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没名字的小物在迷茫中遇到一棵大树——它孤零零呆在旷野不知道活了几多年,密不透光的枝影叶扇能将小物完全隐藏。
隐藏代表不被看见,这让小物暂时忘掉总在困扰它的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该往哪里去。”它努力透过枝叶缝隙悄悄观察陌生世界:清水环绕绿山;林子里的叶片明明一样又完全不同;田野中黄牛忙着拉犁;河面小舟漂载着披蓑衣的渔翁......对此视而不见的人们在树下穿梭来往,忙忙碌碌中也不曾关心彼此是谁——从哪里来——会去哪里。
“该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有恒定的呢?”他们满足于一无所知的混沌,靠语言相互联系。语言却总曝露出无用:同样一句“我对你真好”经常带来截然不同反应——“骗人”、“你真伟大”、“不需要”。
当小物学会说话,就发现话语充满欺骗性。源于此,世间人无论怎么理论争吵都不会理解对方,他们如同站在相隔极近峰顶上彼此凝望的战友,若想真正相遇必须同时转身下山从此跋涉万水千山。
小物便保持沉默——说话和不说话全是无法明白;有光和没光的地方都是看不见。无可逃避的孤独感让小物心安理得躲藏起来。可到了晚上,相约赶路的人们却以一致紧盯路面的姿态读懂了彼此:近处有狼、蛇或土匪出没,别说话——向前走。
全新世界以不容反驳姿态告诉小物:以为会看见的不同原来相同;希望被看见时恰恰不会被看见。哈特国跟人间毫无二致!当小物刚得出这般结论,一根红布条出现在树枝最高处。
系红布条的是吴家老爷:他是东庄有史以来最大京官,在还乡途中刻意把荒僻东庄当作家乡停驻。村民们后来议论说旧朝堂垮后靠考举发家的吴老爷被扛枪泥腿子赶回后无脸回家。
吴家老爷却直接用红布条向所有人宣布这棵树以及周边几百亩荒野全属于吴家。当荒原收割出第一茬稻谷,吴家人全部剪掉辫子、穿了洋服在附近开设各式店铺,吸引了四方八乡人流。不久,几个挂着土枪的家丁从吴家大宅走向田埂路边,维护走村串户商贩的安宁。
荒野很快变得热闹非凡,不久被县里定名“东庄”,系着红布条的枝干被称作“硕枝”,那棵树从此被敬称“老根树”。
吴家人定时在树下敬献丰富供品,他们朝“硕枝”慎重祭拜,祈愿全族福德深厚、万世安康。靠供品续命的小物决心全力帮他们守护那根被吴家人顶礼膜拜的神物——“硕枝”。
它高高矗立,悬浮在枝顶逼仄的阳光能刺灼任何疑惑窥望。小物却担心它遭遇的环生险象:最高处往往是飞鸟与风暴直接侵袭之地。
当又一个狂风四起的深夜来临,雷电交加中,小物努力握住猛烈摇晃硕枝的前爪被尖锐电光无奈击退,再探头时,“硕枝”已被惊雷劈断,沦陷为树底一片狼藉。
为避免吴家老爷伤怀,小物跳下树,解开残枝上的红布条,将它系在向阳面更高一枚枝丫上:老树每天都会发新芽,曾经的最高早被替代。系上红布条,位置就能被标注——新枝就是“硕枝”。
吴家老爷最先发现这一神奇事件,惊恐之余,向全庄人们宣布“大仙”显灵。人们便七嘴八舌议论:吴家的虔诚让老根树被仙附体。
为让藏身之所不被好奇窥探,小物故意在清晨、黄昏或半夜时分从偶尔经过的人前闪电般掠过。各色描摹由此口口相传,在添油加醋中一眨眼的迷幻被彩绘成淡描浓抹的图样——“狐仙”传说不径而走。
某种样态一旦被认定是“仙”,毫无攻击性的猎物也会因敬畏被恭敬无视。东庄从此形成默认庄规:不准猎杀狐与狸。小物从此光明正大现身于每片坡顶最高枝头-----离光最近!
吴家太太率先为小物安了家。她拿出祖传仙女图,在老根树附近建起一座庙,又垒出高台,请最高明石匠依仙女模样雕出一尊神像——美得令人惊叹!
“美才会永恒。”吴家太太特意嘱咐工匠在大幅裙摆扬起处雕刻了一截蓬松红尾巴,说“人”终究不可能是“仙”。小物就此被指定为真正“狐仙”——一尊能跑动的神像。它理所当然住进庙,成为“仙”的印证! 经常有人看到扬着红尾巴的动物从庙壁木质窗扇中穿跃,还有人描述它穿叶影,跃坡顶,朝太阳升起方向飞奔的姿态。
“它喜欢停在最高树梢处仰望阳光,像在膜拜能赐予它无穷力量的隐形魔咒。”越来越多的人异口同声。
它就这样把光带进了庙。暗自觉得神奇的吴家太太将庙宇向全村人开放,希望大家都能敬畏天地、获得长久幸福。庄里人沸腾起来:他们在值得纪念的日子来到“狐仙树”下系红布条,然后成群结队躬身进庙祈愿。每个人都渴望沾染些吴家福气——得到“仙”庇佑。
很快有人拿来便宜蔬果䅲首敬供,朗声要求“仙”让那些贫瘠沟壑来年长出沉甸甸稻谷。奢望让小物为难——世上从未有不劳而获。但那些人实在可怜:他们跪向地面,时而捶胸哭喊,时而顿足抱怨,竭尽全力陈述自己努力到极致、无辜到极致、不公到极致......
“都是世界的错!”他们愤恨。
“都是别人的罪!”他们控诉。
“狐仙”被吓坏,很长时间不敢显灵,吴家太太便请来老先生在树下讲经读诗。她按时发放粮食,将人们团聚在殿里殿外念叨文句,日子复又安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栽者培之,倾者覆之......”
“思无邪!”大家随着老先生摇头晃脑,全然忘记“狐仙”。
被忘记的“狐仙”开始显灵,规律逐步明朗:在没风惊扰时,左边树枝摇动代表梦想会成真。于是很多人开始宣称梦想成真,更多人聚拢来跟在老先生身后吟诵经文后向神像祈愿。
“他们变了,我也变了,原来大家相连。”小物就此忘掉出生时那一睁眼的孤独。
“大雪融化后,来年新芽会格外绿。”苏尔这样跟迪赛尔讲述,“人也一样,只要相信,时间会带来一切。”
“心想事成”带来的赞美与感恩让小物切实体会到欢乐,它获得前所未有的信心与能量:跑得越来越远;飞得越来越高......当山川、河流、树林乃至整个世界都浓缩进视野,它成为站在神像后面真正的神——摇动树枝的神。神将祈愿人的来路、去路全部握进自己手爪后,它比任何人都盼望天长地久!
可惜太阳升起就会落下,千姿百态的云永远会映照出变幻莫测的光。当城外几门大炮用威吓轻易收缴掉吴家负隅顽抗家丁的枪械,吴老爷悲愤留下“家门不准出汉奸”的遗嘱后溘然长逝。没几天摇太阳旗的油头绅士就上门安排留过洋的吴家太太在家庙里开设新学堂——教授东亚文字。还未得到首肯,穿军靴的士兵便进庙将神像抬起用车运走。
晚上吴家太太用藏在床底的最后一把枪打爆自己胸腔,鲜血像一朵满盛的红花四处溢延——鲜艳得如同老根树上最初挂上去的簇新红布条。
布条越挂越多——南庄树上挂满了,北庄树上也挂满了......人们疯传这是反抗者彼此的联络暗号。当红布条热烈挂满每个庄头的大树时,吴家太太亲自督造的神像被人郑重送回。
“感谢吴女士对抗战的倾心支持。”来人这样交待,“她捐出了吴家女眷所有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