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开始了对渺小无底线包容。我猜测是因为最近各类媒体发布的消息太悬乎——三个中学生认为世界玩弄了他们在教室里吞下秋水碱药片;花样青年不满社会抛弃跳下峨眉山悬崖;黄大一个博士留言不愿再做母亲的孩子从河岸失踪.......他们激烈陈述与我相似的感受——在无视中消失。
“消失”在母亲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干任何事我都会支持你!”
“振作起来——工作、深造,甚至游山玩水?”她笑容可掬——我呆若木鸡。她从不提那些传闻——刻意回避恰恰代表害怕,便只能纵容——竟允许我像只狗样躺在正午十一点阳光中。
那光太灼亮,但除了不起床我找不到更好办法逃避无力与卑微在现实中愈来愈清晰的呈现。我又必须起床——竞争带来痛苦,闲暇却能致命。幸好有夜色——晦暗能将我模糊成“似乎消失”,让躺得精疲力竭的我悄悄出门。
那刻一定是黄昏,尚能辨析的景物率先宣告我依然是个活物:半旧楼道被新进物业公司格外卖力打扫过;旧雕花铁门侧壁新装上液晶电视.......我在恍惚中回头眯眼直盯屏幕看了好几轮回——它在轮番展示各种强健、美好、轻松人生——最终掉头离开。
“跨过去,攀上成功巅峰!”富有激情的磁性男声在背后执着招唤,我却径自荡远。曾经我也固执相信过自己就是他——那个穿挺括西装、微分双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大厦顶楼整幅落地窗前紧锁眉头俯看城市的王者。
“骗子。”我默念,朝四周打量:路边移载草坪的工人们正在抱怨最初种下的那些绿汪汪如针尖般直挺的草皮开春就萎去。
“名称高级——银样蜡枪头,还是土品种好养活。”
“说不准,风水轮流转,价格决定价值。为物业升值,也许明年又会换上进口品种。”
牢骚向来是他们的事,就算再不关心寒来暑往,我也知道任何事物都在时时变、日日变、年年变,值得关注的只有当下之美。
人人都爱美。小区门口由便利店、修鞋屋、洗衣房、小菜市组接起来的拱形门顶上新换了张超大广告牌:妙龄少女温柔凝视几个巨无霸彩绘美术字——“来形美,真正美!”我记得前些日子这个机构代言人还是一个妖娆老妇,她 热烈地在各色刊物上游说努力找回青春——终究肉眼直视中的年轻才能蛊惑出逆转的真实性。
谁又能抗拒逆转,包括开便利店的乡村老板娘。她站在路边咧开荷叶裙边般的厚嘴唇跟我打招呼。
“你妈上次漂白皮肤对身体没影响吧,我打算试试。”她讪笑,用询问证实自己与城里骄傲女人的差距仅仅是皮肤漂白技术应用与否。
可控导致妄想,进而模糊事实,形成景致。
小区正门对面那片土地同样如此:最初它就是一片野湖,不久被填成平地,接着芜杂成荒园,后来被砌上围墙,等拆了围墙它变成开放式公园——中间依然是一大湾湖。
历史总会回来又明显改变:它被正式命名为“仙湖”,曾填过湖的土疙瘩复被挖出堆成山包,依托些花草形成景致。
的确美:草植凭被隆高的土壤不再理会阴晴干湿,用万千姿态倔强骄傲地书写孑然独立。当野性不断蔓延,原始复把地盘占据,诠释出不羁生态——适合游魂徘徊。
我正欲往里去,几辆深色小轿车缓缓驶来阻住路:驾驶副座上快速跳下的瘦削男子恭敬迎向后车门拧开门把又高举右手作遮挡状躬身侧立;腆大肚子的微秃中年男人目不斜视从车厢中钻出来四处张望;其后车辆里纷纷涌出的男女高度一致将嘴角三分翘起在恰如其分中挥臂指点.......
机械化驱使我避向湖边。柳树下于拉扯中缠绵的学生情侣让我想起传言——女孩在湖边跟男朋友吵架跳水,男孩紧跟跳水相救,后来女孩被路人救起,男孩......
记忆就此停止,只要永不回想——悲伤的事便似乎不曾发生。
我便向前看:电线杆上排得整齐的小广告让“无痛人流”字样因重复变得清晰——拒无可拒;往远看是矗立在五层红砖楼房顶上触目惊心的“男科妇科”广告牌;当忽略这些,几个阿拉伯数字就会不断浮现,待醒悟过来营销电话已经被刻入脑海;如果刻意避开,视线将被点缀一旁的“关爱人生”标语占据。
一切不经意都是别有用心——所有无意义在操控者的排列与复制中被赋予绝对意义,重点是让人茫然失措。
茫然才会不知所往,然后围聚寻找去向,就像路边挤在一堆叽叽咕咕指点着江山的的老太太。真理隐藏在她们自如表情中如索线般四面散开的网状皱纹里。
“农村就是好,菜没打过药,吃得好身体才会好。”嗓门最大的老妇意气风发教导一群只顾鸡啄米般点头的同伴。
“对!看野生的树,买野生的菜,摸野生的猪,吃野生的鸡蛋.......不,土鸡蛋。亲爱的妈妈,您们劳碌一辈子,该为自己活了,让我们来当您的孩子。”两三个中年男女从路旁破旧大巴中跳出,夸张咧嘴大踏步走近。乐开花的老太太们即刻沉浸于靠语言动作伪饰的幸福之梦。
幸福不该被惊扰,我继续往前游荡。“仙湖”尽头是一家开张没多久的大型超市,几个农民工站在门前左张右望后谨慎踏进大门。我能想象陌生来客第一次踏上自动扶梯时的不安与惶恐;还能推测他们带乡邻再次光临时的沉着与自信,更会相信那些回乡时扛在肩头大包小包的豪情与气势......过不了几天客人就会同主人一样精明:超市打折鸡蛋将被打包回去放在鸡窝里、野树下,然后被去乡野释身心的老太太们满怀着惊喜斩获回城。
“赚了钱就在城里买房,以后就是城里人。”他们同样在为自己的梦想沾沾自喜。
梦想能让起点与终点混淆成混沌——完美!
完美让人安心,安心带来放松。人人沉浸在自己的梦中:拾荒者全神专注每个废弃塑料水瓶;巡园人只顾倚着长条木椅抽空打盹;足球少年跺奔于草地拼命呐喊嘶叫......这是大自然——没有期待、没有皮套、更没有枷锁!
我站在角落,尝试如一条虫般小心翼翼探出冰封泥土——仅仅是为了爬向虫洞。我将手臂微扬,试图迎着风自由招摇——跟眼前那只一跃而过的小动物一样。它拖着一条蓬松的枣红色大尾巴颤颤落在青黑密实松林顶尖位置,瞪一双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我——如故友相遇。
“狸!”惊叫声让零星行人齐刷刷望向我,又不约而同望向我急切指引的松林高处——什么都没有,它从一个被空荡包围的极小山包消失。这不可能——它毛色那么红,尾巴那么蓬松,奔跑起来就是一面旗帜。
看过世界的众人用漠然包容我的尴尬,回到各自目标世界中,留一片静寂时空。
我回之以淡漠——闭门锁家单元生活训练出的礼貌生疏方便在同化中隔离出必须的异化。就算我此刻如狼般嚎叫,也不会有人再搭理我,如同我一直懒得搭理别人。
也算自在。我轻吹声不敢打扰世界的口哨,继续游荡,猛抬头,那只狸又出现:它立在近旁一棵松树最高枝头,小尖爪里握了个松果,微歪脑袋,狡黠而清亮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在跟我打招呼。
我没再出声,停步,跟它定定对视。它便不再看我,开始旁若无人地轻松蹦跳、攀爬、在树影与霞光中穿梭,如同来自天堂的精灵。它就是“狸”,很像母亲名字发音,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种动物!
回去我便将自己的震撼告诉了正坐在阳台小椅子上玩拼图的母亲,当时天光刚消失殆尽。
“是吗?那个山包上确实有很多松鼠。”母亲起身将阳台顶灯打开,又坐下琢磨她面前那堆碎片。在毫无章法地拼凑中,她告诉我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父亲突然中风躺进医院,更可悲的是——没人照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