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有关“狐仙”的故事。
小物被雕成神像后下决心帮助更多人,可它除了奔跑飞跃并无更多法力。在躺在树杈上睡大觉时,它听熟了树底老先生日日吟诵的经书,突然理解到柏荻责任重大——时空原来就是生命本身。
柏荻说过由“修仙大会”堕落成的“联姻大会”依然有重大意义:它将时空分段,标记开始与结束。
“轮回带来希望——希望能让万物甘愿耗尽一生在无止境黑暗中等待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柏狄解释,“它们会想办法将这段时空填满,无数时空组成了哈特国。”
吴家太太说填满“空无”要用“心”;老先生说靠“责任”;吴家女儿认为全在“美”,来来往往的人看到的却是界定与引诱......当把这些联系起来,小物顿悟所有认知后面可能只有一个存在——“仙”!她突然明白该如何当一个“仙”。
有次它听到人祷告:“老树啊老树,如果心愿能实现,请让枝叶点点头。”小物便尝试帮他建立时空。它悄悄攀上最高枝头,用力蹬动朝阳树枝,让祈愿人大喜过望。
“谢谢大仙显灵,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连连敬拜。一段日子后,那人敲锣打鼓回到树下,挂满树梢的大幅红绸向世人彰显他历尽周折后的东山再起。
“差点就放弃,想着‘仙’不会骗人,咬牙坚持,终于度过难关——人算不如天算。哈哈哈!”他在树下大笑着跟所有人讲述自己神奇经历:在最绝望时刻,他父亲帮扶过的人及时现身,全盘改观衰败局面!
“要相信‘狐仙’:恒久忍耐,恒久等待!”他双手合十,感恩所有。在众人半信半疑之际,一道枣红色闪电突然从人们视线中闪跃而过。一传十,十传百。“光”在“光”中没有阴影:人人开始疯传附体老根树的是一只“狸”,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树下祷告。这让苏尔回忆起朦胧闪耀万物面具上的“柏荻”人脸——跟此刻自己的影子异曲同功。
小物便尽力闪耀每张脸:它躲在梢间细心观察,只要碰到面善或特别虔诚的人,就会摇动左边吴家老爷最为信奉的“硕枝”。
“让他们自己相信就好。”小物这样认定。它没错:来系红布条、还愿的人渐渐络绎不绝。“有来路才有去路。”他们恭敬念叨,虔诚感恩,生怕“狐仙”因自己的疏忽大意不再降福。
那宣布停止的右边树枝仅有一次被个蒙脸黑衣男子蛰伏在密叶里用力晃动,那人还轻捏鼻孔尖叫“人命关天”。伪饰的“狐仙”震怒拯救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同时带给她在东庄不被任何人评判的特权。那个妇人喜欢站在树底迎风呼唤自己的孩子,不久在树旁生下两个女儿。
“人们其实就想看到‘硕枝’摇动,即使是鸟儿飞过的影痕都会被他们敏锐捕捉。”苏尔这般陈述,“他们渴望清晰的时间承诺,那让他们对空间的拓展充满意义。因此,他们需要的不是我,也不是仙,仅仅是生命本身——生命根本就是他们自己!”
“我懂。”迪赛尔轻轻点头,“就算父王出现得如此荒谬,但我依然选择了坚定不疑的相信,它象光一样能催我上路。比不确定更可怕的根本是‘没有’。”
小物的职责便是用飞划过眼帘那烈焰般明亮的皮毛向世人展示“有”——刻意营造的存在恰因并不真切的身份被更多人请进生命。
“当我的时空与很多人联系在一起,奔跑便不再允许停止。越来越大的时空让我的生命也好像有了盼头。”
“我明白了,变化让此刻既是‘来路’也是‘去路’。”迪赛尔沉思,“时空交汇处就是缘起,如同你发现襁褓中的我,我救下捕兽夹下的你。”
“对,靠时空交织!”苏尔笑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也做不到。只负责飞跃在前方引诱,人们只要一直往前去,走着走着很多事就成了。”
“‘忽隐忽现’、‘有口皆碑’、‘极为灵验’!原来让人们持续前进的神秘力量就是相信——他们自己才是‘仙’。”迪赛尔恍然大悟。
“对!”苏尔肯定点头。
“没有怀疑、抱怨吗?”迪赛尔问。
“如果赞同声够大,其它声音等同不存在。”苏尔略歪头回忆,“事实是达成愿望和最终失望的人都不愿停止,所以.......”
迪赛尔眼角润湿,沉默良久说道:“如果当年我养父母也能相信,或许......我替很多人谢谢你。”
“‘仙’就是‘信’的证物,真正带来结果的是时间——恒久等待。”苏尔轻轻点头,“真正的‘光’不在眼里。”
“在哪里?“”
“祂是神奇‘心’的影子!”苏尔疲乏至极,挥动左手。迪赛尔赶紧起身倒满一杯水递过去。
“好甜。”苏尔接过来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感受能联接祂,如同此刻我觉得这水特别甘甜便一口气喝光了它。”
“难道快乐就是‘心’在召唤?”迪赛尔低声求证,“充满快乐的地方才是该去的地方?”
苏尔微微一笑,说道:“所以我帮不了你——“狐仙’从来只是一个诱惑幻影。”
“如果没意识到呢?”
“一波波浪会把你打回去——重新出发!”
“一直意识不到呢?”
“会循环往复!”苏尔将身子伸展,坐起,神情向往地讲述起那破碎时会开花,圆满后便消失的浪。
“当圆满和破碎轮番滚动,时间便不再有止境。”苏尔坐正,“破碎的那刻,浪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很美!”
“想再次看到它们,就要踏着浪等待。”苏尔望向迪赛尔,“‘美’是浪的标记,相信它也让别人相信就是‘心’的魔力。我不过拼凑了些它的‘碎片’便飞上了顶空。”
越跑越快的小物用速度蒙蔽眼睛变成“光”——“光”不断聚拢“光”。相信让她专注地朝前、往上、一直飞。终于有一天,她看到了遥远海平线下尚没升起的太阳:当光绕过海、山、林、叶、丛、溪笼罩住她全身,她惊讶发现自己融化在那刻的‘美’里,不由大叫一声,惊跌下来。恢复意识的她从此能完全直立身子行走,跟人一模一样——除了没有“心”。
“坚持飞跃让我突破了自己,只不过,不知道变化的一刻会发生在何时。”苏尔说她曾见过荷塘开花:将一颗种子扔下去,很多天过去荷塘都会空空荡荡,可在最后那个晚上的某个瞬间,荷叶会倾刻铺满池塘。
“巨变总会突如其来——因为它一直潜而未发。”苏尔淡淡一笑,“从此我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拥有一颗心,也许我一直在为回去作准备——那是我来的地方。”
她却忘记成全自己的时间同样能成全另一个女人的怒火。那个剪利落短发的女人在婚后曾来树下乞佑生个儿子。当女儿出生后,只有豪情能幻灭曾经的梦想——既然已经没有不如干脆从未有过。
“从没有救世主和神仙皇帝——妇女能顶半边天!”再现身时,她的怒气与玉露沾染上的怨气完美融合,蒸腾出一股悠长气雾,七拐八弯将“狐仙”缚住。
“狐仙”无处可逃:“硕枝”在午夜被惊雷劈断;神像在正晌被棍棒砸碎。短发女人带领众人日日在庙外敲响喧天锣鼓用新生彻底阻断“狐仙”幻象。
“淡出”必被“淡忘”。被忘记久了,活着便跟死了差不多。小物自此衰弱,在苟延残喘中等来迪赛尔。
“发现你时我很感激竟还会有人信我。”苏尔站起来,走向窗边,望向老根树,“现在我感觉精神很多,可能因为信任又一次感受到了‘心’的魔力。”
苏尔蓦然回头,看向迪赛尔:“可惜永远不可能看到祂——那必须被血脉滋养的心。人也不太可能与祂相遇,因为他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迪赛尔若有所思。苏尔便谈起当年被大妮、二妮埋在树底的那张仙女图。
“说来奇怪,那仙女模样在不同光线中竟然跟吴家太太、吴家女儿、长大后的大妮、二妮样子全然相似。”
“甚至跟柏狄送我的面具也一模一样,表情不同而已。”苏尔叹一声,复望向窗外,“她们当年站在树底将图埋下去时,很像在埋葬吴家太太和吴家女儿,又像在埋葬她们自己,更像在埋葬我......”
“人都长两个眼睛和一张嘴巴,本差不多。”迪赛尔接话。
“也对,一切过去了,现在很快也会成为过去。”苏尔将眼睛瞟向天空,“天就要亮,春天也快回来,老根树还会发芽。我的意思是......只要不关注改变,时间完全不存在——死亡也不复存在。”
苏尔说在哈特国死亡代表等待——“仙”归来时万物将重现。
“同样,人间的死亡也是一场等待——“心”会轮回。”苏尔转身走向石板,“哈特国跟人间一定密不可分,但我回不去了,因为人间时空将我消耗贻尽,我却没有‘心’。”
迪赛尔伸手拦住悲伤的苏尔,牵她靠向窗棂看天边低低悬在云影中的破晓太阳。
“时间过去,一切都在改变。刚才你喝的水是不是很甜?”
“真甜,跟芦苇丛旁的江水一样——它来自东庄山头石缝中那股清泉。”苏尔凝望初阳,一层愉悦轻纱柔柔飘起覆盖住她的脸颊,“吴家女儿都去了那里——我也会。”
说完,她转身郑重交待:“我其实就要死了,记得不要取下面具——有总比没有好。”
迪赛尔“扑哧”笑一声,走近苏尔,抬手拉下苏尔的面具说道:“你尽管跟以前一样从这里跳出去......”
很快,他呆怔住,直盯着苏尔的脸问道:“可能我真的错了,你到底是谁?”
苏尔被看得起疑,旋即低头:依旧是那身被吴家太太供在庙里的精致半旧裙衫。待看向自己的手时便惊叫起来:“面具明明在你手上——我真的变成了一个人?!”
苏尔抬头,狐疑看向迪赛尔:“那水——很甜!你把金丹融进了水?”
迪赛尔沉默。苏尔便将手抬高,一根根手指瞄过去,然后轻轻抬起来划过额上每一绺黑发:“这的确是一张真正人脸——柔软而温暖。”
良久,她垂下手臂,望向迪赛尔说道:“我不再是一只狸,但我分明还是它。我到底是谁,长什么模样?”
“我带你去看看。”迪赛尔迟疑一忽突然一把拉住苏尔的手向门外奔去。
他们跑过“狐仙树”,绕过村头阔叶杨树林,穿过几弯被杂草淹没的田径,最后立定在一小片清浅池塘旁——几株早绿垂柳正低躬躯干迎向水面。
苏尔紧挨它们探出头,很快失望:“柳树都在,可我呢?”
迪赛尔跟着望过去:天影、柳影、草影、波影在清澈如镜的池水中叠织出层层碧绿,与岸边绿草融合,倒真分不出什么,唯一确定的是里面没有狸——也没有苏尔。
“迪赛尔,我呢?”苏尔沿岸急切追寻了几十步,终于放弃,站定直望向迪赛尔,“我到底像谁——大妮、二妮、吴家太太甚至孟阿英?”
迪赛尔摇头,仔细端详她,后退一步说道:“你不像她们任何一个人——你是你自己!”
“我自己?那会是谁?”苏尔朝池边空地走来,轻声嘀咕,突然抬眼凝望迪塞尔,“失去金丹你又会是谁?”
“我血脉里流淌的父王血液不会改变。”迪赛尔迎向苏尔目光,“至于你,回哈特国就知道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苏尔问得热切。
迪赛尔摇头:“我知道哈特国王室没人脸的后代服下金丹就能形成人脸,可惜父王没提起过。金银丹结合也能形成人脸,会不会你服用过银丹?。”
“难道是供品?”苏尔沉思,“我一直靠那些存活,没用的才会埋到树根底下。”
“没用的?!”
“对!人们有时梦寐以求,有时又如临大患般将它们藏弃进树底、河流。”
“你说的财宝?确是些没用的。”迪赛尔绕开话题,“人间的事跟我们不再相关。既然金丹救了你,请你拯救哈特国。现在你拥有一张完美人脸,高台属于你。”
“美?”苏尔再次走近池塘,将脸探出去——光与影依然随风交织重叠,满得空无一物!
“美到底是什么样?”苏尔失望回头,“哈特国一片黑暗,回去后我更不可能知道。”
迪赛尔略停顿,下定决心般拉住苏尔:“你去庙里换套普通衣服,我带你去镇上逛逛。”
苏尔的模样有一个人比迪赛尔看得更清楚,她就是——菜贩孟阿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