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力在二十二岁这天有了来路。他父亲——一个面目模糊的老人——找到了他。老人站在谷边树影下,用随意摘来的几片阔叶遮住大半个头部,看起来异常滑稽。靠近时他举起硕大手掌拦住龚力视线,仿佛在遮挡衰老——衰老让传承迫切被需要。
“你血管里流着我的血。”老人的腕上伤痕赤裸映现在光照中。
龚力手腕上有道一模一样的伤痕。多年前他掉下悬崖,苏醒后发现一个戴王冠的艺人坐在面前。
“别害怕,年轻人,你的体内现在流淌着王的血。”艺人扶住头顶草率编织的树叶王冠,看向崖顶,“小狸一直趴在崖边找你,现在正拼命赶来,你的安然无恙会让它开心。”
龚力疑惑自己的安然无恙:明明遍身疤痕,却似痊愈已久。如果无法解释亲历奇迹,顺从是最好选择;如果目睹不可思议,相信是最好态度。
相信能最快抵挡住恐惧与悲伤。龚力将养父母安葬在生存谷口,便是相信他们能走通神奇“大道”,在某个未知地方等待与自己重逢。这份信念让他熬过了福利院无所事事且看不到将来的漫长时日,渐渐长大。
长大迎来了被抛弃的另一种方式:他失去孤儿身份,同时也失去某间低矮平房里一个铁高低床上铺。在镇里游荡数圈后他学会了在马路边谦恭站定,然后学会卑微低头,最后学会默默等待——被人选牲口般叫去卸货,终在嘈杂铁路旁一小间红砖房里落下脚。
伴随臣服而来的寂寞让他经常想起妮妮:东庄的人会不会都走了——它会饿死吗?每年清明,他会回谷边祭拜,却再也没碰到过妮妮。
他没去找它: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如果带妮妮进城,无疑是给贪婪人群添一道被任意剥皮剐肉的佳肴。
人总是那么饥饿——没粮的年代渴望一碗粥;肚子撑饱想吃肉;等肉吃腻就寻思啃最硬的骨头;当骨头不再稀奇他们便开始追捕稀奇野物、穿原始皮毛......似乎极致刺激能填补从前极致的疯狂。
自由慢慢成为真理:自由就业、自由市场、自由竞争、自由创业的浪潮纷沓而至,它们在一轮轮翻滚中浓卷出四字精华——财富自由;很快紧缩为两字精粹——“钱财”;终于聚合成一字真经——“钱”!“钱”这个顶要紧的事会让妮妮那身油滑柔密的皮毛成为众矢之的。
只能忘掉她!每次去“狐仙树”下转悠,龚力都希望像小时那样在树丫间系一根红布带虔诚许愿 ,却当即发现自己没什么好期盼。他原来最需要期盼——就算自欺欺人也好过明白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
人人都在期盼:既然当年能“亩产万斤粮”,如今也能“算盘一响——黄金万两”。庙里神像早被砸碎,被取代的是日进斗金的“南方”传奇和举着砖头手机招摇过市的油头“大款”。
老人在南海边画下的圈因距离太遥远而显得分外陌生——龚力害怕一切陌生地方和陌生人。他实在飞不起来——就算从未忘记佛陀臂上停歇的那只鹰。无药可救!
同样无药可救的还有那个艺人:他真是老极了,颠三倒四地描述头上那片萎得卷边的阔叶。
“我是一个负重不了黄金王冠的国王,连皇后和王子也保护不了。”他在啜泣中短暂回忆。
“我突然变得轻盈,感觉能飞很高。”皇后喝下妹妹库莱姆递过来的水后,惊喜叫道。
“王冠上的金丹呢?”瑞温奇国王惊惶失措冲进房间。
“姐姐就要修仙成功,请您饶恕她。”库莱姆急急跪下。
“我没看到金丹。”皇后茫然四顾。
“姐姐,刚才喝的不正是金丹水吗,您不是说想修仙?”王妃一脸无辜。
“你......”皇后无语。
成不了仙的皇后沦为万物罪首,仓皇逃去人间。
“那时她已怀上孩子,现在我终于找到你——王室唯一拥有人脸的后代。”老人仔细端详龚力的脸,“你叫迪赛尔!后来......”
“后来我捡到你,把你托付给那对可怜夫妻。”妮妮望着眼前唯一还在追寻自己的男人开口说话,“原来你叫迪赛尔。”
当龚力刚出现在树下时,她便认出他来。同样,对于妮妮的突然开腔,迪赛尔也未觉得惊奇。
真相从来藏在某个角落,没被发现的原因往往是未曾做好应对准备。
迪赛尔准备面临一切:为掩盖罪行,库莱姆对万物宣称“皇后成仙”。接替皇后位置后她任性妄为,甚至在出宫一段时间后抱回一个带人脸的公主直接导致瑞温奇国王崩溃。
“国王呢?”
“死了。”迪赛尔皱眉回忆,“他说完这些就摇晃着晕倒在地,没过多久躯壳就一层层被晒干般扁平下去,最后变得跟纸一样薄......”
“然后在风中化成灰,对不对?”妮妮看向地面,寡淡接话,“哈特国万物都是这样消失——跟没存在过样!”
迪赛尔却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存在:他捏一下拳头——暴起的青筋突突跳动。
“你救了我。”迪赛尔感激说道。
“王的血液正在你狭隘血管里奔腾,马上去找苏尔,喝下玉露就能平息这股愤怒。”瑞温奇国王在倒地前急切叮嘱,“那只在崖顶为你哭泣过的狸叫苏尔:她会飞,来自哈特国!带她回家!”
“家?”苏尔将前爪立起端坐,“老根树才是我的家!”
“我没家了。”迪赛尔微吸鼻子,环顾吴家祖庙:苏尔坐在随意横放在大厅正中的长扁青石板上,对门正壁堆放的杂乱砖石是曾经的神龛,侧边断裂木窗棂里掩映出飞檐忽拉拉斜翘暗影,衬得角落里小盆炭火分外明亮。
“可惜这里不能住人。”
“我叫妮妮——一只经常找不到食物的狸。”苏尔躬身立起,匆匆几步跃上那堆废石顶,回头,“那年我掉下山崖是你拉我上来,你掉下去后我却救不了你......”
苏尔将脸侧转,蹦向地面,绕开石堆,停在最暗角落,推开那里一小块青砖,又用爪刨松了泥土捞出一个扁木盒,然后绕到石堆背面悉悉嗦嗦鼓捣一小会。再出来时,她赫然变成一个圆脸黑眼的女人——招摇裙摆下露出小截狐尾。
分明是曾经的神像!
“自善良的吴家太太将神像塑成后,我戴上面具就能跟女人一般模样,这恐怕是她用了心的原因。”苏尔拖着长裙在大厅走了一圈,停步,望向迪赛尔,“‘心’可真是个神奇物件!”
“你真像仙!”迪赛尔走近两步,细细看女人的脸,“不过走近看会发现这是面具。我想问当年那个怀孕女人要被沉河底时,是不是你在树丫间发出男声?”
苏尔默不作声。
“那次让全村人彻底相信了你的存在。”迪赛尔低头,踢开脚边几颗并不碍事的小石子,“那时......挺好。”
“苏尔就是妮妮,小野物跟仙并无差别,祭拜与喂养压根是同一件事。”苏尔望向残败屋顶间密密蛛网,“打破意味重建,听说东庄就要被开发。”
“那生和死也是同一件事吗?”迪赛尔跟着向上望去,让咸涩液体顺流到喉间。
“谁知道呢?”苏尔前行几步,坐向一块大石头,“龚家没了,哈特国的迪赛尔却站在眼前!”
“细想想是,再想想却缥缈得很。”迪赛尔偏头一愣,转念似的搬了块大石头坐在苏尔附近,“就算有个泼辣无比的娘,大妮、二妮还是痴迷童话书。”
“你说的是妇女队长孟阿英?”苏尔望向窗外——微红霞光映得老根树的伞冠亭亭如盖,“女儿一般随爹,她俩长得很像曾祖母。村里女孩都叫妮妮,所以我总分不清谁是谁,只记得当年她们把仙女图埋在树下。”
“可不是,你也叫妮妮。”迪赛尔笑道,“就像仙就是画,画又像人,我经常也被搞糊涂。”
“那哈特国会不会就是人间,而人间也就是哈特国?”苏尔两眼放光地问话。
“跟她一起回家!”瑞温奇国王的声音同时在迪赛尔脑海中响起,他的眼睛也开始发光。目光、火光、眸光——光与光在空中接近、碰撞、相遇。
“童话书里好像是这样说!”迪赛尔突然记起什么,“你应该记得,在神像被砸那天,大妮在这里燃起一堆火,跟二妮讲过这样的故事。”
“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