微微一笑，在谷底暗处拣了几片半枯叶片扎成一顶遮阳王冠——王族血液能在谷底复活任何一枚身体并支撑他走过“螺旋”、“连环”之路——入谷者凭此“回来”或者“回去”。
路的故事本来只有王室嫡系成员才知晓，不久后瑞温奇国王却跟幼小的龚力娓娓道来。
最后从悬崖上摔落下来的是龚力：他是苏尔在坡边捡来的弃婴——被村里一对富有夫妇收养。他上崖拉救挂在绝壁上的苏尔，却脚底一滑将自己挂在万丈深渊。
“头尽量贴近地面，用一只手拉住老松树粗干，再拉我，跟我刚才一样......”挂在绝壁上的龚力高声喊叫,很快失望地发现苏尔没有手——她努力探出的尖锐前爪在自己竭力攀援的手背上划出深深血痕。
“啊，疼！”龚力惨叫一声从崖顶跌落。苏尔在惊吓中猛缩回爪子，往后蹦开一步，又急切上前朝深谷探俯。
瑞温奇清楚看到了女儿那双黑漆漆眼眸里溢出的光——那是哈特国远祖用心换回的光。光渐渐盈满凝结，一颗颗小金丹从中升腾而出，缓缓滚落，然后在山崖间摔下，迸碎出无数小金珠，被阳光吞没。那是苏尔的眼泪——她在哭泣。
自玉露瓶从宫中失踪那刻，瑞温奇国王就再也流不出眼泪，他舍不得让苏尔也失去它。
“不要在此刻哭泣，整个旅途都将潸然泪下。”他默念玉露瓶上的刻字，将中指放入牙间重重一咬，走近躺在谷底的男孩，蹲身将他托入怀中坐下。当流血的伤口重合——血脉就此相连。
血脉一旦相连，瑞温奇很快知晓男孩的名字和过去，男孩也惊诧懂得山谷中暗藏的路。
“记得告诉你的小伙伴——苏尔——生存谷里的这些路。”戴树叶王冠艺人谆谆叮咛。
“她叫妮妮！”龚力更正，“我们村女孩都叫妮妮。”
“提醒妮妮回家。”瑞温奇顺从改口。
“她的家在那里，”龚力抬手一指，“那是吴家祖庙。”。
瑞温奇没再开口。
当吴家祖庙被废弃充公，瑞温奇国王也病入膏肓。王冠被堂而皇之戴在库莱姆王妃头顶，它的继承人——自带人脸的伊米姬公主——也不负众望出生。
公主异常勤奋，刚学会走路便苦练飞跃，不久便能登上黄金台顶面冲破云层。能够想象到那时仰望过去，她飘飘裙袂分明会是天空中一朵浮云——伊米姬就是站在云端的仙！
期待让万物等待——王妃因成功设计出万物的现在与未来而稳住哈特国摇摇欲坠根基。瑞温奇早就无足轻重——每个因失去价值而被赋予消失资格的存在都会琢磨如何用“消失”让自己能被重新评估出崭新价值。
皇后一直没回其实已经宣告永不再回。当谎言一个接一个，只有新的谎言能重塑自己期盼的真相。瑞温奇日日守候在洞口，却再也等不来苏尔：她一直在飞，偶尔落在山顶树梢也紧盯高空——那里才是她盘旋所在。
瑞温奇欣慰看到她扬起的狸尾如火焰般在天空燃烧。他从没如此向往一场能将过往消灭殆尽的大火——哪怕让未来同时消失，虽然哈特国根基还在——王妃女儿伊米姬的确属于王室血脉，但并非瑞温奇血脉延续。
延续才是继续，瑞温奇在临死前终于等来那个血管里流淌着他鲜血的男孩——龚力。
龚力回来祭奠养父母——他们被埋在生存谷一侧。
“谷里全是路，将‘螺旋’和‘连环’走通‘大道’就会出现。”龚力在养父母墓前如实陈述生存谷秘密——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无路可走。
十多年后，他回来了——因为同样无路可走。
清瘦的他坐在谷底低声呢喃，试图在记忆中整理曾经走过的那些镌刻着幸福的路：妮妮从灌木丛中溜到龚家红薯地里用前爪刨挖泥地，很快被盘错枝藤缠绕；龚力躲在门后小心探视，待小狸好不容易摆脱纠缠仓惶逃离后拿了锄头到地里挖出几个大果实摆放在田头......龚力一次次藏在门后观察妮妮因靠近食物而消失掉的恐惧，仿佛如实观察紧跟在大人身后向祖庙神像靠近的幼年自己。
家里有很多很多粮食的龚力拿了更香甜的烤玉米接近妮妮，耐心引诱终于蛊惑妮妮成为自己最好玩伴。当恐惧消失，爱便发生；当爱发生，快乐便来临；当龚力让妮妮快乐起来，他就成为她的神——他想模仿自己神样的养父母。
那确乎是龚力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带妮妮去老根树下还愿，还去祖庙看神像。
“长得跟吴家祖奶奶一模一样。”龚力心满意足地指着高高神像告诉妮妮，“她会庇佑我们永远都拥有幸福的家！”
可惜他很快失去了家。在被瑞温奇国王拯救没多久后一个晚上——雷电像疯魔般在天上咆哮扑腾，第二天一早，他养父母全部死去，他又成了孤儿——一个忘恩负义的孤儿。
他原本就是一个孤儿，因而只配当一个孤儿，虽然他一直很乖，如同他养父母一直很善良，却因祖上留下的闪耀黄金成为十恶不赦的坏蛋。
坏蛋被挂了木牌押上高台受万人唾骂，回家后便苦苦哀求龚力立刻与他们断绝关系。半夜，父亲推醒龚力说家里的稀罕物都用油布层层包裹了沉在老根树附近的河里。
“我跟你娘上个月将它们挑藏在水桶里倒进去的。”
“自歪脖子柳树右数第五块石头正东方两百米处的河流底下，全是我们龚家的华光。”娘悄悄叮咛，“记住有一天把它们找回来。”
这分明是坏人在说话，可龚力喜欢坏人。他想陪他们一起被押上高台受万人唾骂，养父母便掀开床头墙壁层层米浆糊的大字报给他看绘在壁上的一幅画：赤裸半边身体的和尚手臂上歇着一只凶猛的鸟。他们告诉龚力那是佛陀——正将肉割下来喂养高飞的猛鹰。
“只有活着才有机会飞上去。”他们说，“当死亡不可避免，那就用血肉喂养那只能高飞的鹰。”
龚力听着养父母讲述的西部地区“天葬”故事陷入梦乡，全然不知道在后半夜母亲帮父亲悬了根绳子自缢，然后跑去凌晨街头路灯底下握住一根高压线，主动结束了他们毫不值得的一生。
待龚力醒来，他已经再次变成孤儿——等待被送往镇福利院。他回到恒定命运中——来路不明、去向不清、身份不详。
自那以后，每年清明瑞温奇都会看到他回到生存谷一遍遍在墓前回忆这些故事——他不甘心自己是个孤儿。
他其实已经不是——在拯救妮妮的那天他的血管里就开始流淌一个戴王冠艺人的血。
瑞温奇决定把自己全部鲜血输承给他。他要亲自创造一个最大谎言——只有谎言能对抗谎言！
“就算联姻，也只能是苏尔。”瑞温奇在心里盘算，“让她服下金丹、拥有人脸、参加修仙大会——最后一颗金丹只能属于她，而不应该属于那个......”
“杂种！”瑞温奇脱口而出。
瑞温奇的谎言让龚力的人生变得清晰而真实：他被一个自称是亲生父亲、面目模糊的老人拦在谷底。
“你从哪里来——哈特国！你是谁——迪赛尔王子！你将去哪里——回哈特国！”老人在干脆利落宣布了龚力生命由来后，将手腕紧贴过去，粘合住自己用强力震裂的龚力腕上疤痕。
毫无阻碍灌注进来的鲜血明确告知龚力与眼前老人根本同为一体——那是血脉力量。他在长大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根——哈特国曾经最强大的君王。
“去找狐仙——你的好朋友妮妮。她叫苏尔，她携带的玉露能平息王族血脉奔腾。”君王指向老根树。
“我是哈特国真正王的后代！”迪赛尔终于在狐仙树下等来好朋友妮妮，“你是从哈特国逃窜而来的小物——名叫苏尔！”
共同来处让任何奇遇都变得顺理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