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仙女,您把一切奉献给了我们,请让我把心献给您。我真诚祈愿让母亲喜欢姐姐,或者爱她自己。”
姐姐比我略早几分钟出生——叫大妮。母亲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讨厌她,说她像一条时刻都想粘人的鼻涕虫。
“能不能自己找点事做?一双眼睛不要总盯着我——跟个吸血鬼样。”母亲看到她就会烦躁不安。
“你也是!”不安的她接着会瞪我,“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聒噪得很!”她从来不知道最喜欢直勾勾盯人看的是她——跟个吸血鬼样,还比谁都爱说三道四——聒噪得很!
她却说那不一样,因为这个家是她一手创建,而且她拥有世上最浓烈的情感——爱。“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不可能人人都说假话。
她因此拥有这个家中至高无上的权力:能像鬼一样悄无声息溜到任何人身后捕获差池;能雷霆万钧或泪眼婆娑地将所有来不及启齿的辩驳逆灌回喉;能义愤填膺安排天雷劈打一切从道途中听闻来的忤逆;还能苦口婆心将任何欢声笑语归源于她的无私与付出......因为奉献过,所以拥有捕“心”资格!
为此,她无时无刻编网:那浓浓“情爱”就像一根根无形经纬,循着风吹草动密密织就,明目张胆昭示被织网人小心翼翼看守着的绝对主权——尤其不会放过我这个亲生女儿。
亲生是很可怕的一个词: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的那块肉是我过往铁证,我必将成长为另一个她:只有生生不息的美梦才能使她在艰难旅途中偶尔兴致勃勃!
她也有过往:孤寂童年——苦大仇深;“孝女”礼赞——源远流长;天雷神威——忘恩负义;俯望稚幼——华光在前......
“剩在嘴边的最后一口饭我都会留给你。没婶婶就没我,没我就没你。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忘本!”每当说完这句话,她会习惯性把炽热掌心亲密贴向我冰凉手背,将一股刚烈气息经触碰处猛烈贯注进去,直至确信它们沿经络乱窜拧遍我全身——让我不得不垂下头来。令人满意的负罪感将她的过往与我的将来成功绑定并籍此打造一个理想的“她”!
“别笑那么大声——人以为我养了个疯女?”
“为什么呆怔着不跟人打招呼——难道是个傻子?!”
“有什么好哭的——不知道我看不得人流泪?”她严密规范的尽是自己日常八卦时的样态。不可非议——她擅于寻死。父亲说她有承受不了丝毫聒噪与挫败的祖传病。
我因此很害怕成绩排位——位置无法确定。每当名次下滑,我就会脱了棉衣站上天台吹最冷的风,淋最冰的雨,用高热额头获取能被免罪的挫败资格。整夜惊悚不安候在床前的她却不忘领下罪孽再殷殷还回来。
“我守了你整夜,泪快流干。”当体温刚回落,她就会红着眼靠近,轻声一叹,伸掌过来抚我的额,“乖,娘只能指望你——唯愿你好。”那熟悉的炽热气息再次经触碰处猛烈贯注,沿经络乱窜,摧枯拉朽般洗净我每个毛孔里附着的不好。
曾顺理成章拦截她追捕的江边苇杆早已枯萎,血脉同源决定我们只能同罪同怨——同悲同叹——同声同气,好成就她那些信口拈来的“好”!课本上说:蝉在地底奋斗四年多才能出穴见光。那隔长大还很遥远的我自然只能静静等待!
这就是让姐姐无比羡慕的亲密无间。她跟母亲才真像:同样爱叹;同样嗜哭;同样恋愁;同样喜欢被紧挽也渴盼紧挽他人;她们甚至有同样病根——整夜睡不着......母亲却无视这些,说她是从马路边捡回的孩子——没资格“祖传”。
“只有你,才会得跟娘同样的病,那时你就会真正懂事。只有尝到我受过的苦,你才能明白娘的伟大,真正牢记恩德——世上最伟大母亲的恩德!”她言近旨远地感慨着,再次不自觉陷入臆想,尔后意犹未尽地望着我发呆,终于微笑起来,露出白森森一排牙——让人不寒而慄!
我不想得病,盼她病好,无可选择戴上那些她为我定制的面具——用以明证她不可替代、至高存在价值的面具。问候她劳作后的疲惫;发掘她庸常里的品辉;惊叹她给予过程的艰难;印证唯命是从的臣服......她的愤怒顺利转化为我的愤怒,我的悲伤却永远找不到理由悲伤。她燃烧我照亮旅途,人们管那一点点光叫希望——延续她永恒时空、仅归属于她的希望!
姐姐是多么幸运没成为那个希望。她打小就被驱逐出母亲视线,在四处游荡中找到了我梦里那些色彩斑斓的希望:她会跟草丛里的螳螂戏玩;又能跟池塘里的蛤蟆对话;她听得到春天布谷鸟的第一声啼鸣,采得回长在灌木深处的红菇;她会偷村长家终年锁闭院子里尚未成熟的果实;还知道老根树尖冠指向的河流里有许多被丢弃的珍宝......她甚至能在空无的雪后山头看到好多戴着面具的小人在空中飞来飞去玩杂耍!
“他们有的爬;有的跳;有的伏在灌木丛;有的攀在高高树梢......”她活灵活现跟我描述那个世界里的热闹,“我想告诉妈妈这一切——她不理我;我早就不死盯着她看了——她还是不理我!” 她意兴阑珊——我心驰神往。除了不能靠近母亲,她可以靠近一切。我很想跟她交换——要是母亲喜欢的是姐姐就好了。
母亲却极度厌恶这些胡说八道!
“大妮有病:青蛙不会说话;布谷鸟时刻都在叫唤;村长到处骂她疯傻.....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杂耍班。”母亲提起她依然会烦躁,烦躁过后就絮叨。
“人坏得很。大妮想哄你上山干活儿,那样她就能找到理由呆在家——巴巴指着我疼她!“
“人人都想看别人笑话,没人希望你过得好——除了亲娘!”
“不要傻得说真话,更别信人说的话——除了亲娘!”
“生活苦得很,有碗饭吃就该感恩戴德——亲娘才会给你饭吃。”一切慎重告诫在历经百转千回后永远重新聚焦于她那颗无私为我的拳拳之心——“心”能换“心”!
我不喜欢交换!我想跟大妮一起去山中砍柴,看那些会飞的人。她却说如果有两个人出现,那些小人儿就不再出来。母亲听闻很不高兴,斥责姐姐耍滑头,还把这件事讲给全村人听。
一个将长长头发扎了低马尾的假道士说大妮是有仙缘的人。可惜他长年疯颠——没人信他。所有人都说方圆十里连戏班都不曾有过,进而指责大妮人小鬼大,更告诫她做人的本份是老实干活。姐姐慢慢变得沉默——让我无法靠近。我觉得都是母亲的错:她明明不待见她,却总在外人面前猛拍着巴掌振振有词。
“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人在做,天在看!手心、手背都是肉,不会厚着哪个——薄着哪个。”她一直在撒谎,可所有人都信她,因为她是母亲。
姐姐一定无比相信,她还是那么依恋母亲:远远望着她发呆,寻找一切细微机会往前凑......我想把那些不堪重负的母爱分送一点她:新做的衣裳、特意炖的鸡汤、刚买回的水果,甚至全部压岁钱......她全部坚决拒绝!
她喜欢读那些记载着“二十四孝”故事的旧书;热衷替我去亲友宴席表演“母即命”的忠孝;巴巴留在卧室门口陪经常哭泣的母亲默默掉泪;还骄傲自己很早就得了整夜睡不着的祖传病......她跟母亲的如出一辙让母亲毛骨悚然!
“我被大妮伤透脑筋!看到她手上那块酱色胎记就膈应得慌——跟打翻了面汤汁染上去般。还有那双眼睛,总勾魂般盯过来——让我不得安宁。家里又没多的钱,能让我把时空腾出来应付这些!”母亲常跟人抱怨。姐姐便开始追逐母亲想要的东西!她真能干,知道旧纸盒和牙膏皮能换钱。
她带我走进镇里用青石板铺就的条条巷陌,一边敲响那些低矮处爬满青苔的陈旧雕花木门,一边用羡慕口气告诉我这里住的全是以往有钱人家。
“这里的女人结婚时会穿白色婚纱!”她恨恨地说,“风光不久的——最后全完蛋了!”她真像母亲——连神经质口气都像。
房屋主人却大气,总会及时开门出来谦和交易。虽只是祖上犯错,虽又回复到了有钱还是光荣的新时期,他们依然如同惊弦之鸟。鸟毕竟是鸟——在天空飞翔过自然不愿降落到地面卑躬屈膝。姐姐因此赚到差价——虽然我们父亲祖上也犯过错。
姐姐最喜欢跟人炫耀母亲祖上穷得干净的堂正出身。她将那辆用小滑轮与旧木板拼就的小车堂而皇之拖近每扇古旧木门,在满载物品后会拿出毛票一张张慢慢数到那些有钱人家的后代手中。
“看到没?是我——在给她们钱!”姐姐跟我高傲强调。
我也喜欢那些钱,它能把我在镇里的无脑晃荡规划得有景有致:踏进北街,我能一眼评判裁缝铺前女人们手里比划的缤纷衣料不过是些便宜布头;游在路边,我敢上前抚摸搬运工人刚从车上卸下的绿色双门冰箱;抬头望天,我会挑剔那些高高矗立、新近装好电视天线的优劣......虽然最终落脚点一定是在街角那个连接了深灰旧布袋在火焰上滚来滚去的椭圆黑色铁筒旁。
钱是有力量的,如同姐姐那只把我从最熟悉地点急急拉走的手掌。当大堆热炒米在身后如泉水般“沙沙”从肮脏布袋里倾泻而出时,我正专心品尝冷饮公司最新开发的奶油冰淇淋。同样站在路边,那个托着极少极贵奶色冰团的小塑料盘让我感觉到一个能把自己跟往来人群区分开来的词语——“高贵!”
母亲却淡淡拒绝了姐姐殷勤交纳能买到“高贵”的所有毛票。
“自己拿着吧,怕欠债——难还。”姐姐便拿了钱去买书,原因是住在巷子里的那些人顶喜欢读书。
“家里的书在那年全部拿到狐仙庙烧光。我一直记得有本记载神奇‘哈特国’的小册子,还偷偷油印过几本。人说书是能去任何地方的路。”姐姐将买回的书一本本整齐摞进小木箱,“住巷子里的人肯定去过那里,他们爱笑——别人也对他们笑......”
说到这里,她住手,勉力将嘴角往上牵扯,望着我,说道:“就算一直住在破房子里,就算明明每天是我数钱递过去,他们依然高高在上。”说完,她低头随意拿起一本书,瞟瞟封面,放下,叹一句:“有爱。”
“爱很可怕——不要。”我斩钉截铁反驳。姐姐便将指比划成空心桃子状,笑盈盈将那个扁环圈套扣向我头顶,问到:“那心呢?”
“‘心’不过是这个残缺扁圈套——着实讨厌!”我不屑地躲开。姐姐便难过起来,垂了手,没听到我话般继续整理那些已被摆放得很齐整的书。
我知道她羡慕我拥有母亲的心,却不理解我正在为这颗心无比苦恼。如果能送她一颗心,也许她就会明白:得到“心”的滋味其实是说不出的苦楚 ,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也许根本没有罢!母亲就经常骂我没“心肝”。
没“心肝”最好,能疯闹——疯闹就会笑,看书不就是为了“笑起来”吗?我立刻站直身子,高举双臂,尽力张开弯曲的五指,作恶虎扑羊状大叫着扑向满面忧伤的姐姐。
“你有‘心’吗?别逃,《画皮》里的鬼来了!它想吃心——吃心!”姐姐果然咯咯笑出声,举手投降道:“我没心——真没有!”于是大家都开心了。
“爱”着实可怕。有次,我跟姐姐的谈话被母亲偷听到。她无比紧张地将我叫到一边,在追问无果后立刻准确判断腐蚀我思想的就是那个依然喜欢粘乎的姐姐,当即愤然叉腰站在堂屋正中大声辱骂。
“真不要脸,自己不正经还要教坏小孩。”姐姐把头埋得很低很低。从那以后,她就不再怎么开口,只管一个人默默看书或无语出神。我猜想她还在想“爱”或“心”,因为她经常躲在墙角用小块红砖在地面画心形符号。
母亲也许没骂错,替代了戏台的剧院正在轮回放映最新影片:那个不停换漂亮裙子的美女正被一个帅小伙子爱。“爱”原来是男人和女人在巨幅银幕上嘴对嘴......着实令人害羞。“爱”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天才知道 !
姐姐却带回一个“爱”的结晶。那些日子,她每天躲在房门后哭。直到肚子隆得老高,母亲才发现家里出了天大丑事:姐姐跟巷子里一个从上海下放小姐的儿子谈恋爱。那个很会唱情歌的英俊少年我认识:他曾站在巷子口苦等姐姐,还包过一条船带姐姐去河中间看月亮......
“像一阵细雨撒落我心底,那感觉是如此神秘......”他坐在船头,抱一把吉它在怀中,深情凝望着姐姐温柔歌唱。歌词伴着音律化成天空中并未落下的雨滴凝成无数闪耀在姐姐眼里的“星星”!
她把“星星”全当“心”,直到母亲带着大肚子的她登临少年家门要求娶亲。少年第二天一早逃往上海——他的故乡,留母亲登临我家门槛用软糯腔调赔罪。经过几轮谈判,曾经的上海小姐终于答应用买一头猪的价格将姐姐“爱”的结晶泯灭于一间黑暗诊所里的污秽床单上。
母亲这次没多说话,也许在庆幸终于有足够理由摆脱那双因被弃而不再有余力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睛。她收了钱后开始四处张罗跟姐姐找婆家。姐姐继续躲在角落里哭——像死了人样。
“没我的位置......”我总听她悄悄咕哝,还看见她偷跑去山里游荡。她已经长大,难道还想去找当年那些能在空中飞来飞去玩杂耍的小人儿?她真的很笨,连面具都不会戴。如果跟我一样:将不喜欢吃的菜嚼得开心;将不爱听的话笑着赞同;对母亲任何期望即刻许下承诺......就像前些日子我明明想读高中,却伪装得无比开心地填报了中专志愿。凡母亲说对就是对的:她当年就是因为坚持读高中却因政策改变丧失读书机会。
“我好害怕供你读书却落得一场空!”她颤抖的声音无条件宣判世上的事绝无对错——只需要懂事与服从。
虽然做这一切让我感觉非常痛苦:我把生物书上一张老鹰图片抠挖下来,借蓝叉将它判定终生监禁,又很快因自责用修正液把这个错误遮掩。我终究不敢卸下面具:说出的话别人都爱听,承诺的事别人全喜欢......只有人见人爱就不会像姐姐那样被嫌弃——更不会被抛弃!反正,母亲高兴——全家就高兴;全家高兴——日子就好过。一张张面具其实挺好看:分数高,乖又巧,工作也好.......除了别想那么多!
母亲同样靠面具:堂屋整壁明明裱糊着表彰她艰苦朴素、干劲冲天的荣誉奖状,她真正向往的却是我那末曾谋面奶奶的生活。她常把奶奶穿过的精致香云纱旗袍从箱底翻出来抱在怀里反复看,从不舍得摸。
“这是顶好的丝绸——顶有钱人穿的,我不配——不值得!”她边说边发恼地将自己那双因长年苦做而结满硬茧的手反复摩梭,又抬眼看立在不远处的我,说道,“你奶奶是真正有钱人,要不是时代变迁,你现在就是最高贵的小姐。”我没见过奶奶,听父亲说她长得像仙女,读过很多用旧丝线绑起来的册书。母亲却说奶奶高贵的原因是有钱。
“有钱就有一切!我可怜——穷,只能被时代风暴击来打去。多美好的年华——生生被糟蹋!”她紧紧抱住那件华美裙裳,似乎想用胸腔温度将它融化,好与自己合为一体。
“还有那些被扔进河里的宝贝......唉,不提了!”她叹一声,醒过来般站立,将衣物慎重捧回那口老樟木衣箱,不忘回头瞄我一眼。
“咱家有很多我没见过就被抄走的好东西。美极了——老值钱。但凡有个当官的亲戚,现在也能凭政策捞回些,不至于被人狗眼看低!”她转头,将木箱锁环重重扣住,在谨慎落锁间隙,不忘替我规划出一个如奶奶般富丽堂皇的人生:女人读书就能嫁进有钱有势的人家。
“我最看不得大妮那张苦脸——没指望。”她站在箱子旁愁苦地望着我,“至于你,长得也不行。女人美顶重要——我真是没指望了!”父亲听到这话,一时没忍住说她浅薄庸俗——却招徕一顿臭骂!
所以,什么“情啊”、“爱啊”全是假的,戴好面具才是真。被认可和喜欢了,才能勉强拉扯着往前去。走着走着.......也许路就宽了。
仙女,我衷心祈愿您让母亲喜欢大妮。当姐姐感受到我的压抑,也许不会那么悲哀。或者,让母亲喜欢她自己。当她忘掉我,我便能自由进入姐姐发现的世界——不再出来。
如果这一切实在难以实现,那就祈愿姐姐漂亮能干,嫁户好人家。当然,我也好想有个家——如今这个家只属于一个人。我好奇:如果在我自己的家,卸下乱七八糟面具后,我会是谁?
感恩仙女!
二妮
“尽是孩子话。”我将颈项伸直微微一转。
“老鹰图片原来代表孟阿英。”焕老师张口一笑,将读完的几页纸压向底层,露出第二封祈愿书。待目光跳过那些雷同发语词,我们很快被与先前大相径庭的祈愿句吸引——“慈悲仙女,我非常后悔曾为大妮发出祈愿。当她出现——我不见了!”
这是在说什么?我一目十行迅速浏览,二妮接下来的故事便如同电影画面般在眼前滚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