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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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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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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狸》连载

第三十五章 住在庙里的老吴(二)

大妮微一睁眼,便注意到屋里晃着好些人。

“醒了。”一个薄嘴唇、眼皮耷拉成三角形的年长女子将目光“倏”地碰撞过来后即刻转向身后正拿一条白毛巾擦拭桌椅的男子,冷淡说道,“看来狐仙真灵验——她该改口叫我婶婶了。”说罢又转头瞅向床侧,漠然叮嘱:“记得去树下还愿。你爹,不,吴叔把你过继了——以后狐仙才是你娘。”

“阿英,先不说这。”应被叫作吴叔的男子已放下手中活儿,殷勤捧来一碗热鸡汤。

“公司正重组,这一摔,也不知道工作保不保得住。赶着上班打探的才该先喝。”阿英拦住男子,接过汤碗,不满唠叨,“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妮才是这个家捡回的。”一个打扮齐整、正待出门的年轻女子便被劝到桌边匆匆啜那几口热汤。

“我想吃红薯。”大妮翻身坐起,巴巴望窗外——不远处有块红薯田。

“马上去蒸。”吴叔凑近,手足无措应和。大妮将眼珠忽喇喇一转,突然灼亮地盯向墙角——那里堆着刚从地里挖回的新鲜红薯。她一溜站起奔过去,躬身捡起其中一个在衣襟上随便抹了抹送向嘴边。

“真真跟畜生样活转去了。”阿英尖厉出声,快步跑近,一把将那红薯夺了扔回地面,“这么大的人,不是摔傻了吧——还能吃苕?”大妮便吃了一吓,木呆呆站定,在喋喋抱怨声中退回床边,坐下,怔怔看一众人等在眼前晃来晃去。 

“真真谁都不认识了。他们是你爹、你娘、你妹妹,我是跟你说亲的隔壁二姨。”另一个薄唇女人从堂屋进来,走近几步,试探提醒,“都为你好。算命的说这个家船小载不住你,把你过继给狐仙后倒真醒了。要懂事——感恩爹妈。不,牢记叔婶恩德。千万记得改口——听话福气就好。”大妮茫然。

第二天一早,大妮出了门。全村人在听到她扯着嗓门叫自己爹妈“婶婶”和“吴叔”后,终于替老吴家松了口气。然而,醒来的大妮全然忘记感恩,由“勾魂讨债鬼”直接变成孟阿英口里那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大妮胆子突然变得天大:不仅无视孟阿英——直接反悔先前已定好的亲事,更抛开勤杂工身份竞聘市场专员职位——二妮倒被挤到后勤部任职。幸好当时吃着猪油蒙了心的孟阿英想赚钱想疯了,全没余力追究大妮的上窜下跳——家里总算平静。

“阿英贪婪,方方面面利益都想算计,借了很多债,落入几个圈套。”老吴回忆,“幸好有大妮!”

“她带大妮去拦镇长的车?”我忆起孟阿英的讲述。

老吴却讲出另一番光景。幼稚浅薄的孟阿英认为官大一级压死人:磕头作揖能让救世主现身;撒泼胡闹可逼人就范。她终究失望:镇长根本不屑从厚重车门内露脸,更无视大妮被缓缓驶过车轮擦伤的手指。在怨天地不公、恨朝廷无人的嘶咧哭喊声不再能得到安慰后,她绝望躲进厨房拿了刀一遍遍割自己手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将这句颇有文化的感叹记得分明,却不知被她抱怨无能的大妮悄悄拿了刀去找二狗子拼命。

“我看得清楚,却不方便说明白。”老吴声音低沉。

那把锋利西瓜刀不久被摆回橱柜。没两天,人们传言二狗子因找到更好的发财之路,在讹掉愚蠢大妮三个月租金赔偿后,心满意足地将五年商铺租约转签给孟阿英。

“大妮倒是一口答应负责那些被讹的钱,可满大街人都在看笑话——难不成钱是大水漂来的?!算了!”喜出望外的孟阿英懒得追究一贯蠢笨大妮的再次蠢笨。她轻易回到正轨,运气自此开挂:不久,镇长夫人悄站在侧路口将满塑料袋被骗集资款沉甸甸放回孟阿英手中。

“多亏去闹——全镇就我一个人的钱被追回!”要强的孟阿英躲在家里兴高彩烈宣扬,“嘘——有本事的人要低调!”

“大妮应该是卖掉了腕上那只绿花翡翠镯才有钱托镇长夫人把集资款交还给阿英。 ”老吴叹道,“为封住不知天高地厚阿英的嘴——让这件事悄无声息过去,镇长夫人承诺将家族企业运输业务承包给我。”老吴知晓这一切是因他早辨认出大妮腕上那条被认为是劣质玻璃合成的手镯来自龚家祖传——当年得了孩子的袭家父母为还愿将它埋进老根树根间进奉给狐仙。

“毕竟是仙物——凡人不好处置,大妮受伤的指头因此一直溃烂——难以愈合。”

“我怀疑醒来后的大妮来自二妮母亲那个国度,就想默默观察,追随她一步步去那里——所以一切只能是秘密!”那个国度是“仙”的国度——老吴对此深信不疑。“仙”一直在救他——大妮真是“仙”!

多年前那个星期天,广播跟往常一样预报台风即将到来,大妮却一反常态在孟阿英叨叨指责中找各种理由留老吴在家。答应准时送货的老吴将声誉看得至关重要,在安慰称病的大妮几句后,他迎着风雨准时出发。没多久,大妮又急急赶到要求刚装货完毕的老吴绕道送买药的她回家。蹊跷的是:大妮刚下车,货车便轧上一段附着了很多铁钉的木条,只能停驻。

“这绝对是大妮的安排,因为不多会儿,村里就传那座我开车必定会经过的小桥被洪水冲断。”

“后来,那风越刮越大......”老吴神情变得恍惚,“它猛烈呼啸着像要把屋顶掀翻。从窗子往外望,我的车摇摇欲坠——”

摇摇欲坠的根本是老吴自己!他刚承包那辆车——还没挣到几块钱。那车货是刚精心雕镌好的高级工艺品——来自镇长夫人兄弟开办的合资企业。“很美——又贵!”大家强调。

 又美又贵的艺术品远比老吴性命重要。他当时非常害怕,直冲了出去保护那车货,却记得有一双手紧紧攥住他——那是大妮的双臂。

“我不值得!”他微摇头,眼神迷离,“什么事都干不好。”他终用血肉铸就的身躯顶住了那如同自己一样飘摇欲坠的小货车........

“我想救自己。”他转头一望,神情空洞。

“救自己?”我轻声重复,害怕起来,不由退后一小步。

“是——可救不了!风是那么猖狂——世界是那么可怕!车直直翻过来......”他收回目光,看向老树,下意识点头又摇头,突然顿住,诡秘一笑,“我被压在车底下,看见自己——死了......粉身碎骨!”说完,他怔住,竟有一丝喜悦爬向嘴角——被解脱般。这故事缥缈得失常,焕老师略一低眉,果断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哦,对不起,我突然走神。”老吴被惊动,抱歉笑笑,“我刚才在讲一场梦——就是梦!它总会执着地反复出现,医生说缘于焦虑——忘掉就没事儿了。”

“真什么事儿都没有。”他急切强调。当看到我跟焕老师无比理解地同时点头时,他却马上慌慌张张拒绝了这份认同。

“可我老觉得那不是梦。应该是大妮救了我,可无法找到证据。医生说这叫臆想......提起来我就头痛。”

“到底发生过什么?”焕老师诚挚询问让老吴理智复原事实:那刻,大妮紧随他冲出门,在帮忙跟货车盖油毡时,一阵巨风将车门猛烈刮闭——她的手正倚放在车框上。

“掌当场被夹残。”老吴抬手揉向太阳穴,“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可我想不清。头越发痛了。”他不再说话,定立一忽儿,转身走向屋内——我们紧跟其后。

进得屋来,他像彻底忘掉我们般从门后取出一条洁白毛巾开始擦拭那些本就干干净净的桌椅——用“一尘不染”擦拭“一尘不染”的“徒劳”原来出自“刻意”。

“我很喜欢这样......”老吴自言自语,“擦着擦着就什么都不用想。”

“不想就没事发生——‘妄想症’也好了!”他咧嘴一笑,将桌面字幅顺势整理,送往角落,没进纸堆,“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她们没有投江!隐进芦苇只为随浪而去——回她们来的地方。”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意识到我们存在的重要性,特意抬头看我们一眼,又迅速低头单独拣出那幅“仙山云海”,将它小心叠在手里层层拢放着向我们远远展示。

他描摹“仙”字像飞舞的凤凰,又解释“海”字从母——是一切的来路和去路;他慨叹被甩得远远的一点其实是眼睛,又陈述“仙”跟“海”同为起点和终结——凭那能在背离中融合的神通;他阐明草书的不羁代表自由,又敷陈甲骨文跟金文不仅能标注变化而且笔画繁琐——空白因此在时间流动中被复杂曲绕线条妥妥规序......

“站远看:所有蜿蜒、纠缠、连接和飞起将串成一条路——她们娘仨候在尽头!”我听得目瞪口呆。老吴微微一笑,放下那幅字,重抽出几张字帖来描述我的目瞪口呆:他展示了“目夷”、“希声”、“道微”三个古词。

“视而不见为‘夷’,听而不闻为‘希’,搏而不得为‘微’。”我喃喃自语。老吴没理会,径自走向正壁:“既然搏而不得,那就等待。时空浪潮终会送我过去——静默就是‘道’。”那正壁上挂了三幅仙女图——分明是她们娘仨!

老吴对我目光的聚焦感到满意。他缓缓挨近正壁,将三张小帖并排整齐放到案上后退开三大步,定住,说道:“前些日子主持去了,睡得安详——跟婴儿般。我刚住进来不久,不喜欢原来挂的‘空’字。”

“婴儿?”我一怔,老主持竟然也像婴儿?来不及细想,焕老师已经起身用眼神示意我跟他一起模仿老吴的站姿和表情。老吴果然展颜:他在笑——很努力。焕老师跟着笑——也很努力!我不由自主随着努力起来——展颜一笑。 

“我知道你们是‘心理援助组’派来的——我不需要!因为她,还有我的女儿们......都是仙!”荒唐!当清晰听到大脑评判,我即刻跳出来观察:那确是自己思维牢笼里的狭隘论断。焕老师在第一堂课上就强调:每个人所处世界完全不同,每份心理创伤都来自源远流长的时空累积。作为一个心理志愿者,只有做到放弃思考、判断、评价,去无条件倾听与接纳,才能进入他人世界,观照到真相。

我便纯粹地去看和听。在宁静中,界限消失,所有神思无声融合,仿佛曾经或正在共同经历千山万水!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万物为一”——宁静便是无碍?我不由看向焕老师。

“你有没有想过......”他正开口,“去找她?”

“谁?”老吴明知故问。他分明在渴望被相信,因为“他”此刻就是“我”——同样害怕被定义为“妄想症患者”。

“生二妮的那个人。你的心......似乎在她身上。”焕老师谨慎引导。

“我的心?哦,不......一切早被安排好——无需挣扎。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当然不应妄想;她怀了孕——我自然要救;她留下一个孩子——我必然要养。责任当前——与心无关!”老吴神情变得严肃,“我跟娘一起发过誓,早把心奉献给拯救过所有人的仙女。”说完,他站正,合手,对着画像虔诚鞠躬,嘴里念念有词。

“慈悲的仙女啊,您把一切奉献给我们,请让我把心完全交付给您!”他吟诵三遍,又躬拜三次。在一种无法抗拒静穆力量引导下,我跟焕老师不由自主跟着节奏躬身。

静穆恭拜让时空轮转。回过神的老吴将白毛巾、字帖全部归位,又换了热水新茶过来默示我们重新落坐。

“当沸水冲下,鲜嫩的叶才会浮飘。可冲着冲着,苦水回了甘,叶倒成了渣。”他兀自倒水,观茗,品茶,却句句像在提点我,也许是为了提点自己。焕老师低下头——小口呡茶。

“天要看到新世界,人却想着满足自己,终归天意决绝。”老吴放下茶杯,“阿英并不坏,她只是不知晓眼前原是个泡影世界。‘泡’仰仗的无非一口气,戳戳就破——她太当真。”

“如梦幻泡影。”我低声接一句——这是我母亲常常抄写的经文。

“一切都会过去。”老吴站起,望我们一眼,“别跟阿英提这些——看得太清不见得是好事。”我跟焕老师赶紧点头。他满意一笑,径自去里屋,不多会出来——手里抱个大大牛皮纸袋。

“我很感激你们相信我说的话。”他舒开另一只手掌,轻轻摩挲几下信封厚实纸皮后,下定决心般将它捧向焕老师,“我没法找到真正答案......你们如果想由此写个故事,也许能帮我看清些东西。”当信封被顺利传递出去,他迅速背转头,抬起肘揉眼睛,话语却异常清晰。

“一来搞明白对错;二来留点痕迹。”

“二妮最喜欢把心里话写在纸上供奉给仙女,她渴望梦想成真......而我——无能为力!”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尽力保持高度专注下的无感,以产生最自然和谐表情——这是对被信任最好的共鸣。共鸣让老吴慌乱:他撇下我们,独自走进内室。

我跟焕老师拿了纸袋下山。

“老吴活得通透吗?”我率先开口。

“你说呢?”焕老师将皮球抛回。

“他看得非常清楚,对孟阿英的报复人为得极其自然。”

“这不是人为——是天意!”

我全力关注焕老师的见解。

“你煮过粥吧,如果一直不搅动会怎样?”

“全煳掉......关系?”

“全方位搅动才会受热均匀;长时间等待好粥才能出炉。运动是让空间和时间混合,借此让所有个体准确归位。”

“你的意思是老吴大户出身带来的高层认知必须跟孟阿英底层认知中和。所有看似荒诞的结合与分裂都是最好整合——偶然中的必然。”

“对!在更高层意识里,能量均衡、万物平等、彼此和谐才是目标!”我似懂非懂,隐约觉得焕老师没说错。我母亲、父亲,还有我自己,仿佛真被某种力量牵扯着往更合适方向去。只不过那是哪里——我看不见。

“老吴算走在‘道’上吗?”我尝试寻找正确思维范板。

“不比孟阿英高明。”

“为什么?他对物质几乎没有欲望,情绪也平稳,还有自己的生活节奏,并且他的降维打击......非常精准!”

“你可能对降维打击理解有偏差。他原本无意:当一个人完全不需要外物支撑时,那份从容、淡漠、疏远足以打击任何想依附、控制他的人。”

“问题的根本终究回到了个人,可每个人都逃不掉被时代波浪推卷?”我总结,“就是说老吴同样找不到方向,不同点在于——他没心。”焕老师用沉默表示赞同。

“心?”我低声重复,突然兴奋,“他的心会不会在女儿那里,或者放进了仙女像?”

“你就没想过——也许他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焕老师下论断。

“那他两个成仙的女儿是完整的人吗?”我穷追不舍。

“你还当了真。他明显是因为过于悲痛在着意美化这件事——好让自己逃离。”焕老师停步,看着我轻轻摇头说道,“迪波,倾听不代表被洗脑,理解不代表被同化。要保持客观冷静——妄想症本就是为了逃避苦痛而对现实进行的曲解。”

“不,我百分百相信。”我大声回答。我很想跟焕老师讲述我的梦境,却立刻意识到不能——那会更离奇。我不想也无法证明自己心理没有问题。

焕老师看我一眼,张了张嘴,终究没开口再逼我说出什么。他做得对——止语能让故事好像不曾发生。有故事的一直是二妮这家人——打开老吴给的牛皮纸袋看一看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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