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发呆。今天依然是最美好的一天——你毕业了,只有酒才能让人真正陶醉!”不知过了多久,母亲飘回来,站在餐桌旁招唤我。只一忽她就变魔法般整出一桌菜肴——丰盛得欢乐,如同没任何事发生、没任何事改变。
“你要相信,无论如何,我们都很爱你!”她用一桌清淡简单、明显来自某个名馆名厨却显然经过精心准备的盘碟向我证明。
我该如何回应这份爱——做什么、做成什么样子都是她安排,然后在安排中再次被安排......我没资格有任何反应——不过是他们掌控的工具,此刻她正举起一杯红色液体安排我的下一步。
“狄波,祝贺你像初生婴儿般走向自己的路,从此真正成为你!”她顺手递给我另一杯红色液体——闪着同样琥珀色的光。
婴儿——我默念。
“努力找个好工作,多挣些钱,再讨个好老婆,当个好丈夫!”她用手中的琥珀靠近我手中的琥珀。
好丈夫——我默念。
“精明点,留些心眼,老婆也不能全信。等生下几个优秀孩子,教他们展翅高飞.......”她用酒杯壁颠颠撞击我的酒杯壁。
我只是个精明而孤独的父亲,不,应该是精明而孤独的一个人!——我默念。
“这样我就彻底完成任务。”她将酒一饮而尽,满足大笑,宣布结束。她终于把故事编写完整——如释重负!
我抬眼,看她满脸飞绽的细纹如扰线般圈圈侵缚过来——原来我才是那只被隐形皮鞭不断抽打并不被允许停止的陀螺。
——听话,爸妈就喜欢你;
——再加把劲,大家就表扬你;
——坚持一下,幸福并不太远......
诱饵一直晃荡在眼前,就算不小心被吞掉也会即刻换上新的。没人理会“我是谁”——因为什么都不是。母亲一直在强调孤独——根本、从来、以后、完全都是孤独,就算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也一样!
她用事实跟我讲了一个天大笑话——人们所谓的“爱”原来就是等待某一天能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将“爱”抛弃。
“我算什么,负累抑或抵抗生活的筹码,还是带给你们荣光的存在?”我面无表情看向母亲——她欠我一个解释。
“狄波,你太敏感。我站在今天这个位置,莫说一个你,再来一个也养得起,有什么负累?”
“至于筹码,你指自己获得的那些赞美和奖项?这倒是用了一个精准词语——荣光!”
“那我肯定告诉你——没有光,人根本什么都不是!”
母亲迎向我,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余总站在商场柜台前,跟和蔼可亲的销售姐姐描述自己定制拼图中仙女的模样。为让贵宾完全满意,小姐姐耐心倾听她遥远的回忆。
“东山谷底的村落是全城人最早集居的地方,如今慢慢被遗忘,好在那棵大树还在,不然连根都没了。”
“我爹娘走得早,是姨妈把我养大。那时没户口就分不到粮,日盼夜盼就盼一口白米饭。姨妈说我比饿死在荒年的爹娘幸运得多,她在堂屋正中供奉了一张她爹娘留下的仙女画。仙女能求来雨——只要天不旱,田里就能长粮食。”
“那仙女模样特别好看——圆脸、黑眼、慈眉、善目,身后环绕着七彩光圈。太阳、月亮和星星在团团云雾里忽隐忽现——美极了!你记得将我说的话标注清楚,千万不要把她绘制成电视里那些下颌尖尖女明星的模样。”
销售姐姐很年轻,听完顷刻将尖尖下颌收拢,俯下瘦长脖颈殷勤附和:“我懂,背景的光要柔和纯亮,现在好多造型设计喜欢妖风怪影。”
“对——狐狸精霸屏!你算明白我了。”母亲开心笑起来,在销售姐姐善解人意的注目中愉快买单。
她的意思非常清楚——认同她、成为她、延续她。她自信自己已经光宗耀祖!此刻她同样在压迫我,跟做生意一样——从容让人理屈,变通使人服从。
余家老三独自走了五里地到镇邮政厅打电话给索家独子——一个刚托人跟余家隔壁闺女提亲被拒的大龄男青年。索家祖父开过城里最大榨油坊,雇了十几个长工,是典型剥削阶级代表——应该被打倒的“黑五类”。把祖上剥削过来的资产还回去是索家代代长子的魔咒,等男青年长大家中已经一贫如洗。
当债似乎还完,“拨乱反正”政策落实风暴便将他裹挟在大众中隐进集体制工厂。他却不争气地传继了大少爷的弱不禁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那是祖传“痛风”病发作。
余家老三在看热闹时把这些都打听得清楚,她没跟别人提起——女人主动找婆家在村里被传出去会很丢脸。擅长编故事的余老三井然有序实施起自己的人生策划——目标锁定男青年。
当那个至关重要电话打到厂办公室点名找有时会歪身走路的索师傅时,男青年迎来这辈子最高光时刻——他在眩晕中以为自己就此成为哪怕一个极小舞台上的主角。
余家老三给他制造的幻象成功将自己嫁进索家,骄傲地将黑户在姨妈一众子女的瞠目结舌中变成枣红封皮的城镇户口,华丽丽摆脱掉孤儿身份,然后凭借卓有成效的自我管理一路凯旋高歌:将鸡鸣猪哼村落移建到厂房空地,再凭鸡鸣猪哼换来的钞票碾压城里人荣光,又凭这份荣光披荆斩棘、一路前行,成为此刻拥有绝对话语权、我那闪闪发光的母亲!
那个可怜男青年是我父亲——母亲戏剧人生中不曾被分配台词的“龙套”。
她却说自己是被耽误的一代!
“我小时没书读——没路走,全凭激情,一把火烧起来,成灰的早洒了。我不顾一切往前冲,往高处冲,结果什么都没看到,连个人都没有。”她空茫地往镜子那边看去。
“那多好,没遮挡,到处都是光,照着你一个人。”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刻薄跟父亲一模一样。
“全是荆棘,走不过去——没有光。”母亲回过神看我,“你幸运得多,从小被‘众星拱月’行走在一条平直大道上,以后的路该靠自己了。”她专注看我。
“是吗,幸运韭菜?先被你割、再被社会割?”我冷笑,“不过想说服我去人才市场搬砖,我知道自己那张文凭值不了两个钱,哪里有路?”
“人潮就是路,只是我没想到任何选择都是双刃剑。”母亲略沉思,继续说道,“潮将一切淹没,浪却把一切扬起。看不到便不再存在,被看到又要小心被干掉,只能往前卷。”母亲随意诠解的深奥让我倍受压力。
“干掉?从来只有你干掉别人!”
“你不明白.......”母亲无奈。
“你在害怕什么,怕我依靠你、反割你韭菜?”我呵呵一笑,眼眶湿润,“怪不得同学们说话阴阳怪气,真真从头到尾都是骗局——我被耍得团团转,还能说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世界每天都在变,公司已经重组。枝丫长得太高一丝风就能将它吹断。我——很——艰难!”母亲将最后四个字说得低沉缓慢,无言以对的我只能低头盯看精美盘碗间的空隙。那些光鲜却不带丝毫烟火气的成品菜如同我人生履历——完美却跟我毫无关系。撇清带来的漠然让我找到攻击勇气。
“你是很难,因为你只想着自己每刻都被人看到!”我抬眼直视母亲。
“狄波,你要明白——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劫难。”
“劫难?所以去吃斋念佛?想开点不过是把最初收购的公司还回去——你根本还是在为自己悲伤!”
母亲摇摇头又点头说道:“没错,一场空,但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记住,无论如何往前走,像叶片一样找到自己生长的树梢,那时你会慢慢懂我在说些什么。”
“叶片不是只应该生长在最高最亮的枝头吗?”我揶揄。
母亲没再接话,目光上移——我没跟进。我知道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徒劳!
她徒劳絮叨。
“狄波,其实我也没想明白,或者怎么想都不太对。最亮、最高的地方可能一直在生命里头,但我看不清。”
“别说得那么玄乎。”
“我真的对此一无所知。”母亲住口,不再看我,独自走进卧室,留满桌五彩缤纷给我。她身后的卧室门被完全推进墙体,空荡荡的门框在我们之间分明矗立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毫无障碍才能界限分明。
我独自在餐桌前坐下——独自!所有丰饶从来不是为我——根本没人想看到我。老师说——宇宙很大很大,山河大地都是微尘,我们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大家都只想看到光,而光照达的地方全是飞尘飘扬——我是其中一颗。哪里能容留我——我跑不动了,只能用改姓表示抗议与结束。
母亲后来恳切跟我沟通过,她说父亲其实不应该被指责:他年轻时很能干——电焊手艺在工厂首屈一指;他会拉手风琴,还会写诗......不过当整个社会都习惯用是否会飞来评判所有,一条鱼便只能等死。那不是鱼的错——是时代的错。
“时代永远不会错,一条鱼其实可以永远是一条鱼,只要它知道自己是鱼。”母亲叹息,“所以,狄波,你要一直诚实,听你心发出的声音——做法律允许下任何想做的事,不要在意他人看法。”
那我想做什么——看书、学习、运动、甚至清早从被窝的温暖中将身子探进寒凉.......不,全是被逼的,我最想干的根本是什么都不干,是他们一直在引诱我:幼年告诉我上学就能开心;读书后又保证考上大学才会快乐;考上大学时再信誓旦旦毕业后将一切顺利......那条垂吊在鼻子前永远吃不到的胡萝卜驱使着我象恒动机般永不停歇地奔跑。等到达所有设想终点,他们异口同声宣布我成为一个孤儿,人才市场月四位数的物化值同时给这个孤儿明明白白贴上不值钱的标签!
所有努力的尽头竟然是空无——让你心甘情愿消失,母亲却说这是因为我刚刚来到人生起点——成为婴儿。这压根是在编织谎言,只要他们肯作出一点点简单改变,像从前继续给予我“不可被替代”的感觉,就没事了。
他们做不到—虽然是父母!他们口口声声说爱我,其实只爱自己!
母亲却否认。她说爱很深刻很复杂,还说我对世界理解太浅薄——活在虚幻中。
“童话是大人献给小孩的礼物。”她解释得轻巧。
那真相呢——在某些时刻她好像认真解释过。
“人生如梦,世事皆幻,大家都看不到自己,全靠身边人映证,就像照镜子——各式各样。一旦没了标准,就会犯迷糊。”
“人其实就是一条牙膏——饱满外皮全靠膏的支撑。”她平稳坐在藤摇椅上,高举手腕,将一个指头轻捏上去,叹一声松开手指用掌心轻轻拍打一番后抚动寸方肌肤自言自语。
“岁月碾压过来,一遍遍提醒那膏离开皮套不过是软稀稀一团,只为随处可用,随便可化,随时可冲......”
“做人仅存的那点乐趣呢,就是尽力把稀软挤出某个形状,让洁白泡沫丰饶而自具一格,趁没被冲走时定睛看一眼,大叫一声‘真美’!”她夸张吹一声口哨,“不然,什么都不会有,终归剩一张皱巴巴的皮——扔去吧!”
每次说到这里,她就将手停住,舍不得再往前去一步般将自己有意停顿成一尊雕像。
“你还很年轻。”我试图擦掉她描述的虚空。母亲便咧开嘴角,模仿她照片上年轻时明媚笑容的弧度——看起来差不多却明显截然不同。我便确定——只有她常提起的那个心理医生才有本事让她暂且释怀。
“小焕多么天真幼稚,总跟我讲雨后的虹,还喜欢把叶影下的蜗牛塞回树洞间.......他说要让东庄那块地回到最初模样——万物一体。他似乎知道世界的答案。”她在床头晃荡着小金锁。
偶尔,她会讲得详细些:“小焕说只有建立真正稳固的内心秩序,才无需高深莫测。世界本是一片黑暗丛林,光从秩序中透过,便能看到曼妙的影,那就是世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当影和谐便是‘美’,其间呈现的自我状态就是‘艺术’,那就是最好的的自己。”
更多时候,她喜欢专注把玩手中小锁并自顾自呢喃,“任何曾经发生、此刻出现的事物都有重要意义——从各个角度展露拼版的原本形状。”
“世界就是一幅拼图,每个人都是小块拼版,控制征服只会带来摧毁重叠。竭尽全力做自己,然后等待——时间会告诉你自己的模样,带来合适拼接。”
我听得目瞪口呆,母亲却笑得灿然。她将头微微后靠,游移着目光在陶醉中总结:“你不会懂,我也不太懂。经常说说多想想,也许就懂了。我以前希望完美——要求每个人完美。我错了,向前走,去找光,直到最后一天......”
说到这里她总会将话语突然结束盯向面前一片空无——眼睛弯弯如月牙般发着光。
她终究没能告诉我光是什么,但我并不关心。我只关注自己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在大学毕业那天,曾经付出的一切让我成功体会到自己原来是一颗应该被忽略、被抹擦的小水滴。
我被卷进一个找不到肇事者的骗局——不由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