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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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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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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狸》连载

第一十四章 东庄的故事

那是一棵据传存活了上千年的古树,靠近东庄——从口音判断处于蒙省、陇地交界处。

老树一般自带些许仙气:蒲扇大的阔叶密实覆盖在如铁似钢的枝桠上,像浮在半空的硕大灵芝祥云;云中飘浮的丛丛黯淡得失去颜色的红布条如旗帜般在风的来去中扬止。久远生命昭示着与时间比拼的荣光。

庄里老人说向大树许愿最初来自跟样学样。东庄土地贫瘠,人烟稀少,它用一无所有包容了所有因战乱、旱涝四处逃窜的人流,慢慢形成几个湾子,变得热闹。因没有历史,便未建祖庙。退隐却不愿还乡的吴家老爷带家眷在这里建了宅子。在大屋封顶那天,他率家族众人站在树底下燃起第一柱香,又往最高枝头系了第一根红布带,提醒族人安定生活后还应该有安稳未来。

 吴家在郑重中彰显出的沉重让村民都开始学习并模仿这个简单到极致的仪式。待红布条浩浩荡荡飘扬进所有人视线,这棵不知名的老树从此被敬称为“老根树”。不久,吴家太太在树旁修了祖庙,据说这棵树得了灵——庙里神像裙幅下露出的半截蓬松尾巴就是明证。

吴家太太从未解释过任何因缘,这些加持老树神秘的传说在喧嚣一段时日后又伴着吴家沉沦被遗忘,但最近又有人挺身而出为“狐仙附树”作出新明证。

受益人站在树下活灵活现描述:妻子病了,郎中束手无策,在走投无路中跑到树下焚香叩拜。

“我躬身伏在树底大声祷告,虔诚询问妻子的病能否治好,突然......”他激动指向左边最高树枝处喊道,“那里的树枝猛烈摇晃起来。”

那些日子,他每天都会站在同一地点向所有经过之人眉飞色舞感叹自己的无比幸运。渐渐很多人都知道老树左侧高枝的摇动代表已被狐仙庇佑。

令人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亲历并传讲他们神奇的“心想事成”。得偿所愿的人们回到树下大肆还愿,召告世间有神灵庇佑的锣鼓被敲打得震天撼地,老根树枝丫间布条的颜色也红得越来越鲜艳。

于是更多人备了供品来祈祷,又有更多人烧着香火来还愿。这份摧枯拉朽、重建焕新的神奇魔力直接覆灭掉任何怀疑。人人都开始这样说——人人都开始祭奉!方圆几里地,每个人都在热切谈论狐大仙——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子。很快有人证实亲耳听到过祂的声音。

一对婚后多年无子、还神多次却没结果的中年夫妇在众人面前发誓他们的孩子就是向狐仙求来。那天夫妻二人在狐仙树下刚跟人叹说无子的悲伤,当晚窗外就有深红色魅影反复闪没。妻子好奇开门,立刻发现脚边厚重蓝色棉袄里包裹的熟睡婴儿。她本能向四方探视,听到高处有人发声——“你们的孩子。”

循声仰望,她看到一蓬枣红色裙影如盛开的花伏在整片树梢间。

“那裙摆又长又蓬,很像狐狸尾巴。她就是狐仙!”被妻子叫唤声惊动赶到门边的丈夫后来这样跟人描述。待孩子满月,他们郑重来树下还神,声情并茂的回忆让围看热闹的人们肃然起敬。

狐仙赏赐的孩子被取名龚力,他正伏在母亲怀里咧嘴傻笑,替父母赤诚之心作证。

一天天长大的龚力因自己的神奇来历特别喜欢去老根树边玩耍,顺道捕获每个还愿人陈述的不同传奇。

“狐仙会不会饿?”当人们将贵重财宝供奉在树边时,他小心翼翼提醒。大人们便笑得咯咯地告诉他神仙不用吃饭,那些被供奉的财宝沾了仙气再拿回家会引来更多财宝。

龚力不相信,他喜欢讲自己眼中的狐狸。

“我砍柴时就碰到过一只,它的红尾巴又大又长。当时它被捕野猪的铁夹卡住,瞪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我,真可怜。我帮它解了卡,它真是饿极了,冲到田里吃地瓜,吃饱后蹦蹦跳跳很开心。它的名字叫‘妮妮’,我天天带地瓜给它吃,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猜狐仙很喜欢吃地瓜。”龚力眨巴着同样黑漆漆的眼睛向每个还愿的人印证真相。

“知道你有个小玩伴。你说得对,很对......”大家一边敷衍逗趣一边忙着将财宝恭敬呈给狐仙树。

村民们都说正因为“狐仙”搭救龚力这孩子才对山上野物产生依恋,也正是“狐仙”积德才让小孩子懂得了知恩图报。

被他喂食的小玩伴“妮妮”经常会被村民看到在坡边跳跃着跟龚力玩耍,慢慢成为村里一员——日子便无风无浪地平缓流过。

这些在参差交错中产生的和谐却在某天突然被打破:一个陌生女人悄没声息出现,悄没声息游荡,又悄没声息怀了孕,挺着硕大肚子站在老根树下东张西望。

东庄是一个民风保守、淳朴的地方,村民容不下如此公然的败坏,将她押进长者庭院,逼她交待孩子来历。那女人倔得慌,像个哑巴样一声不吭。绝不允许有伤风化先例发生的东庄没有祖规,便决定按远村规矩沉河。

住村东头良善得连走路都不敢踩死一只蚂蚁的文化人吴叔却开腔提议要先问问狐仙。他那出身纯正、担任妇女队长的老婆应声而动。第二天早上,一幅“旧风陋俗要被一扫光”的红纸标语被贴上了村办墙壁——最后那个极大黑感叹号的斜上方画着一个巨大铁色拳头!

便不再有人多话,大肚子女人继续在村中游荡。据说贴标语那晚狐仙显了灵。走夜路的村民暗地传言:女人站在狐仙树下,轻轻呼唤“我的孩子”。当晚没刮风,右边的枝杈却摇得厉害,还听到男人声音从枝间传来。

“我听得清楚, 是‘人命关天’几个字。”说到这里,互递传言的人赶紧拱着双手朝天作揖。

所有人都因此害怕,除了那个并非哑巴的女人。她照常在树下呼唤孩子,照常在村里四处晃荡,终于稀里糊涂活了下来,然后在不知所以中失踪。有知情者说她生下两个女儿后抱着孩子在狐仙树边溜达过几圈。

“再没看到她了。一个女人,又呆又木,怕是......”人们望着芦苇丛尽头感叹。那里是江——它淹没着历史,也淹没着每个无法讲述下去的故事。

差不多时候,写标语帮怀孕女人解围的吴叔一家也得了对女儿。这分明是狐大仙显灵——奖赏救了人命的吴叔。村民看到他点燃三挂长鞭在“噼里啪拉”声中向天地致谢。

“狐仙树”是如此神奇,比它更神奇的却是变化!一夜之间,东庄每栋茅屋、瓦房、砖楼的顶端都高高飘扬起彩旗,它们用崭新热烈碾压掉“狐仙树”上扑楞楞的晦暗布条,将村民们在繁重日子重压下的阴郁一扫而光。

“我们亲如一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们在忙碌进出中兴奋地敲响锣鼓——齐心协力能将个体情绪完全包容并支撑。

他们一起将神像推倒又拖到村头空地激情砸碎,还同去“狐仙树”下将红布条扯掉烧毁......

“呸!”他们肆无忌惮地将过去曾奉若神明的期盼决然踩向脚底,用唾沫宣证自己才是生命的真正主宰。

灶上的铁锅自然也需要一并毁掉——只有将旧物件尽快扔进庄外仓促建起的土锅炉里,最纯粹的新念头才会清晰呈现。

改天换地来得如此迅速而又轻而易举,水泥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每天都在为一拨又一拨人热烈庆功。万众一心的笃定让每个人都得以纯粹——因为万人一体!

吃饭的却还是一万人!广播里刚欢庆“亩产万斤粮”,东庄从此便只有一亩地在产粮。次年大旱,当队长把所有粮堆在那亩地里也没多少时,记者便把东庄有意遗忘。

饥饿却不忘记村民。人们变得羸弱浮肿,间或有人晕死在田头。“狐仙树”的老皮被剥走啃吞下去后又浮躁地从胃里翻滚出来,这种毫无用处的存在让它顺理成章脱离所有人视线——“狐仙”由此被淡忘。

却有人寻过来,那个身影是谁——我怎么都看不清。模糊带来的遥远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深度睡眠,只能从他们的故事中彻底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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