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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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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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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狸》连载

第二十二章 “非道”与“旋道”

柏荻从没想过还有谁能够进入生存谷——包括苏尔。苏尔离开哈特国时沿最外围光斑穿出去——那是柏荻提前替她打通的路。隔挡外界的那片灌木丛最大特点是简单,简单到与一堵普通花墙并无二致——只有极其普通才能因被忽略阻断一切窥探目光。

进出谷的秘密全在花与叶:想出去时必须把视线内花朵采摘贻尽埋进根间。当眼前满是绿意,枝丫会变得柔软异常,曾被花瓣占据的缺口会透出狭长光斑。大胆沿光斑越出去会发现每个缺口都是同一条路——柔软边界能在弹性扩张中将任意空缺融合。待穿越谷外,就算即刻回头,这丛灌木也会复原成本来模样。

“柔软”、“穿越”与“融合”便是这堵墙的秘密。苏尔当初离开得义无反顾,未曾细细体会去路与来路,自然不懂柏狄良苦用心,更无从知晓回去的秘密。

回去的方法跟来时一致又恰恰相反:在花开季节把视线范围内阔大绿叶全部采下埋进根底,留下的空隙同样因柔软枝条张力能在穿越刹那铺张成一条匍匐之路。路难寻,因随处可见;路难现,缘花开有时。天时与淡漠构成屏障所有秘密——似乎没有路。

它却被发现了:一道电光从柏荻眼前飞闪而过,枣红彩裙如同蓬松狸尾张扬蓬展。

“苏尔!”柏狄不假思索喊出声。那影子急于采花,完全没注意到采下的只是树枝顶端浅淡新叶层层旋绕新芽的叶——“非花”。“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它是王族伪饰的花,仅仅属于柏狄。

柏狄却因此找到理由松懈。他已经轮回很多次,沿途树木青叶越来越小,最终会跟枝顶的芽一般模样。这预示柏狄完美人脸很快有不再复原的那天。他思忖过不再进谷,让万物面对真实。

“当真正面对衰亡,万物势必感到惊恐——就算时空依然横亘其间。”如尔抚摸着完美面具语重心长地说,“能接纳尽头的从来是王族。去,采下花叶——等待叶绿。”

“我每次进谷都怕再也做不到:树荫越来越少,“非花”越来越不明显。伊米姬公主一直刻苦练习,就算不能成仙也能联姻。大哥,你把银丹拿去。你们在,镜月就会在;面具在,万物也会在。根本不需要我!”柏狄在想象中已经千万遍这样请求,但每次他都选择了沉默。他发现自己其实舍不得那张鲜活人脸,更不想放弃亲眼看到万物跃动、奔跑的希望——臆想能让黑暗从未死寂。他便知晓在给予万物相信力量的同时他也在被赋予力量——期待能在无限延伸的时光中将长路浓缩,从而忘却究竟真相。王族使命正是王族延续的理由,每个王族成员因此必须承担责任,除非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终于发生。苏尔回来了:她捧着急切采下的“非花”,站在最高枝头朝柏狄抱歉张望了两回——精致人脸在浮光映衬中好看至极。不待对方惊呼,她便躬身一跃沿林梢向谷底飞去,留一弯裙影绝尘。柏狄并未惊恼——他本想送苏尔任何她需要的东西。

“拿去吧,在赤裸光照下它们就算来不及枯萎,只要埋进土里你就会知道自己错得彻底。”

苏尔发现错误时柏狄已沿“非道”走近,远远发声。

“这棵树太小,无法像老根树那样庇护你。”

“为什么?我一直用裙影谨慎笼护,到了这里立刻用尖石刨开泥土将它们小心埋藏。它们果然发芽、抽枝、长高、展叶,生成这棵树!”苏尔失望呢喃。

“可它们开不了花,对不对?”柏狄试图靠近,却被透明气流阻住,只能停步,“你采走的只是叶。”

“叶?”苏尔望过来。

“它们叫‘非花’。”柏狄轻声解释,“如同‘非道’的意思——‘并非真正的路’。”

进入生存谷的柏狄从没看到过路:每次走在大树密实枝叶底下,他就会被黑暗全方位包裹。毫无障碍的步伐肯定地告诉他脚下并非“螺旋路”——那需要在仰俯之间定位与攀爬,也不是“连环路”——那必须在闭环中反复寻找结点突破。

“非道”的特点是平顺:无需看,更无需想,程序化训练能让任何一个踏步者驾轻就熟前行。柏狄记得每个动作:伸手、触碰、感受、数步、寻标、采花、转向、准点、埋土........按诀索骥,按部就班。

“非道”由无数标志性树干组成——高、低、粗、细、圆、扁、密、疏。形态是方向,口诀是步伐。被将军府一代传一代的暗号编排出的“服从与拐弯”就是路,枝头那些像花般的芽就是“非花”。柏狄的生存树因此从来开不了花——将军府最不需要花。

“浓稠的叶能将面具和人脸同时隐藏,这样万物以为面具就是人脸,人脸就是面具。只有虚实混淆就不再有真假对错。”如尔机械重复被祖辈无数次重复的话。

柏狄早知道自己无路可走。他曾犹疑是否出谷寻找苏尔,很快明白一切只是妄想:离开树叶帷幕般的掩盖,他将谁都不会是,如同适才站在苏尔眼前却不曾被看到。柏狄清楚知道自己不曾真正存在过,如同生存谷那条由三条路连通的“大道”。此刻,柏狄开始跟苏尔讲谷底三条路的故事。

很久以前,哈特国英雄用“心”换回“光”后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在生存谷中凭记忆摸索着块块石头将种子沿路撒下作标记时发现方向错误,便借镜月的光在千回百转中丈量,终于靠花、叶、干分隔辟出“环道”与“旋道”两条路,它们此虚彼真、截然不同又能彼此相容。

“‘旋道’进来,‘环道’出去,花朵的微光是方向,采下它们埋进土里会生长出生存树,等花开满枝,摇落花瓣就能看到青叶如盖,那时所有道路都会连通:可以出谷,也能回去,还可以带种子去冰山。当微光如天极星般闪耀在峰顶,我的心就能被要回来。”成为国王的英雄去世时这样叮嘱。

他走后,子孙们便迷了路。他们这样描述英雄创造的路:“那是一弯简单圆形通道:茂盛树木层层环绕的高低石阶与无限延伸的平路明暗交织,像拧住的麻花。只要踏进去就会迷糊:要么看不见,绕来绕去一直在原点;要么太亮,什么都看不清经常掉进坑。谁也找不到国王描述的突破点,那个是起点也是终点、是最高处也是最低处的地方。”连通“大道”就此成为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王室探寻者只能摸索着开创出一条“非道”——先活下去才是王道。他们将种子、冰山抛之脑后,在生存谷中描摹、圈划、撒种,用整齐划一的栽种树木让入谷有图可循,有诀可传。

“左转三,右转四,抬头看”——仅凭触摸便能准确感知的方向让“非花”成为最高标记。找到它再规规矩矩步步前行,就能回到最初地方栽种出王室生存树:只能长叶的树仅能维系巡游将军人脸轮回。

“它叫‘非树’——每丛枝叶里都流淌着开创者意念。”柏荻激动前移两步,衰去的脸立刻被透明气流阻挤变形。

“它属于你?那你是谁?”苏尔后退一步。

“我想说它不属于你,虽然我那么希望你得到它!”柏狄也退后一步,从怀中掏出面具戴上,“它现在同样不再属于我——我们终于一样。”

“柏狄......”苏尔奔过去,却被气流阻住后退,声音哽咽,“刚才你明明能阻止我。”

“错误能让你回头,被掠夺能迫使我回头。”柏荻再次努力前进一步,将空荡处挤出小块变形,“那样我们就有理由重聚!”

“当我人脸不再有机会恢复就必须接纳自己谁都不再是。”柏狄凝望苏尔,“可看到你,我依然会以为自己就是你。这也许就是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的理由。”

“对不起,我不该采你的花。路应该走过去,而不靠飞。”苏尔流下两行清泪。

“不,传说也许从开始就是一场错误。就像此刻我想靠近你,疼痛却告诉我这念头也许错误。”柏狄一步步后退,“苏尔,不关你事。往往错误才能纠正错误。”

  柏狄站定,面目渐渐模糊,身影缓缓消失,话语悠悠传来。

“这棵树马上会消失。让我最高兴的是你已不再是一只狸。重新出发——找你的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记得回来告诉我,你现在究竟是谁。那样,我也许能知道我是谁。”

“柏荻!”在不再迎来任何应答的呼唤中,苏尔看到生存树在衰亡中迅速枯垮成一堆、风化成灰、融进土泥。眼前一切不曾改变:圆形通道里的路依然明暗交替如同拧住的麻花,更像飞升仙女飘飞的裙带。只有看不明白才敢勇于踏入。

迪赛尔已经踏进去。入谷时他就指着这条绵长通道细细解说。

“你走‘旋道’,我将在‘环道’陪同,最后我们将回到此处汇合!”

“别怕,一直往前走!采下沿途最高那朵花,往前去,路会带你回来。”

“当花埋进土中,生存树就会出现。等纯粹青绿闪耀,哈特国大门就会启开。”迪赛尔认真叮嘱,如同在讲童话。

迪赛尔相信童话,如同人们曾经相信苏尔,也如同老吴只信仙女。老吴是全村唯一没拜求过苏尔的人——他曾躲在枝间冒充苏尔,救下怀孕妇人。

相信能让复杂变得简单,苏尔便记住三个字——路、树、花!迪赛尔当然远不止说了这些。

“‘旋道’呈螺旋状往上,‘环道’是叠串的封闭圆。它们好像相连实不相通,路不相通花却相同。”迪赛尔指着将路分隔开来密不透风的树墙,说得认真,“只有这些树会真真切切被任何一条路上的行者触摸到——它叫沿途。”

“起点就是终点。”迪赛尔叮咛,“旋道指向回来,环道通往回去。”

“沿途”——苏尔重复这个被柏狄、迪赛尔一再强调的词,终于明白自己适才糊涂。迪赛尔说生存谷是用虚空印证虚空的时空盲点,那么在这里漫长就是刹那。

 “那刹那应该也是漫长。”苏尔思忖。

如果都是幻觉,她更喜欢刹那。那刻她抬眼望向正行走在那条光灿大道上的迪塞尔,他正不停被绊倒消失又不断攀爬出来,在左右四顾中循环往复!四面看不到一朵花。

原来徒劳才是真正的漫长!失望让苏尔抬头看天,一眼发现零星闪烁在圆形通道外围叶影中最高枝头的花,诱惑让讨厌徒劳的苏尔记起自己会飞——无需走在路上。

苏尔因此用飞跃直接掠夺了一株不属于自己的生存树,让柏狄在徒劳中与自己重逢,亲口告诉苏尔她也在徒劳。这份懊恼让她将目光在空旷明亮的山谷中流转,直到发现龟裂土地上有一只微小蚂蚁在圆形裂缝中焦虑突围。

“全在徒劳!”苏尔叹息着看向天空:风轻轻刮动每片笔直向上生长的叶,用清晰声浪传递出绝对宁静。苏尔哑然失笑:自己来自哈特国,如今要回的也是哈特国!一切只是见证者——将军府的廓影、老根树的叶片、破庙里的神像,还有生存谷......徒劳原来缘于自己。

  她想起吴家太太请来的老先生闲时在老根树盘错枝丫下跟孩子们玩的游戏:用黑笔在白纸上随意画个圈就能将几只蚂蚁困在原地打转。

  打转?苏尔突然打个冷颤,又看向圆形裂缝中的蚂蚁——已然不见。它爬出了圈?那就是说土地上的圈跟先生画的圈完全不同?也许只有蚂蚁才能解开这个迷。

苏尔此时就是那只蚂蚁。她走进“旋道”,在阔叶投下的黑黢黢阴影中伸手触碰——全是岩石尖锐棱角。一遍遍试探过去,她终于明白尖角构筑的石阶就是路,便回头看来时的路。那里是一片明亮世界:树在,石在,土地也在,蚂蚁已经爬到叶片上,而龟裂圆形土纹中又出现几只蚂蚁在突围......万物怡然运行在固有轨迹中,唯独少了苏尔。

在来的世界里,苏尔消失;在此刻的世界,苏尔看不到自己。当迪赛尔、柏狄都不在身边,名称失效:苏尔不再知晓自己是谁。她便存在于自己想象中:一弯孤独身影正竭力靠臂攀、用膝跪、凭肘撑地攀爬......那影子一直在往高远处去:蹒跚、躬身、仰望,再蹒跚、再躬身、再仰望......最后影子越变越小,终浓缩成一只在土地上茫然爬行的蚂蚁。

“它终究会到达某个地方。”苏尔想,“土地本不是白纸,它是鲜活的。鲜活意味变化,变化能赋予时空意义。”

苏尔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放弃思考、评判、分析,让自己变成“旋道”和在“旋道”上攀爬影像的见证者。

当主动失去一切感觉,上上下下穿绕的石梯变得鲜活:尖锐的角刺破苏尔手掌,坚硬的棱磨伤苏尔膝盖......一滴滴鲜红血液流进沿途每棵树根底。苏尔就此感触到花开:一朵、两朵、三朵......每棵树上的花朵都在盛放。

“采下最高那朵,缺口就是下轮路起点。”苏尔牢记迪赛尔说过的话,可惜辨不清。她探手采摘下其中一朵尝试标记位置,却失望发现每朵花都会即刻重放——依然是徒劳。

空洞来自一枚跳跃光斑的提示,它来自迪赛尔沿途。缺口透过的光照亮苏尔沿途最高枝头那朵花。这次她无需飞跃——陡峭凌厉石阶间七弯八绕的攀爬早赐予她轻易攀上任何枝头的力量。当花朵被握在手间,黑黢黢缺口乍然出现,前面是一轮依然黑暗却更长、更陡、更绕的路。

迪赛尔一路留下的缺口让苏尔不再迷茫,她一次次采下每轮路上最高那朵鲜花,一遍遍踏上新一轮黑而陡长的路........

当看到天空时,她钻出去,又站在圆形通道前。放眼望去:两条在明暗中神秘交织的路既像乱拧的麻花,又像仙女衣裙上飘飞的彩带,昭示自己已经回到来的地方。

迪赛尔同样回来了:他在不远处草丛中微闭双眼交腿盘坐,刀刻分明的脸廓严肃而宁静,粗壮眉毛像一根根树干般排列得清晰,如同一尊能将时空凝固的雕像——永久等待。

他在等待苏尔。

苏尔走近,将花束举高,用花影驱散投射在他脸上的散乱树影。迪赛尔立刻睁开眼睛。

“你采的花呢?”苏尔问道。

“当眼前全是花便不可能采到正确的那朵!”

“也在徒劳?”苏尔脑海里传来声音。

“找到路的秘密竟然是用力打断枝干!”迪赛尔将手指向身边一株粗干——原来一直指引苏尔前行的是被折断枝干留下的空缺。

“我回到这里,将枝干插进泥土,却长不成大树。”迪赛尔站起来,躬身抱起那株干,迎向苏尔,“只能在静默中等你回来。”

静默停滞时间,时间显化消失,消失伴随恐惧,恐惧让生存变得珍贵:“徒劳”似乎携带着某些奇妙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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