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阿英一直强调她始终关注着吴二妮。
“全跑了——可妈在!我教过你学乖:男人嘛——无非要哄;大妮才是狐媚投胎:一个残疾——缠完五哥缠龚力......呸呸呸,什么人都能结交;这几年捞了不少钱——算她走运。”她站在暗黑床边念念有词,“说得好听是知道自己要什么,说得难听叫‘鸡贼’。”
“她在新区才买了房,故意只写你爹名字,还跟街坊宣扬为报恩——报她爹再生之恩!”孟阿英说得咬牙切齿,“分明打我脸!”
“头疼。”二妮将被子拉起蒙住眼。孟阿英一时无趣,定神走去窗边,沉吟半晌后果断拉开窗帘——阳光“豁”地撒满全屋。
“回家——不住别人房!”她坚定的语气感染着二妮。
“回家!”二妮掀开被抬眼瞧母亲被光照映衬得挺拔的廓影,喃喃重复。是的,母亲决定接女儿回来的地方。
回去路上建满高耸新楼,穿齐膝裙的售楼小姐沿路追截:硬塞传单给时时停步称羡的孟阿英;鼓吹电梯房无需徒步的惬意.....
“若你肯跟大妮那样放低身段——早发了;大家都清醒得很——只搞钱!”孟阿英靠近二妮嘀咕,却不忘肃板了脸将张张紧逼过来热情得奸滑的笑脸吓退,直到走到马路牙子边才想起般将张张传单舒开瞄叹,终将它们不屑团成一堆扔进垃圾桶。
“三线城市——没前途!”她殷勤牵住二妮衣袖,“你还年轻——好在未婚无孩。隔壁那个离婚女人蠢得很:被香港老板瞧中,她却舍不得女儿——白失机会。”二妮聋了般将母亲攀附在臂上的指头甩开,径自往前去。孟阿英小跑几步跟上,不甘心求证:“你说孩子有什么要头?听说那男人住的是别墅——就是不同意带伢!”二妮突然立定,直盯住不远处被几根宏伟石柱支撑得气派的大门自语:“明明是还建小区——门脸骗人。”
“你不可能住这里,天下有钱男人多的是——当然也不能便宜龚力,起码赔套房子......那样,你的条件在整个镇里算数得着......”孟阿英跟着望。
“我在想自己走错了路——好辛苦。”二妮失魂般自说自话,“每扇窗都是一只被精心装饰的笼,鸟被关进去——从未学过飞......”她呆滞目光在鸽笼似的楼栋积木中远近逡巡,最后醒了般缓缓定向孟阿英。
“我只是你以为能建成的一条路——标杆全是假的——没路!”
“在胡说什么?”孟阿英被问得发虚,慌乱扫望如筒般将自己围住的高楼,“我要啥——一张床足够,房是面子!”
“要不我们去省城?”她将眉毛一挑,欣喜回望,“那些不如你的女孩儿们都在那里搞到钱——还买房;到时产证上写我名字,将来还是你的——谁也别想打主意!”
“没谁打主意?”二妮轻轻摇头,嘀咕着退后一步,用力小声开腔,“我什么都没有:薄弱,脆弱,羸弱......全凭人赏赐——根本是废物!”
“别胡说八道,先回家!”孟阿英有些害怕——转身。
“妈,别走。”二妮大迈一步拦住,“你不想面对失败——对不对;你看到的永远只是自己——对不对;告诉我——吴二妮在哪里;你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对不对.......你要向我道歉!”
“道歉——你疯了?!”二妮嘴角浮现的那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凉让孟阿英忍无可忍,“我辛辛苦苦养大你,应该是你向我感恩!万事看结果:你现在其实什么都有,龚力那套大平层我铁定帮你讨回——还有谁比你更划算?!”
“摸摸良心再说话;清高不能当饭吃;怪我素日对你太娇宠,养得弱不禁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算了,养儿养女一场空;我早该看开看淡——以后随你;为娘的——把心剁成馅也是罪!”孟阿英克忍发声——音调薄凉,那丝丝缕缕怨气在空中纠来拧去,缩浓成一道无声惊雷“轰”地劈扣在二妮头顶。她没说错:确有无数靠魅力发家致富的女子——大妮就算一个!
二妮便垂下眼睑沉阴了脸往路边正宣扬艺术新摄影的相馆去——留识时务的孟阿英在身后独自伤神。在“娘”面前,女儿本不该有丝毫胜算:吴二妮生日确是那个女人难日;这债自出生便欠下——无法偿还。
没偿还压力的是相馆壁柜里陈列齐整闪亮亮伪造金饰——与真货一模一样。二妮将它们一串串挑出,又一挂挂悬起。当无法被辨别的荣耀参差荡曳于颈间耳鬓,无数严禁辩驳的修整与斥望便得意现形。疼痛才是招摇勋章的支撑:当二妮耳轮上被尖针刺穿的数个空洞溢出金光,那些从肉体残缺中悄然漏去的情绪自然找不到由头翻滚——太过奢侈。
什么时候发觉自己不过是片随波逐流的枯叶——二妮想不起来也没兴趣弄清。此刻,她独自端坐在长镜相机镜头前,依然恍惚地任摄影师将头、身、肘弯折去好看位置......姿态才是重点。
“好看”就是那无形涛浪,推人往看不见却无法拒绝的方向去。光芒烁烁如密针般往四处散发,刺得二妮脑袋生痛;她有意将思维放空,便感觉身体正如实陈述:每寸血管都被紧缩肌肉淤堵——如被捆扎树苗僵曲拧折的脉络。
“perfect!”影楼工作人员在故作惊叹的夸赞中宣告临时主角到点退场。他们急速奔近,手忙脚乱卸扯二妮还来不及暖热的长短金饰:有序摆放在壁柜中才是发光体最合适位置——诱人惊叹驻足留影。赝品更醒目,如同活生生吴二妮那些付费后才得以注视与修整的完美相片!
孟阿英却不忘捕回并不完美的女儿——再三响起的手机铃声执着敦促二妮哆嗦按键。
“快回家,听话——大人很难!”手机“啪”地掉落在地,将孟阿英急切呼唤愤然掐断。待将手机拾起关机,二妮才惊觉全身颤栗:不知从哪日起,母亲愁怨眼神或钝急脚步甚至无意搭放到身侧的衣物都能令吴二妮瑟瑟发抖。这份惊蛰早有苗头——极为不孝;二妮试图藏躲,却始终逃不过某张傲视时空、让背叛者无处遁形的天罗地网——真实超越一切!
“想跑?以为用钱就能清算——养育之恩生生世世都还不清!”孟阿英站在堂屋正中直挥手臂对叛逃大妮的警告如同一把尖刀直插二妮胸膛。
“她在骂我——亲生的——真爱!”二妮猛烈摇头——真爱让二妮愈发觉得自己狼心狗肺,“我没用——把握不了任何——不会有将来——不配当女儿——不该存在。”愧疚让一无所是的二妮郁郁归家。自此,她开始无来由流泪——把孟阿英吓坏。
“我不过随口唠叨——不值得哭。”她坐在床边抬一只温暖的掌压住二妮肩头软被,紧张兮兮,“忍着点,妈看不得流泪——心都碎了——觉得没活头。”
“没事。”二妮咧开嘴努力笑:“我只是在想电视里那些......误会.......”她迟疑措词,隐在褥间的身子轻微颤动。
颤动令孟阿英惊震。她将眉拧住,顺势滑掌下去按定被褥,确认一忽儿后变得淡定,叹气立身,退远两步,直望前方,笃定说道:“完了——祖传的病;我早说过逃不掉——跟我一样!”二妮轻轻摇头:她没病,就是怕,怕那张由亲生母亲织就无法摆脱的网——逃无可逃——因用了心。心的力量极为强大:祂穿越一切——摧枯拉朽!
枯朽的二妮努力挣扎:迎着晨光起床——无比正常的言行才能否定被孟阿英定义的祖传病;生日宴上朗朗念诵那首幼年就被深刻进骨子里的颂歌——令孟阿英当场落泪。
“母爱——最伟大;光念一首诗哪能回报这么深厚的恩情?”她随口抒发的感叹让二妮隐在桌下的小腿再次觳觫——仿佛被击穿虚伪,幸好有不喜欢念诗的大妮隔在其间。
“手都残了,媚劲不减!”孟阿英在小镇“婆妈情报交流站”对完全不记得养育恩德的大妮发起总攻,“心机深得很:见到有钱男人就贴,真该被人哄去当鸡。品性不好——总会倒霉!”二妮便庆幸自己不曾承担这份刻薄。
承担刻薄言论的大妮却毫不在意,继续匪夷所思地焕发光芒。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大妮认真教导,“做人胆子要大,敢于打破边界——打破才能重建。
“边界?”
“你是你——她是她——我是我!”
“那她会疯——做人不能这样没心肝!”大妮没接话——冷淡得很。二妮不是大妮,她是亲生——没不愿孩子好的娘;二妮却信大妮,想剽悍尝试——真没心肝;大妮好像发现了这个秘密——在不小心触碰到二妮手腕之际。
“你有没有怀疑过脉搏是假像——跳动无力且过于规律?”大妮当时认真询问,“彩超映出图影——感觉才真!”二妮沉默——她没权力感知自己。
“你不属于任何人——要爱自己。”大妮鼓励,“看到——感受——面对——承认——接纳,‘如实所现’就是道——前面将更好。”她机械背书——每个飘浮在空中的字都似乎会发光;她向来如此——即使龚力将办公桌搬去企划部与二妮合体;她依然偷写日记——本子被小心锁进一个精致心形铁盒。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嘛就干嘛;跟心走——没错。”她说话时两眼放光,全然忘记二妮才是龚力正牌女友。
二妮不是她,是孟阿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只能往母亲望的地方去;可怕的是孟阿英根本不知该朝哪里望——她本来历不明。
“婶婶一死,我就迷了方向;孩子是希望,你的前途便是我的将来。”她含混其辞。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在无法追溯的源远流长中混沌为一笔糊涂帐。
糊涂的还有甘素素,二妮在逛街时偶然碰到她——苍老很多。故人相遇,甘素素当街痛哭,惨痛陈述青春被骗的不甘与悔恨:她拥有的那些名牌皮包刚被二手店鉴定为A货。
“全在撒谎,都说爱我:假的——假的!”她将那堆紧缠在一起的质感皮包“哗”地甩向地面,哽咽失声,“男人太坏,是他们主动表白——承诺爱我一生一世,我是真心!”敢于交出心的甘素素在街头拉低衣领向二妮展示纹在前胸娇嫩肌肤上的一朵暗红玫瑰。
“我对他们好——百依百顺;腰间还纹了蝴蝶——每针戳下去都好痛......可我愿忍,因他们喜欢——美。”甘素素确算个良善女人:离开公司后,她凭无处不连的网络浪漫结识深圳高调富二代;那个年纪相仿的帅小伙卓尔不群,诚意满满传授投资经验——迎合美女铁定成为只靠自己新时代独立女性的决心。
“突然跑了——无影无踪——攒的钱全在他手里;我那么信他——为什么?”甘素素嚎啕。终于,她止了泪,颓丧地将丢在地面如垃圾般堆起的A货包一个个捡起——沉沉绕上手肘。
“人——没心肝——空的!”她摇头晃脑——旁若无人。那她可否有心——看不见!
“这个世界满处是谎言,能信的只有亲娘。”临别时,她不忘分享过来人真挚警示。
警示助长愧疚——错终在自己,可刚回家,孟阿英有意讨好的察观再次令她颤栗——持续了好长时间。这次,孟阿英没回避焦躁。她长叹一声,进屋拿出两片常年吃的药片递向蜷进沙发的二妮:“吃下去就会好——跟我当年一样。”二妮将头扭开——微微颤抖。
孟阿英便生了气:“有病也不吃药——真不让人省心;不信问医生,祖传的病——谁都跑不了。”二妮坚持没理会。那晚,她整夜没睡——从此再难入睡。二妮开始有意不离床——试图抓住任何能入睡的瞬间,孟阿英因此时刻都能见到女儿并絮叨自己想说的话。她哀怨地端茶送饭,并不断将灯打开照亮二妮紧闭窗帘的暗黑卧房。
“龚力去意已决,局长被降级处分......世上男人多的是——分分钟找个好的。当然,绝不能饶过姓龚的。”孟阿英故作轻松伸手拉了被子往二妮肩头掖,“我想好了:明天你就搬回去住——把房占着。”二妮如被抓获般惨叫一声,裹紧被子贴住墙壁,惶恐应道:“出去——别进来;我没力量了——快出去!”
“搞没搞错,要寻死觅活去你屋,这房是老娘买的——你发哪门子号令?!我日日伺候你——处处替你着想,倒真在服侍祖宗了?!”孟阿英被彻底激怒,“莫把位置搞反:没我就没你——龚力的大平层老娘也有份!你以为傍上发了财眼睛就长到天上去的龚家臭小子靠的是自己?若没局长这个靠山,他会把你捧成皇后娘娘?跟他斗还得靠我闹——一天不过户我一天不得依!”
“啊!”二妮狂叫几声,将被子掀向地面,坐起身,拎了床头柜上的台灯猛力砸向地面——稀里哗啦。
“二妮疯了——祖传病发作得更厉害!”孟阿英逃出门后跟所有人叫嚣,“一定要让龚力那个小子赔偿!”
“我是我——你是你——她是她!”龚力委托律师警告一直候在公司大门边威胁要拉横幅滚大街闹事的孟阿英,“成年人必须为自己一切行为负责;至于房子——我会尽快过户。”不愿露面的龚力让孟阿英心想事成却无可奈何,被安排住回大平层的二妮病得越发严重:跟人见面时,她不再发狂——只呆呆发怔;若被多看一眼或多问一句,惨痛哭咽就会断续响起——直到累极入睡。
“孩子,我们是你的亲人啊。”孟阿英跟同样呆怔的老吴一同立在床前老泪纵横,“我们一心只为你好,要听话——娘会害你吗?”二妮似乎听明白了些,将眼珠僵僵一轮,望过来;只要看到孟阿英流泪,她就会咧开嘴笑——露出白森森一排牙。
孟阿英据此看到希望,忙不迭将随身携带药片递近,柔声劝慰:“吃药;祖传的病——命;吃下去就会舒服——我打小吃;婶婶同样吃了一辈子;只是到你这代——严重些......”二妮还是转头并将被子覆盖全身——死了样。孟阿英只能跟老吴一起将呆傻二妮送往医院。
“我没病,就想哭。”二妮这样跟医生陈述,“我很害怕——世界跟想象完全不一样。”善解人意的医生即刻停住忙着开处方的笔,严肃建议患者住院。
“住院就不痛苦了吗”二妮被专业人士的认真唬住,谨慎发问。
“对,有专业治疗!”医生肯定答复,“实在不行就电疗。”
“电疗?”
“将电线捆缚身体——接通电源;电流通过时的巨痛将碾压任何苦痛,从此,过往同类感受会被遗忘。”
“那样,我就不会哭了。”二妮突然尖声大笑,指着立在身旁的孟阿英说道,“就象她在顶楼种的盆栽,把枝条扎扎实实捆绑起来就能让苗忘掉本来的样子——久了就不该痛。”吴二妮的胡言乱语不仅明证祖传病的严重性,更直接治愈她爱流泪的毛病。
从那以后,二妮没再哭——心甘情愿。如果所有痛苦的目标都是为忘记,那不如积极、主动、迅速地遗忘;就算难做到,还有麻木那条靠谱的路:二妮当即听话,无比配合地答应医生会按时吃药。
专业医生在陶醉于自己专业疏导的有效快捷之际,欢快保证自己开的处方药极其有效。
“你妈作证——她常年在我这里看病。”
“我没错吧——她老不信;这病就是祖传——谁都跑不掉!”站在一旁的孟阿英长吁一口气,跟医生互证真理。
“你终于体会到我这辈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她偏头望二妮,一字一顿忧伤诉说:几颗狰狞假牙从暗黄口舌里直白突兀——将女儿视线逼开。二妮驯服表情让孟阿英心满意足:她终于将另一具年轻肉体成功变成自己;只有亲身体会到自己曾历经的艰难困苦,眼前这具新鲜肉体才懂得知恩图报——她就此生生不息。
让孟阿英意想不到的是一切从此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