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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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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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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狸》连载

第三十二章 感恩、幸运的老妇人 之 幸运

注意到老吴是因为妇人发现那个偷过东西的万恶资本家狗崽子跟他母亲——挨完批斗还敢跟队长抗衡的吴家女儿——同样愚蠢。这个三棍子都打不出闷屁、瘦得像麻杆的实心棒子在他娘投江后住进食堂后面仓库里隔出的小单间,跟呆子般从早到晚的写啊画。每次队里分发黄豆时,他总刻意低下头颅,用毕恭毕敬展示一份满不在乎的沉静。

沉静吸引了已成为公社保管兼会计的妇人,她开始无限关注老吴生活的清苦:送他多余粮票,帮缝外衣上张开的大洞,将份量最重的年边猪肉悄悄留下.......

不善言辞的老吴因感激偷送了她一个黄金小戒圈,还主动向她坦承罪行:藏了仙女图在竹椅靠背的空筒中。他极力让妇人相信图上仙女是他祖上亲眼所见——曾拯救所有人。

妇人津津有味的倾听与毫无下限的包庇让老吴终将所有秘密曝露:破板床底下的旧鞋盒里藏着他娘留下的几百块大洋;墙角那块松动青砖后是被油纸、塑料袋紧紧裹住的五个龙凤金手镯和一弯吊着吉祥锁、能旋转折叠的金项圈;焊在墙侧简易池里的污垢铜盆竟由纯金打造......

“我信你!因为我亲眼看到你在深夜跟反动派婶婶送吃的!”老吴边说边在破木桌边一样样展示那些私藏宝贝。

“真美!”被奇光妙彩彻底沦陷的妇人无暇回忆当初。不久,她将老吴和这些光闪闪的宝贝一同娶进自己那清白得发光的院落——用光掩盖光。

当满处是光,时空便消失——“四旧”必须被抄光!同样在一个深夜,妇人与老吴挑了沉重木桶停驻在波光粼粼河面上的一弯小筏。待划到最暗处,他们将那些依然被暗黑油纸和塑料缠得紧致的宝贝从水桶里取出,一个个举到眼前凝视后一坨坨沉入水中。

“好东西不属于凡人。”妇人眼尾密密的皱纹被瞳孔中闪烁光芒挤压着往外跃——菊花般绽放,“我实在舍不得,坐在筏上抱紧它们亲吻,仿佛在丢弃身体中某个最值得珍惜的部分。”

“后来我去找过,它们都随浪漂走——没了!”她哀叹,“见不得光的美跟没有原是一样。”

见过太多好东西的老吴却义无反顾:“亲手毁掉总比被抄好,活着原比什么都重要。”美必须为活着让路。老吴却留下那幅仙女图——依然卷藏在竹椅靠背的空筒中。

为躲避又一次抄家队伍,妇人提早守在村口费尽口舌将干劲冲天的闯将们引向早被解散的公家食堂——那里还有一座被遗忘的高高神像。

“孩子们这才把仙女图偷埋到狐仙树下。”妇人的微微一笑让我大吃一惊。

“狐仙树?是不是那棵系了很多红布条,传说有仙出没的树?”我说得急切。

“哪个村头最古老的树不是这样?”妇人用白眼直接否定我的无知。

重回清白的老妇不再害怕:她敞大嗓门说话,在各路风向中组织各路力量与各方力量抗衡。大胆泼辣引爆的勃勃生机成功转移所有毁灭性注视,让老吴平安躲过一切主义席卷,更帮他救下一个要被沉河的流浪女人。在依然贫穷的日子里,妇人靠恣意扩张与认同口碑活得风生水起。

可惜好景不长,在某次锣鼓喧天的马路秧歌表演完毕后,时代进入崭新一页——包产到户。个人回归个人让她迅速被遗忘——幸好大妮到来!

大妮是老吴在医院门口顺手捡回的弃婴,刚生了个赔钱货的懊恼全然被灼灼的善心光芒掩盖。

“我对她们一视同仁,不,我连喂奶都是先喂那个腕上有小块紫红胎记的孩子。”妇人皱紧眉头,“她是捡来的。人活名,鸟活食。”

名声让对外宣布喜得双胎的妇人被直接剥夺再育指标,想为吴家生个儿子的梦想就此灰飞烟灭,读过书见过世面的老吴却乐得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的老吴向来屈摄能干妇人的暴烈,不断为她全镇嫁得最好的声名添光加彩。所有人在茶余饭后都喜欢津津乐道老吴的逆来顺受:某早妇人令老吴帮买个烧饼,老吴却因顺道抢了新开张超市的优惠大米近中午才回。妇人极度恼怒,在众目睽睽下将那张迟到的烧饼扔向地面并连声斥骂。惧怕老婆的老吴一声不吭,还颠颠小跑着将饼捡回来口口吃掉。无上威严让妇人无限荣光。

“我生平最恨别人不给东西我吃!”妇人紧绷的脸再次露出笑容,“都得听我的——村里哪个女人能活得这么抻头。”

我如同突然被拨动某根神经般提醒:“也许每个人想法并不相同,你可以读点书......”

“我最喜欢读书——经常翻《孝经》!”妇人果断截住我的话,“我本书香门第出生,老吴家书也多——不要以为你们才是知识分子。”不屑语气里有吞噬尖牙慢慢刺出。我立刻止念,想像出一围白色光障将自己护住——只有全然屏蔽才能接纳太过专注与激烈的情感。明显靠抽离营造的静默让焕老师投来赞许目光。

妇人早死的爹曾是村里教认字的先生,教养自比普通人家精致。妇人最喜欢教大妮、二妮写作文。

“母爱是夏天的风、冬天的火、秋天的果、春天的花。啊,那伟大的母亲!”她在病床上挺直了颈,醇熟回忆并声情并茂朗诵完这些诗句后开始沮丧抱怨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根本不领情:一次次明目张胆地将她排除在任何一篇小文之外。牢记婶婶“滴水报涌泉”教导的妇人决心将自己被无视的功德镌刻进仪式。为此,她一举囊括全家所有人生日包括婶婶祭日。

在每个特殊日子清晨,她会早早起床梳洗完毕,郑重坐向堂屋正中老式木椅,掏几张角票唤还算低眉顺眼的大妮去供销社买半斤肉敬献给她,从而顺利铺垫出餐桌上的谆谆教诲。

“爹娘生日不能忘,而孩子生日更是娘的难日——尤其要感恩。当然,生恩不及养恩大。”她每吃一口白饭,便会伸筷子夹一片肉放进孩子碗里。只顾埋头吃肉的孩子和一直呆若木鸡的老吴却让她黯然伤神,直到邻居发现大妮将妇人每个受难日都用红笔在挂历上圈划了出来,她才扬眉吐气——没什么比摆在眼前被重视的证据更有说服力。

“养姑娘好——孝顺!”众人多少带些虚伪的啧啧称叹再次替她完美标注出人生路上的点点幸运。

“我要什么——不就图个面子。”妇人在又一次展露笑容后很快皱眉,“肉全被她们吃了,却没一个争气的。”

争气从来只能靠自己!当听话的孩子不足以抢夺被满村电视、摩托、新房奠基处欢声笑语倾掠掉的臣服时,曾信奉越穷越光荣的妇人终于想到办法让最体面的自己回来——以不同方式。

她无视祖传的病,将节约出的每分钱归集,送往吴家某个刚被平反的远房亲戚家,换回一个工厂打包工职位,又靠铁饭碗入职通知上那个红灿灿公章将全家人光荣带离那个正用不断富裕紧紧压迫她脆弱神经的村庄。

“虽然我只是挨着工厂摆了个菜摊......”绷紧嘴角的妇人举起拳头在空中坚定重捶两下,“哪个敢说我不比他们强?!”

吞噬感再次袭来,将护在我四周的隐形光屏击破——摧毁力量真实存在于无形。我屏住心神,将白帷表层在想像中附着出无数锐利尖刺后重新展开,才算将自己再次隔离安定。焕老师课堂上教的应对负能量方法的确有效,他解释一切源于量子纠缠——争夺向来发生在不被看到的地方。

被切断回应的妇人果然意兴阑珊。她悻悻垂下手臂,重新沦陷于自己的一路凯歌——那张张跟光般灿烂夺目的幸运标签!

城镇户口与村镇距离加持带来的妄想让往日邻里彻底仰望妇人的蒸蒸日上:二妮打小长得好看、聪明过人,又肯为家里着想,以年级第一的成绩报读中专,早早出来工作:抢占公家分配指标进入企业。没两年她就当上办公室主任,将蠢笨木讷的大妮安排成勤杂工——全家都吃上了公家饭!

“吴家总设计师啊,生女儿都能把门庭照亮!”闲聊时每个人都会信服翘起大拇指,全然不知妇人刚偷孕成功并去地下B超室确认胎儿性别的辛酸。只要比人强就好!

可惜,标签最大坏处是总能被无征兆撕碎:铁饭碗几乎在一夜间被砸得稀烂;待嫁的大妮莫名被摔得疯疯癫癫;老吴被算命道士叽咕得神魂颠倒......他们把一切责任归咎于命运。当老吴忙着带疯傻得连吃根冰棍都会惊咋半天的大妮去老根树下烧香并宣布将捡来的孩子正式过继给狐仙时,妇人已凭一己之力将命运翻盘!

幸运再次降临:妇人趁改制将二妮所在企业便利店盘下来,摇身变成如假包换的小老板,让全镇忙着看笑话的人直接变成笑话。没谁比她更光彩:骗集资的不良港商、设诡计的二狗子,全被她跑去镇政府跪拦官车的闯劲绳之以勇。当嫁得顶好的镇长夫人站在路边递回那袋被追讨回的钞票时,妇人踏上人生巅峰。

“您地位高,本事通天,抬抬手指就能掀掉我们头顶一座大山。”妇人对那个谦虚低头却明明高高在上的女人心驰神往,“我要向所有人传播您菩萨般的恩德。”

为平息妇人因激动导致的言语无措,镇长夫人承诺将娘家工艺厂的零星运输业务承包给正打算买断公司货车的老吴,只希望妇人对这件事守口如瓶——用幸运掩盖幸运。

“他不再只是司机,而是吴总!”妇人打算将同样光烁的标签贴向老吴。

老吴却鬼迷心窍般把疯癫大妮刚患的手疾归罪于妇人的自私与妄为,怨她指使大妮阻拦镇长正在行驶中的轿车。

“不过被轮子轻轻碰了下,连腕上绿玻璃镯子都没受损,怎可能被撞出那么大毛病?根本是遗传!”妇人辩驳。

事实证明因果缘自猖狂:自不量力的大妮为不影响那同样趁改制新抢到的职位,在刮台风时逞能帮老吴货车盖油毡,真正出事。

“风猛烈将车门呯地摔拢,她随意扶在框边的掌当场被夹折。”妇人绘声绘色描述,“自那以后,她的手每隔段时间就会瘫掉一截,直到废掉。想想不奇怪,因为来历奇怪。”

“德不配位!”妇人总结。

厚德载物的一直是妇人。她克勤克俭、苦心经营、力挽狂澜,不仅让全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更作为第一批万元户代表登上家乡电视台。当退休文化馆馆长在背后贬损她无非是个暴发户时,妇人便蓄足劲找机会让孩子嫁进能呼风唤雨的大家。

“人要高高在上才有光——跟镇长夫人那样体面!”妇人说着,激动看向我,目光分明如绳索般捆套过来。我慌乱逃开,专注修复为自己划出隐蔽界限的白色围障及那围障上的尖刺,如同她身边那些从未领受她赤诚的家人。

“全不听话——听话才会好。”她失望垂下眼睑,“我比谁都幸运——因为感恩.......”

“她们为什么做不到?”妇人将头埋进双掌,喃喃低语,“完了,一切都完了......”哀怨从她松垮凌乱的身形中无力散发,在我全无评判的注视中缓缓融入隐形白光——空无才能包容暗流。妇人兀自在暗流中挣扎。

“怪命,不,都怪祖传的病,更怪那个野种........头——好痛!”她软软靠向床栏,闭了双目。房里一片沉寂。

“您好好休息。”焕老师在良久空落中起身招呼。

“别——”妇人一惊,蓦地睁开双眼盯向焕老师,“没事的。二妮肯吃药了,病马上好。她打小乖,抵得上个儿子。”焕老师点头,侧目示意我起身。

“别走!”妇人一激灵坐正,仰头,颈项处层层悬浮的空瘪褶皱竟像一支被挤干的牙膏皮骸。

“我是好人——好人;我一直感恩——感恩,也要感恩大妮........不.......那个残废明明杀了二妮,为什么要.........”皮骸绝望摇荡。

她杀了她?那个在桥尾追光的背影杀了那个在桥头哭泣的身影?!她在说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我走近,听绝望音调那魔咒般的语无伦次。

“我睡不着——一刻都睡不着!求求你们——不要走,我害怕——好害怕。”妇人将头埋进胸腔。

“我不走。控制情绪,照顾好身体看好心。”焕老师伸手温柔按向她肩头。

“情绪——身体——还有心?”妇人抬头,与我目光对接,“那是些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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