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老师跟我约见的大河路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现今异常冷清:大部分店铺紧闭闸门上张贴着“招租”字条,如同当年我第一次来这里。
“就要热闹了。”母亲牵着我的手,兴奋四处探望,“拐角处肯定是头铺——我的。”她籍着那些扬在高处的“招商引资”红条幅准确预判未来,抢占成功先机,毫不在意手边那个习惯清静孩童满脸的抗拒。
历史总会回来——以不同方式。此刻的我同样不想逗留:如果希望尽头一定是喧嚣与混乱——回眸再也看不清来路,那么,始终的清寂只会彰显从未行走过的孤冷落寞——去处自然了无踪影。当电商崛起的巨浪将一条与它貌似不相干的商道冷不丁拍回原形,我分明看到了自己:依稀是最初模样——却回不去了。
让过去、当下、未来不相混淆全凭记忆里留存的标记,如同此刻被敏锐目光捕捉到那条蜿蜒淌向侧巷的静默队伍:人们沿一条用矮栏有序拦阻成的曲折通道前进,任系连杆与杆的轻薄蜡纸带将自己无声而缓慢圈送去顶前方售卖窗口。高翘飞檐斜斜扑掩下来,企图遮掩阴影里在白日也全力泛滥的白炽灯光,只为引视线往高处去。最高处是被华丽亭盖凸显的几个艺绘彩字:“暖炉冰心”。
散发温暖的是屋瓦下排于柜案的一枚枚丘形小面包——几个戴薄塑手套的小妹忙着将各色坚果悠悠铺撒上它们鼓胀的脆皮;透出冰感的则是被一圈圈细致绕满锥形蛋筒的奶状螺旋——系绿围裙的年轻小伙正忘我倾情于一部缀有数个出口的暗黑机器......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摞摞堆在角落里的粉色心型小泡沫箱。
“火与冰——什么味道?”我凑近,茫然,扬了头朝反向眺望——队伍看不到尽头。
“够幼稚——打算排队?”一只突如其来的手将我拉向路边——焕老师来了。
“这么多人!”我不甘心,再望。
“创意营销——从众。”焕老师索性跟着望。
“从众——人人都觉得好吃?”那些被窗口传递出的小“红心”一轮轮淌出往四面流散——看不清张张垂头护卫它们的脸。
“撺掇年轻人的噱头——刺激多巴胺分泌。最初,女孩们在热点论坛、当红贴吧里极力炫耀男友排队数小时才购得‘冰火两重天’的荣耀;没多久,一群人开始热衷在网络里明示自己同样拥有这般不可被否认的体贴;后来,全城人都堕进自证‘被偏爱’的狂欢......越排队越有人买——明显造势!”
“泡沫!”焕老师随手一指,“标记就是那些双格箱:既保冷冰淇淋,又保温热面包。”
“难不成她们认为这就是‘心’?”我明白过来——瞬间失去兴趣。
焕老师只对自己从随身提袋里急急掏出的几张旧报纸有兴趣。
“这才叫用‘心’,版面宽阔——霸气震撼!”他伸长手臂将其中一张尽力摊展。
“回——春——胶——囊,再——现——男——人——雄——风。”我一字字念诵版面顶处粗黑得夸张的标题,不由笑出声,“还有人鼓吹这样无聊的肥皂泡?”
“别小看‘泡泡’威力,詹姆靠这发家。”焕老师将报纸翻个面,“看,全是广告!当年,只要站在街头随便发几张吹牛皮传单就能引来如潮人群。”
“那么蠢?”我嗤之以鼻。
“从未发生代表最大可能发生,看准了,踩在风口上——猪都会飞起来。今天你认为的笑话也许是曾经的真理,发生过才被看透——真相源于信息穿越时空被刷洗后的沉淀。”他说得不无道理:假如此刻突然倒转千年,自以为聪明的“我们”依然只会是愚昧懵懂的那朝人。群体认知才是真理,它能用怀疑将渺小‘自我’倾刻崩塌——‘自信’需要环境。我开始认真听焕老师讲话。
“荷包刚鼓的人们最渴望认识新的自己,詹姆的确聪明——迅速创造出一面能映照时代新人物的镜子!”
“你指这些‘泡泡’——能照出什么?”我明显不聪明。
“雄性——强壮——征服!人只会看到想看的——那是快乐源泉!”焕老师言之凿凿,“人看不到自己——认为自己是以为的自己;标签如镜——给予直观认同;认同感知存在——存在使人安悦......感受代表一切,因为思考令人痛苦。”
“荒谬与否因此不再重要,其中的底层逻辑有些像当今女人对美颜相机的膜拜。”我思忖着接话,“就算心知肚明,谁又愿意放弃由老妪幻变成美少女的痴迷——愉悦决定真理。”
“世界本没真理。”焕老师轻轻一笑,将报纸举高,浏览那些如旋风横扫落叶般的叹词、叹句与叹号。
“比美颜相机还夸张。”我也叹一声,将目光抽离。
“保持客观——回到二十年前审视它。”焕老师将报纸饶有兴致地翻得“哗哗”响,“瞧,黄金位置里几乎全是金刚片、无敌丸、男科妇科、性病治疗、无痛人流广告。”
“说明什么?”
“这些是被定格住的时空,透过现象看本质——詹姆正踩着浪潮前进。”焕老师说罢,将报纸叠成小块放回提袋,又翻挑出一份报纸与一本精美铜版纸杂志,“那年代,版面费极贵。钱在哪,浪就在哪;浪在哪,人就在哪——位置标记真相。”
“位置?”我听不太懂。
“能量守恒!”焕老师抬目提醒,“当外物以破竹之势强势显化,弱化的内核还能停留在原地么?”
“你指‘精神’?”
“也许在说‘灵魂’——差不多。”他耸耸肩,将报纸压上杂志一版版翻寻,“如果表体被冗丽物质层层包裹,眼睛自然花掉——五色令目盲。”
“迷失?你想说詹姆恰到好处迎合他们打造了一面蛊惑人心的镜子——全是幻觉?”焕老师将眉一挑,目光倏尔定在副刊最下角——“总经理近距离访谈”专栏,弹指一点。
“看,他把自己丢在如此不显眼处,要知道,那时他可是版面标王。”
“低调?”我随意揣摩。
“他想告诉自己‘他是清醒的’。”焕老师将报纸胡乱一卷,露出精美杂志封面:几张商务人士觥筹应对的相片错落浮托出三个大字:“观沧海”。
“他在首届珠宝奇石拍卖会上用一百二十万拍下一颗带有大海、冰山、卷云天然画面的蓝宝石镶嵌公司徽标——就是取这个意头,纸媒特意为此推出特刊并鼓吹宝石为‘仙石’——成‘仙’的根本是他。云里雾里能让蚯蚓化龙——看不清才够神秘。”
“果然,他连续多年竞得广告‘标王’——持续用他并不屑的镜像替人造梦。”焕老师介绍说由几味吃不死人中药配方而成的“回春胶囊”全凭赤裸裸文字描述才硬生生铺张成活脱脱“春药”。
“玩隐晦。文字诱发想象,细究确是妄想,却很难让人不那么想。”焕老师说得也隐晦。
“精神引诱,心理掌控。”我将话挑明,“抓住平庸男人软肋,递给他们`奶嘴乐`——不劳而获的‘征服欲与力量感’!”
“他很懂‘心’:用低俗映照低俗,就算有一天被发现一切不过是场骗局,照镜子的人也会因羞于不堪而息事吞声。由此,梦像能最长限度持续。”
“精妙!”我点头,“个体本难一直保持独立思考,掌控媒体如同化身大众喉舌。”
“如此说来,詹姆成功扮演了操控者角色,他划了个圈——诱人往里去。”我继续揣摩。焕老师却不再搭理,兀自整理提袋,一张粉色宣传页从其中滑落:帅气男人轻抚双掌站在奢华医美机构门阶上主持开张仪式。
“是他!”急忙捡拾间,我猛然认出这个多年在单元门壁液晶屏里始终站在大厦顶层俯视全城的成功男士。
“他这几年主要投资医美项目,再次第一个吃螃蟹——请明星代言,广告语是‘他负责赚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这轮镜象的目标是女人。”焕老师接过宣传页沉力按进提袋。
“越来越成功?”我吃一吓。
“没那么容易。”焕老师将袋子系好,示意我随他沿路往前逛,“就像街边的铺,冷清——繁华——又冷清,听说电竞城打算入驻——也许会再繁华。转来转去,哪个进驻时不是华光烁烁——渴望永远荣光?然而,花开花谢终有时,去去来来——此起彼伏,唯一不变的只有在连环中滚动绵延的永恒时空......”
“你想提醒詹姆变来变去恰恰代表他从未获得真正成功?”
“我更怀疑他所有自以为是的掌控根本来自某种更大幻象——不被他所知的全盘操控。”焕老师边走边说,试图将零碎信息环环理清。
当年国门初开,旖旎风景晃得人眼花缭乱:电视机以王者姿态霸据所有客厅;各类纸媒争先恐后引导最新潮流....... 钱包突然鼓胀的茫然大众在左突右奔中被劈头盖脑砸过来的各类信息迅速俘获,其中最蛊惑人心的就是标王“回春胶囊”——狂轰滥炸式的信誓旦旦将它轻松捧追为年度热卖。疯狂吸金传闻激起汹涌波涛:金刚丸、大力片、不倒神一个个排山倒海般掀起巨浪,抢夺詹姆头顶那弯尚未佩戴温热的耀眼金环。
“赚的钱几乎全投了回去——只能往前去!我必须守住那道光——站在浪潮最高处!”面对记者专访,他无可奈何而又自信满满。
他做到了,凭一次次刷新“标王”价格成功破局,将大众脑力导向更高境界:创意性融进阳光、健康和爱的产品与绝对光明开朗的形象在海陆空全方位出镜加持下用磊落风度将跟风而来的低俗艳昧碾压去电杆巷壁。那年,全城人家的新年礼物都是詹姆公司新产品“脑力开口服液”——配方同样是几味吃不死人的中药。
“当媚俗被夸大到极致,与之相反的镜像便有了机会。”焕老师细细分析,“‘脑力开口服液’最有价值的部分恐怕是那几层华贵包装——产品映照人性。”
“借铺天盖地宣传将凡品攻同为‘聪明健康’——反正看不见摸不着;用精美礼盒为“爱心”披上外衣——具像为黄金般的面具,终归是为自私人们幻制出美好影像,送礼人觉得划算;收礼人感到荣光。”我点头表示明白,“请明星代言是同样套路,不过华贵些。”
“当把‘心’这个神物成功用标签定划并似乎被看到,产品价值已经微不足道,几层漂亮纸壳就把全城人鼻子牵住在圈圈里溜达了个够。他这么聪明,你凭什么判断他并未获得过真正成功?”我望向焕老师。
“一直折腾就说明他从没得到过想要的,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这么多年,唯一没改变的就是印在宣传海报顶部他那抱胸俯看人间的模样。由此,我怀疑他并非是个纯粹商人,也许是个心理疾患者——被更大幻象控制的所谓控制者。”
“更大幻象?”我愕然。
“到了——面对面谈话更直观。”焕老师草草应付,停步察看路边一栋旧大厦门牌,“权力才需要距离加持,普通人其实都想跟心理导师聊聊天——没人不渴望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焕老师判断极其准确——见一个商人毫无困难,他约见詹姆的借口仅是帮老吴取回那个装了大妮日记本的心形铁盒。
占据大厦半层的詹姆办公室已然陈旧。刚靠近,灰蒙蒙玻璃门后老式前台里突然探出一顶用摩斯固住女人高耸的额发。警惕探问来由后,将发打理得如僵壳的女子扬手示意我们往顶里头去,稀疏布置着格子间的厅里散堆着各式来不及拆掉包装的货件。
“人呢?”我无意识咕哝。
“有本事的都发财去了,培训的培训,融资的融资,排队的排队......要做大买卖,有容乃大——越空越大。我脑筋固化,搞不懂这些变通,也不知道还能干几天?”女职员在身后轻声嘀咕。我没回头,缩了肩膀谨慎跟定焕老师走向已闻声迎出戴一副金边眼镜的总经理詹姆。
“与她们姐妹交集的环节早过去。”没待坐定,总经理便迫不及待撇清可能暗藏于我们突然到访中的暗涌。他不安地窝在隔桌硕大皮椅中轻微摇晃,等前台女职员送进几杯热茶又默然退出后才猛然坐定——直望过来急切开腔。
“最早.....不,应该是后来........二妮才跟我......时间并不长;其实,大妮......很......不错!”
“优秀职业经理人?”
“我是说,如果......也许.......她的眼睛——很像一个故友。”
“故友?”
“扯远了!”他将眼帘垂下,忖夺着混乱表达,“我的意思是——本想达成一个目标,可总走不过去:似乎就在眼前,那路却逼仄,弯弯绕绕像套套串连的环,只能往前去——竟不知在哪。”
“大妮一直强调路都差不多——能走就是‘道’!曾经一个故人也......扯远了。市场部从来归大妮负责,只那一回......一回,也不至于.......我真真百思不得其解。”他皱紧浓眉,拧出深深“川”纹,如同在努力并合生存谷里的三条路——非道、环道、旋道。
“我很难过,日记本的确在我这里——交给你们最好,有些事只有刻意忘记才能真正过去。”他抬头,将额间“三条路”尽力舒展,现出一片空旷——如“大道”般平整。天,这模样表情分明就是迪赛尔王子。我一惊,赶紧深吸一口气,将妄念平息——他叫詹姆。
“你跟二妮算青梅竹马?”焕老师试探性深入。
“怎么可能?小时我对她印象全无......”詹姆轻轻将嘴角向上牵扯,“落难后承蒙照顾吃了些小菜,她妈嫌弃我是只癞蛤蟆。”
“您说笑!”焕老师将面前纸杯端起呡茶。
“没什么不能面对——人穷志短!既然生活残酷,就别蒙那些千缠百绕的面纱;对男人来讲,从来只有一件事——工作!”说话间,詹姆低头抽拉几回桌屉,找出一本A6纸页大小牛皮记事薄捏在指间轻佻地掂了两掂才随意丢向桌面,又顺手翻开:洁白扉页右下角那贴立体青草胶片如同一丛长得茂盛的青绿韭菜——视觉往往来自大脑无意识对信息倾向化处理。意识代表看见——念头倾刻沉寂。再望,便发现那页纸正中醒目贴了枚镂空红心图案:一道极细黑色钢笔线斜划上去,如同将“心”拦斩的伤疤。
“我是苦孩子,来自东庄——那里很穷;如今人都走光了——好多老房子坍塌。”詹姆将封皮“啪”地合上,又顺手将本子往外一推,五官随着不自觉垮落绞拢,又很快被刻意归位,背却松弛下来,沉沉后靠,“我睡过马路,捡过垃圾,打过零工,最后住进铁路旁一间废弃值班室——全因没来路。”
“但你成功了。”焕老师真诚赞叹——真诚才能与真诚谋面。
“全靠梦——成功活下来。”詹姆重声一叹,将脖子尽量往后伸展以坦然面对顶处一片空无,“却难踏实——不知到底该干嘛;最初只想吃饱,后来希望别人记住名字——爹妈给的那个。再后来......”
他略一怔,偏头朝我们咧开嘴凄凉的笑:“我取了另个名字——浮夸得很!”
爹妈管他叫龚力,龚力勉强活着:他卖力在车站卸货,换得一间废弃值班室栖身;他殷勤陪货车司机去野湖钓鱼,摸索着在荒郊野岭学会了开车;他牢记养父别靠近金子的叮咛,终堕落到连一把卖剩小菜都不如......
“要惜物,别看蔫不拉叽,加几滴油炒炒照样香——知道捡便宜哦。”每当龚力数着零碎毛票换回几把再放一晚就会烂得流水的贱卖小菜时,孟阿英就会紧攥了货币将目光恋恋不舍一再投向被龚力拎走的小袋念咒——视线里与手心处藏着世界上顶重要的东西!
长裙飘飘的二妮却拒绝收钱。
“扒堆菜就是个扔。我还记得小时大家都喜欢投喂那只总在坡顶蹦跳的狸——跟亲人样。我的意思是......新鲜菜放你家门口了。”她出现在龚力回家路上——不安却满怀诚意。龚力默许了她的混乱逻辑,由此带来新一轮给予,二妮成为恩人:借钱他考驾照,帮他过聘入职,又左右逢源替这个傲气“龚师傅”保住车务组稳定位置......
位于公司最底层的“龚师傅”却只痴迷自己的名字,刚攒够工资便将欠二妮的钞票还了个干净。为证明自己能跟任何人平等对视,他特意在信封中多放了两张百元大钞。
“本不想在人间久呆,可当被规则束缚,又珍惜起曾经的自由。这个世界挺有意思,一环又一环,再回去,却发现站的地方已经不同。每个环节都似乎有不可言说的妙处。当我知道了钱并不能证明存在,就开始怀疑变来变去的名称或许可以!”詹姆再次仰目自言自语,“不可捉摸,又微妙地在轮回间历历相联,‘心’应该就藏在这变来变去的轨迹里——可循可理。”刚听得玄乎,手机突然震动,瞟眼一看,焕老师悄悄发来短信:“他绝对是心理疾患者”。
心理疾患者正沉浸于自己的环环过往,而当下的焕老师已将手机握进掌心全神凝注于那些飘渺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