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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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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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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狸》连载

第七章 镜子和骗局(2)

我从没听清她后面说的话,但感觉她没错。此刻我就面向那面镜子——一个女人挥舞毛刷将并无瑕疵的墙壁反复涂抹配合着“幸福新家”的旁白。

“回了?”父亲扬起从不更新的“扑克脸”。

“再是大人了!”母亲扬手关闭投影将银幕更新成空白,斩钉截铁阻住我探询的目光。四周一片静寂。

静寂等同空白,它与素白屏幕摞往素白墙壁再摞向素白镜面的叠叠冲击共同诠释出“一无所见”的视野。

母亲想让我看那个正逃离惨白背景的半弧黑色脑勺——它是正走近的父亲。我下意识旁移一步为他腾挪出空间。动作意味改变——他在我身旁停步。

“让你妈......我尽力了!”耳边传来厚重鼻息声。

“站住。”母亲起身将摇控器举高一挥,非洲饥饿儿童脸上圆大而绝望的眼珠将父亲于空白中才能呈现的身影完全淹没。

“摘掉‘好父亲’面具再走!”母亲安然坐下,无所谓地轮转布幕画面,终于固定于规律滚动着字幕的唯美镜头。

我仔细辨认那些字——立刻失败——它们都是反的,便专注影像:被阳光勾画成欢脱黑影的美丽女孩从花丛间奔向俊朗男人......他们在相爱?然后就结婚、买房、装修?然后呢,会不会是吵架?他们最后肯定要一遍遍刷乳胶漆......我正全力以赴整合乍现画面中的来龙去脉,却被“扑”地一声宣告所有试图对凌乱思维的理清都是徒劳——父亲顺手拔掉了设在门边的总插头,让自己的身影在空白中重新展露。

“面具?绿帽倒是有几顶!到底谁喜欢戴假面、谁才人模狗样?”父亲转身凝望镜中的自己。固冻成寒冰的淡漠口气与镜面反射的冷光在交融中全方位裹住我热乎乎的脸,有物件从母亲手中掉落脆脆砸向茶几玻璃接着“咚”地一声闷落在实木地板上.......摇控器不会被碎裂的厚重质感直接轰塌进我的心,将满地枣红木色迸溅起来又落入被反复擦拭出的一尘不染中,层缀出斑驳一片。

“红红火火的日子啊!”——它就是最美那层皮。

“说我?呵,当年.......”

“别提当年,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谁。”父亲跺脚,将斑驳玩游戏般踢碎。

“我能是谁?”母亲跃身而起,找到理由般将自己连续撕碎给人看,“是保姆、机器、工具、垃圾桶,是你们破落索家灶膛里的那把火!”

父亲接过母亲口中的刀砍向自己:“索家,你现在提索家?你姓余,是最了不起的余总裁、山窝里飞出的金鸡、闪闪发光的企业明星!你早忘了自己叫余老三,只慌着告诉整个世界我叫瘪三、酒鬼、色狼!哈哈哈!”

“你还知道自己是谁。”母亲将头偏向墙壁,“除了不是男人什么都是。”

“还记得我是个男人?!自你进门,一切只能围着你转,还要怎样?”父亲向前逼近两步,停下,叹一声,满不在乎说道,“我愧对你带来的荣光——余总老公、余总跟班、全城最有福气的软饭王!”

他突然无比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得流下几滴眼泪后,突然加大嗓门说了一句:“我呸......受够了!”

母亲轻轻摇头,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大门,跟着叹了一声说道:“算了,已经离婚。谁都不是,是谁都行。大家自由了。”

“日盼夜盼你不就是盼这天么?不骗自己就行。”父亲得胜般将身子背向她,我赶紧低头。

“我盼什么,盼你昼夜不归还是夜夜笙歌?你风流债还少?”

“叱咤风云的人物也会吃醋?对对对,你早知道都是一场空,从你嫁进门我就没存在过。哈哈哈.......”

“是我没存在过!怎么努力,你都看不到我,怎么做我都不对!”

“做?你做了些什么?一个女人?!恰好赶上这样一个时代——笑贫不笑娼!”

我不由自主往后退,很快意识到身后不再有门扇藏躲,只能停步——唯有结束才无需躲藏。长大好像不能改变什么,他们依然在吵。

“有钱就行——黑能是白、错也是对、荡妇跟圣女一个模样!想是谁就是谁!以前凭人一张嘴,现在凭的一堆钱!”父亲轻拍巴掌加持口无遮拦里的刻薄,“余总,你太厉害!”

“孩子站在这里,青天白日我做了什么?心扭曲看什么都歪,瞧瞧自己的心才是正理!”母亲将声音刻意压低。

刻意最能激起怒火。我斜眼瞟向父亲,他果然涨红了脸急急抬手指点。

“心?!我蠢,早该知道心不值钱,那串狗屎锁链才值钱!眼睛看到、手能摸到的才是真!”他成功将我的目光引向母亲脖颈:那把小吊锁果然垂吊在母亲胸前,将一件洗旧了的T恤映衬得质地高贵。

“说得对,看见的就是真的。那个小姑娘有两、三岁了吧?还有那个女人,现在是不是该叫索太太.......”母亲倒淡定下来,坐向沙发,漫不经心调侃,“你的心早装进那套公寓,上下两层,她们住得挺舒适..........呵呵呵,真用心。”

阴寒之气袭来。

“摊开说更好。她跟你不一样,她害怕——怕人——怕这个世界。她什么都不要——就要我。我是她的天、她的地!那年孩子胎死腹中,她就跟疯了一样......”父亲也开始不在乎,“你不同,你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户口,钱,房子,镜子,名声......你是王者!”

父亲用无比轻蔑对抗他口中的王者。

“如果当年就呆在小镇,不出来.......”母亲自言自语,“不行,你不可能爱上我。”

“你爱过我吗?”父亲悲怆发声,“你只爱自己!什么与时俱进?你就是想看花花世界——‘云在青天水在瓶’,你最喜欢飘在半空让人跪舔你!”

“是你在外面弄了个杂种!”母亲终于被激怒,“你滚,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

“家?我有过家吗,我配吗?”父亲声音哽咽,终忍住,看我一眼,又看向母亲,“戴假面的日子我受够了!你高、大、上,我王八蛋,只适合摇尾巴、爬泥巴......”

我深深低下头——如童年般。历史总会回来——以不同形式;一切正在结束——因为那向前流淌的时光。流淌伴着寒凉,寒凉随着惶恐,惶恐追着空荡,空荡里只有沉寂.......我轻梭鼻头,借肌肉收缩的微力抬眼观察:那个男人也在看我——持续、毫不躲避。

我害怕地压低眼睑,他却走近,微抬手尝试拍我的肩,肘部却在半空转弯,顺着步伐到达门柄......我再次偷偷将眼尾抬高了瞄他。他注意到了,朝我努力咧嘴却失败,那奇怪表情如特写镜头般放大,我又害怕起来,再次低头。

“吱呀!啪”!大门在二秒钟内打开、闭合、还原!

他走了,突然变成一个未曾谋面小女孩的父亲。他早把所有东西清理好搬了出去,这是策划了多少年才会有的从容——从容得寒入骨髓。

我有过父亲吗——难道以前都是错觉?疑惑慢慢占据此刻大脑全部,堵塞造就的痛苦慢慢蜷缩进紧紧握住的拳头——“杂种”这个明显不是形容我的词毫无艰难地蹦跶出来,邪魅地朝我微笑。

我想揍他——他不是我父亲! 

母亲喋喋解释。

“对不起,狄波。我想过天长地久......为了你。”

我默不作声。 

“最初,我怕他看不上我。后来.......日子其实靠搭伙。”

“我很爱这个家——爱你;是他——没有合作精神。”

我依旧默不作声。

“这么多年,社会进步,人人拼搏。他却紧紧抱着索家公子身份不放,除了情绪,对生活毫无抵抗办法。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若肯服个软,哄哄我,哪怕装一装,也不至于......是他不想过了。”

我没反应——反应不过来。

“我知道你可能怀疑......但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过。”

“我只是个一直被抽打的陀螺。我就想跃农门、想证明自己、想不被人看轻........”母亲轻梭鼻头,“很不容易。你爸说我没心,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么多年,应付生活已经够了。到最后.........”她停住,往高处看。我跟着看过去——一片空白。

“不说了,我能让自己人生完美。我不需要他,我有心理医生!”

完美?我仔细盯着天花板那因白得透彻以至失去线条的空荡——那里就是母亲向往的完美?泪水朝咽部流去,我有意收起下腭,平视母亲——她依然在看那里。

“都是为个好名声,也是为了你!”她吸吸鼻子,也收起下腭,平视我,“不然.......算了。”

她住口,收回目光,退后两步,微低下头说:“你终于长大,我也该喘口气,做回自己。”

她什么意思——我妨碍她做自己了?!她不是一直以我为荣、等待我闪闪发光吗?她不是说——我好了,全家,不,一切就好了吗?怎么突然我就变成了一个大人、一个一直在妨碍她的人?!

我微张嘴,将目光转向镜子看自己,她跟随我的目光一起看向那里。

“以后.......路自己走,记得跟着心走。”

“心?”我重复。

“结婚这么多年,你的心从没在我身上!”父亲最初就是这样质问。

“我要赚钱,要应付上上下下所有关系,还要学习上进。你要心,可以啊,你来干这一切!”母亲不屑一顾。

“你爸爸的心早就飞不见了。妈妈的心.......其实对你没用。”母亲伸出手臂,用手指轻碰一下我的臂很快缩回去。

没用?!我淡淡看她一眼。

“你毕业了!”她努力微笑,强拧出的皮肤纹理层层外漾,如同细小绳索密密套过来。我一吓,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她也退开一步,笑道:“生活需要的是红酒。”

她终于找到理由从我身边离开——转身的姿态轻盈,快捷;她确实有充分理由——要去厨房寻找一瓶能让人陶醉的琥珀色液体.......

到底哪里出了错?所有的人好像都在变——陌生而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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