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林莉的头像

林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2/21
分享
《灵狸》连载

第三十四章 住在庙里的老吴(一)

心理援助组提供资料显示:老吴极力否认疑似妄想症发作并排斥任何治疗,目前独居在山间老庙。“他需要你们。”援助组论断。

焕老师行动迅速:几天后某个清晨,他带我爬上一座山——我确定自己从未去过却分明到过的地方。那正是梦中的东庄:嶙峋“狐仙树”兀自于山腰盘旋出层层苍绿;深红旧布条在风中无序地翻飞明灭;点烁光圈跳动着将叶隙颇有兴味地随意揉捏......幻变游戏无处不在!我不安地想跟焕老师提起梦境,却很快意识到矫情——只能闭了嘴。可眼前分明就是东庄:苏尔曾停留在不远的拱翘飞檐上回头张望。

“老建筑都是这种风格。”焕老师的感叹提醒了我:哪棵幸存老树不似这般遒劲蓬勃——哪座山间老庙又能与众不同?似曾相似往往缘于痴人总想证明脑海里那些怪思奇念等同真理——这叫妄想症。

当觉察发生,目光便伴随轻缓步伐细致凝聚:半掩灰化木门扇上精镌着凹凸卷叠镂空花纹,朽旧裂纹骄傲地从中穿透,现出无视风霜岁月的从容。

“老房子给人的感觉......清穆得很,只是打扫麻烦些。”焕老师跟过来,探一根手指在某个凹洞里随意扫一圈后瞄了瞄,惊讶叫道,“没积灰。”我们就此站定,左顾右盼:青瓦支楞在墙顶;绿苔蔓淌于暗影;一朵小粉花倔强从墙根黑泥处探出头来......焕老师试着叫唤几声——全无应答。好奇心驱使我们一前一后、小心翼翼踏进那道高高的木制门槛。

厅里陈设跟想象截然不同:对门墙壁正中挂着一幅发黄的古装女子图像——端庄肃整,想来是老吴由来供奉的仙女像。图像两侧另挂了两小幅簇新女子头像——颇觉眼熟。没待凑近细看,焕老师已急急招呼我关注靠墙摆放长案上的一条平铺字幅,并迫不及待点评起上面几个写得明显怪异的墨字。

“最左边那个潦草得像画符,后面的字又写得太规整——完全不搭!”

“象符的是‘仙’字——仿黄大家草书。”我自信开腔,“略加想象,它是不是很像一道追逐火焰的光影?”

“文科生思维永远天马行空,难道写法真为传递想法?”

我肯定点头:“书法本是一种按自己理解来挣脱和超越形体、规矩的艺术——艺术原为传情达意。”

“如此说来,这三个摆在一起的三角形应该是山字......”焕老师来了兴趣。

“对,甲骨文写法。”

“那......”焕老师略沉吟,偏头侧望,“最后写得龙飞凤舞的那个我能辨出是‘海’字。由此推测,第三个应该是‘云’——真认不出来。”

“是金文写法。”我解释,不由困惑:写字的人想说什么?

“我奇怪你们文科生没事儿研究这些干嘛?”焕老师将目光在字与字之间反复游移,“纯粹为显摆:把各种字体拼凑在一起根本不伦不类——毫无意义。”他的确不明白:当完全不相干的各类形态被放进某个共同意境,所有毫无意义的存在将同时被赋予意义——因为不可或缺。

思考让我重新触碰到曾经的梦境:苏尔飞跃的轨迹是简单抑或繁复?那些各自独立却紧密相连的尖锐三角,可是高台与冰峰的影像?还有流转于道道凌厉笔划间的弯绕空白,会不会就是生存谷?.......我屏息,细看那个被写得极致繁琐的“云”:墨色牵引着空白,将所到之处描摹成仿佛刚从海面蒸腾又被瞬间凝固的卷曲气雾。它们重重幔遮掉一旁的山——“仙”隐在背面......难道“海”字才是起点?

我合了合眼,再睁开时下意识从后往前看,果然发现有如游丝般纤细间断浮现的笔触将每个独立字体历历贯系,如同地底源源水流。最右侧那孤独一点因此像极了伊露赛瑞皇后在茫茫大海中独自驾驶的小舟。

写字的人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我不由退远几步,再看:每个字背后都是空白——一脉相连!

“海——从声‘每’,在象形中突出“母”——母亲?!”我用心回忆庄教授在课堂上讲授的知识,正欲分辨出更为清晰的念头,却被焕老师的随性揣测扰断。

“也许老吴想用这种混乱写法表述他的苦楚。”

“苦什么?”身后传来应答。我一惊,转头,果然是那个在公交车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老年男子——憔悴很多。他微点下颚迎过来,在目光招呼中将案上字幅收拢放去墙角靠凳上的纸叠,然后回身,客气安排我跟焕老师落了座,又谦恭敬上两杯清茶,才依桌坐定——一时无言。我跟焕老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那拿走字幅后一尘不染的案桌——空无一物。

“这里的生活......真清静。”焕老师率先打破沉寂。

“动静由心定。”老吴打了个禅语。我跟焕老师一齐点头。认同——我在心里默念。

“您的字.......很有个性。”焕老师寻找话题。老吴笑笑,起身,再次走向墙角,仔细从那堆字幅中挑出几张摞端整后拿过来,小心放上我们面前的旧方桌。

“我喜欢琢磨。”他伸掌压了压平铺在最顶层纸页的卷角,坐下,“字能讲故事。”

“是吗?”我将凳子往近处拉了拉,引颈一瞥,不由脱口而出,“神仙——再造甲骨文写法。”

“年轻人也懂这?”老吴微微一震,侧头看我。

“他毕业于本市最好大学文科专业——知音难觅啊。”焕老师恰到好处的插话让气氛瞬间轻松。

“你认识庄教授吗?”老吴扬眉,“他母亲跟我母亲曾在同一所女子学校教书。”

“是我老师。”

“命好。”老吴低头看字——止语。我想起陋巷,想起从未谋面的师母,还想起那个并不被我喜欢同学的邪魅眼神。可我不能用这些来安慰老吴,只能跟着止语——空无能包容所有轨迹。

“母亲最先教我写的就是这两个字。”老吴镇定下来,用指尖轻轻摩挲纸张,“打小她就叮嘱我在家族祭拜时必须恭敬虔诚。”

“看,这卑、屈、躬、弯的笔画多像谦卑的人。他身后那团火乍看像山——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就是山。””他将指定住,“山跟火其实差不多——都不好碰。”我不懂,继续听。

“每次拜祭,母亲都会把精致银器擦了又擦。她说神仙最自由,因为干净——没有就是彻底的干净。”说到这里,他表情变得温柔,目光渐渐离开字幅,从我头顶缓缓越过,贯透一片空无往前去,落在仙女图像上。

长得跟仙女般慈眉善目的女人在油灯下教男孩写字。

“我想回家,这里什么都没有!”男孩在阴影中瞪一双圆眼看女人。

“有仙女。当年村里大旱她拿出金珠求来雨让村民活了命,所以人人都要供拜她。”女人放下笔,牵起男孩小手走向墙边看一幅画,“记住,永远带着祂——无论在何处,那样就不会害怕——即使一个人!”

“爹不是说把地瓜都拖到这里来了吗?大家为什么全骂你——还把我们赶出家?”男孩挣开女人的手,坐回桌边,望向油灯发呆。

“家不过是个位置——有光的地方就是家。”女人跟过来,屈指作叩打状,肘却在半路转了向——将灯芯捻亮,“瞧,字体千姿百态,意义却不变。每个字都是一小块拼版,合起来就是整个世界。”

“可我怎么描都不好看。”

“那就继续描:静静的——一遍又一遍;不停写下去——如同活下去。写着写着——笔划全通了;走着走着——罪就没了。”

女人扛下所有罪:她是万恶资本家继承人,更是罪孽地主的臭老婆;她自编竹笼偷养鸡吃,生活腐朽得要用温开水洗澡.......她必须赎罪:脖上挂了破鞋满处游街示众;恭卑握着土扫把清理粪坑;深埋着头在高台上诵读认罪书;平静地用衣袖抹掉颊发间鸡蛋粘液.......她依然腐朽:在肩颈间铺了干净毛巾用细密篦子梳头;将隔夜馒头放进土灶烤得双面焦黄就淋了几滴香油的腐乳细品;时时沉醉于老式门扇上凹凸有致的花纹......

“她告诉我山头的庙——就是这座——以前是家庙。”老吴站起,走向门边,“曾经我觉得这些卷曲雕刻繁复又冗赘,但在靠烛火照明的暗夜,它们渗透岁月风尘,将记忆轰鸣成一场被精准定位的华美烟花盛宴——我们全是旁观者。”

“以前这里摆满精致家俱、餐碗和饰物。”老吴停步,转身,倚向门框往里看,“在无数个月光闪耀窗棂的夜晚,母亲会将它们一件件从床底、角落、檐下拖过来摆放归位。我永远记得她静静立在屋子正中的黑影,当华彩回来——时间停止。”

妆台侧整齐叠放着用金线细致勾勒出西游记人物形象的成套漆盒;案几上小摞青花瓷碗绘满卷在浪头与火彩共舞的飞龙;凹凸有致的瓣形彩盘里分布着红葫芦、蕉扇、油伞、书本和彩带图案;主人最珍爱的乳白象牙首饰雕盒任无数透光小点缭绕出被祥云掩住的细密花叶——两只喜鹊穿梭其中......

床头半旧真丝抱枕上散放着缀了青色圆珠的花苞发簪和一对蝴蝶造型银鎏金点翠耳环;墙角高脚景泰蓝花几上玉兰盆景的每瓣花片都能被单独拆开;壁上挂了左右天使拧着同一条花带缀点永动钟摆的西洋自鸣钟;窗底摆靠着两把雕满人面鱼、悠伏鹿、卷曲云的太师椅......时空在绽放中凝固。


“她细细讲述——真美!美原是世界上最握不住的东西,却如花般标记出无尽时空绵延过来的路。母亲说那叫永恒——爱的标记。祂分散于短暂个体生命,在无限轮回中被无数个体无数次占有,隐现只为闪烁——那是希望!”

“朝光去——路一直在身后;恐惧是希望的影——别看......”老吴开始在空荡荡的厅里绕步,走几圈后停步,看门外豁亮的天,“走不动了就静静等待——还有浪。浪会像起伏的蛇般将每块拼版荡去最正确的地方。接纳生命本来的样子,美就出现——宁静喜悦。”

“美?”我四处张望,力图找到能被看见的证据,“东西呢?”

“早被抄光——不过是流沙上的城堡。人失——人得,闪闪烁烁!看不见的时候就该忘记:忘记想象、忘记从前、也忘记未来,除了......”老吴瞄向正墙。

“这幅画?”我跟望过去,“所以你一直带着它。”

“所以我去队里仓库偷母亲的犀牛角梳。它像琥珀般晶莹,又跟玉石样透亮。我无法理解母亲说的话,想留一个明证傍在身边。”老吴抬手揉揉眼角,回到桌边坐下,整理桌面上散乱的字幅。

“梳子呢?”

“我被抓住。队长晚上跑去我家威胁娘嫁给他,不然就揭发我。”

“后来呢?”

“第二天早上他们放了我。在路上我就知道——娘半夜投了江。”老吴低头,将理顺的字幅平压整齐。我跟着垂眼。

“想要独占美,只有一个办法——毁掉祂!娘终究用了这种最惨烈方式——太自私!”他哽咽着,随手抽出一小张字幅,“我去找她,只看到江边那片茂盛的芦苇丛被风刮得如蟒般猛烈滚动。芦苇丛的尽头是江,江的尽头是海,海的尽头是云,云的后面是山。翻过去,那里是仙住的地方——娘去了那里。”

“活下去,我才有希望看到娘眼里的美——感受永恒!我便不停地写字,让日子从指缝间静静流淌。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在‘美’中相遇,因为......血脉相连。”

血脉相连——仙山云海?我似乎开始明白他笔触中的意念,不由看向正被他举起端详的小张字幅。

“又是‘仙’——篆书繁体写法?”

“是。那年我总梦见自己被大片树影笼盖,怎么都攀不上最高枝干。”老吴将手中字幅放回纸叠——推远,“后来,我把自己融进笔触,从最底层往上描:柔软卷曲的云在黑白纠缠中弯绕着带我飘上去,所幸有襁褓分隔,人与人便相安无事。复杂到极致才能变得简单。”

“你娶了孟阿英?”我凭直觉发问。

“是。”老吴眼帘一沉,“根正苗红的出身是她最大依靠,也带来最苦病痛。隔段日子她就要住院治疗祖传焦虑症。”

“那你......”我再次环顾老庙,“不爱她?”

“她需要住院,我喜欢住庙!”老吴吁一口气,没听见我话般找出最初摆在案上的那张奇怪字幅出来品评。

“这是刚写的:云很厚,山真高,想成仙就要跃过去。孟阿英爹娘都是饿死的。他们没吃到我家田里种的地瓜——父债子偿。”

“她跟婶婶一起站在高台上朝我母亲吐唾沫——这债同样要还!可惜笔触太细——没力量!”

“纤细是伪装,你握笔劲道并非一日之功。”我如实陈述。

“对——伪装!”老吴将字幅放下,抬头,看远,“生活不是写字。面具太重,只有醉掉,在梦里——梦样的女人——才能.......”他稍停一忽,告诉了我们一个天大秘密。

“大妮才是孟阿英的亲生女儿,二妮只是我女儿。她要好好待我的女儿!”我听得云里雾里,又似乎明明白白。他微张了嘴,沉沉站起,轻轻移步,静静引我们去了庙外那棵树下:满目明灭的暗红光彩依然在风中零乱飘散,讲述出一个久远的故事。 

树下站着那个应被浸猪笼的怀孕女人。她喜欢在村子里晃悠,更喜欢站在树影间呼唤孩子。她跟吴家太太、吴家女儿一般倔强,从来直挺挺站立——不向有法力的“仙”跪拜。狐仙却显灵免她劫数——扮仙的是老吴。

老吴初见女人时刚喝下半斤散装白酒——没醉。让他大醉的是那晚从酒馆出来后竟碰到了自己——一个“空心”女人。女人说她来自哈特国:那里的物占据时空两百年——对应人间三代历程。

“我需要一颗心!”女人长得真美——像画上的仙女。老吴瞬间迷失。不久,女人怀孕。

“她生下一对双胞胎,把像我的那个留了下来,交代说孩子满二十二岁就会去找她。”

“才二十二?”我疑惑。

“哈特国的二十二岁搁人间是四十四个年头!”老吴走近大树,轻抚干上一弯刻痕,“想她的时候,我会来这里......”我凑近细看——还是一个“仙”字。

“这是小篆简写:人站在山上。”我低声跟焕老师讲解。

“懂了——字里面藏着他的心。”焕老师会意。

“我没有心——骗了她,还骗了阿英。娘说,真实面对每个笔划,字才可能写‘美’。”老吴浅淡解释,“我不真,自然遇不上美。从那以后,我不停擦拭每个地方——用最白的毛巾。只有彻底干净才能回去。”。

“可回不去了——只能允许。我便写字——不停地写,在静默中无限等待.......”

“据你太太,呃,孟阿英说,你做过很多事。”焕老师非常专业:他在尝试把老吴与孟阿英的故事串连,以进一步看到真相。

“那是因为天地间变化太快,起起伏伏的浪潮总跟蛇般将人卷没又浮起,驱使人往前去。”老吴被成功引导,将讲述回归家庭。

老吴在孟阿英精心安排下进了厂,凭不住手劳作的癖好与展示在沉静中的良善成为光荣榜上最醒目劳模。

“终于忘掉她,因为‘我’的出现。”老吴微微一笑,即刻皱眉,“可厂里一直亏损,刚改制岗就没了,我跟着——没了。”

“没了?”我一惊。

“哦,不!我被聘为司机——大妮安排的。”

胆小、粘人又懂事的大妮最让老吴牵挂,因了孟阿英对她的极其厌恶:不仅经常打发她去最远的山头打柴,还琢磨将她嫁去偏远村庄。

“她不明白:大妮活生生就是小时候的她。”老吴叹一口气,“阿英厌恶的根本是自己,容不下的也是自己。她憎恶无法逃脱的祖传病,便把大妮当成镜子。只有痛苦被清晰认同,人才能感觉到自己——以为不再孤独。”

“大妮——手残了的那个?”我跟老吴确认,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女孩迎着阳光迅猛而灵动奔跑的模样:满头黑发像蓬松狸尾般在风中扬展。

“她不是她!”老吴定睛看过来,笃定回答,“不用辨认我也确信——当年摔昏后醒来的大妮不再是普通人。”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