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月幽幽悬照在黑暗国度天空偏侧,到处都是影子——树影高大,草影低矮,云影沉沉,屋影迷朦......耸着山峰般云鬓的女人垂头将怀中小团包裹悄悄放向华丽府邸门槛边后闪进暗檐,用飘飘衣袂混淆掉我的隐约判断。当新潮袒露与复古钗裙以艺术名义同步颠覆当代街头视觉,叠合便有理由出现,故事因而重复,年代就此被忽略。忽略让时空任意被定义。
我便依此并循着婴儿绵长哭声靠近襁褓:一对毛茸茸耳朵在努力支愣,似乎想把仰望天空的黑亮眼眸推送上去。专注让眼睛比月光更明亮 几个从门扇后渐次出现的面具人将它团围,用视而不见印证我在这个世界的虚空。我便旁移几步——见证他们。
“它是一只狸,看眼眸多么明亮。”一个面具抬头,“那是真月的光。”
“只有生活在远古丛林的‘类’才见过那光,哪里来就该送回哪里。”
“它胸前抱着个瓶子,快去告知如尔将军。”
面具们忙作一片。
“柏狄,这就是你渴盼的玉露。”很快赶来的如尔俯身取出一枚小玉瓶递给身后唯一没戴面具的人。
“大哥,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柏狄接过瓶子轻晃几下。
“国王的眼泪。”如尔回答,转头指点瓶身,“看字——‘别为此刻哭泣,整个旅程都将潸然泪下。’”
“它的气息能卸下任何一张长进肉里的面具,还能维系王室人脸光华。”将军将目光越过人墙,扫视一圈,一无所获后回头继续说道,“都需要它。”
襁褓因此被小心抱进将军府。柏狄早知道玉露属于王室——这只突然出现的狸跟刚失踪的皇后或许有千丝万缕联系。
“玉露瓶能击碎冰山峰顶,让种子在那里开花,所以只能留在宫里。”皇后站在大殿中央抱歉跟如尔解释,全然不理会站在一旁试图求领玉露以免去“生存谷轮回”之苦的柏荻。
“你信了吧——‘非道’尽头那棵生存树才属于你,它与银丹都是责任,也是你的宿命。”如尔望向柏荻。
“同样是将军府责任——辛苦你们了。”皇后这才望向柏荻,“如果仙依然不出现,你将跟王室联姻,那时玉露才能属于你。”
“大哥,难道皇后.......这只狸是.......”柏荻醒悟般抬头发问,迷蒙眼神探照出如尔完美面具的生硬。
“忘掉刚才说的话。她谁都不是。既然玉露从天而降 ,以后除了守护时间与微光,你还必须守护她......”如尔果断堵住话语奔流。
柏荻却想向前流淌。他坐在回廊尽头,在镜月昏照中用府里最软羊皮精心绘制出一张女人面具,欢喜地递给正在院子里左奔右突的小狸。
“苏尔,戴上它,让我清楚看到你。”苏尔——那只狸的名字,跟我的姓如此相似。不——我姓余。
柏狄同样在自作多情。
“我不喜欢,它又重又闷!”苏尔直接拒绝。
“但我想看到你真实的模样。”柏荻坚持。
“恐怕是你塑造的真实,如同老将军塑造大哥和你。无论面具多么轻盈美丽,戴久了都会长进肉肤。当呼吸堵塞、脑袋沉重,我将永远无法飞上去。”苏尔仰望天空,“只有转到云层后上面,真月上的金银丹才会被触碰下来。”
柏荻上前,一把抓住苏尔的手:“求求你戴上它,让我感受时光。别怕,玉露随时能将它卸落。”
“时光?那是什么?”苏尔迷惑。
“活着。”柏狄将手中面具举高端详,“我的脸出门就会慢慢衰老,它代表时光,‘轮回’则是为了维系永恒。全是假的——以前靠生存谷,如今凭玉露,只要像兔子样忍住不叫就行。”
面具如被特写镜头拉近般整个铺写在我眼前——刀削浓眉,温软眼皮,方正脸頜,青白嘴唇......它根本就是柏狄。
柏狄手拿自己走近苏尔,深情凝视:“我看不到自己,所以比任何物都惧怕停止。帮帮我,让我看到想看到的,让我以为你就是我,虽然只是一张面具。”
完美的任务本是被凝视。
苏尔顺从低头,任面具套向脖颈,再抬脸时赫然变成母亲定制拼图上的仙女——面如满月、眉似青黛。年画来自母亲记忆,拼图源于母亲定制,仙女达成母亲臆想,我却只想重遇松林间那只狸——虽然能完美拼出仙女图的一直是我,。
“此刻就是永远。”柏荻无比满足。我便将目光往顶处看:立体云朵那随时变换的堆砌将光于隐秘中瞬间万变——就算以为没有光。
柏荻不可能拥有永远:他的职责是不断陪如尔将军出府巡游——影照万物。
苏尔应该不喜欢永远:柏狄一出门,她就将面具卸下随意丢弃进角落,晃动着蓬松的尾蹦跳——依然是我的狸。它注意到我,将黑漆溜圆的眼珠直盯过来。
“只要穿过气流、驾驭住风就能靠近云,那后面真月的光才是永远!”话音未落,她便开始连续蹦跃、碰撞、摔倒——顶方一片空白。
“那里并无障碍。”我仰头质疑。
“看不见而已——全是气流。”苏尔简单应答,继续用循环往复的跃动、撞击、跌倒告诉我:空白才无比坚厚——坚硬——坚实。
“看不见便是不存在。”我不甘心被虚无否定,“黑暗能让障碍消失,静默会将时间隐退。闭上眼,专心等待——等柏荻回府永远就能重回。”
“假像!”苏尔重复着并不重叠的动作,“柏荻喜欢的原本是不断奔跑、飞跃的我,他想看到每刻都在强健的肌肉、身形和姿态。”
“对于必须用一成不变维护哈特国根基稳定的使命承担者来说,这种变化才是他不曾接触却想见识的全世界。”
“他试图用僵硬面具将这些固定,却忘掉当苏尔不再是永动的苏尔,柏荻也不会再是渴望靠近的柏荻!”
“停留意味终结......”苏尔落向地面,屈腿,斜瞥过来,一字一顿说道,“不断向上飞才是我的方向,只有在高处才能看清此处,知道该往哪里去,又该在哪里短暂停留。”她说所有钝痛、刺痛、撞痛、撕痛就是她独立存在的符号——真正感受就是真实。
“前一秒还如同长了翅膀般骑在某片剥落的气流上任意飞翔,”苏尔张开双臂往上跃,“当不小心碰到墙壁、檐顶甚至另一团气流,所有奇幻就会倾刻破灭,被载得多高就会摔得多惨。”
“停下是无能,四散会无助,真正突破气流只有一个办法:紧盯一个点——无视疼痛、忘掉飞翔、将剥落的气流踩在脚底.......”苏尔突然跃起,从半空发声,“这才叫不观察就不存在——主动让自己消失!”
“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才能牢牢吸引另一个世界,柏荻因此会永远想起我、念叨我、需要我并期盼我。这才是我唯一能留住他的办法。”
苏尔跃上顶层气流,身影随着话语结束而消失。她分明想让我替她给柏狄传话——飞跃是“永恒”之路!
柏荻以不差分厘的步履紧跟住如尔将军高大身形阴影,在固定地点停步,然后以固定角度抬脸......当生动映照出完美,万物一齐在丛林深处惊呼。
“天,我的面具太大,怪不得如此匮乏,拼命掳掠。”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竟吃掉孩子手指来填补空虚。谢谢二将军带来的光,不然我会吃掉所有亲人!”
“我飞不高原来是因为面具戴得太多。”
柏狄微微一笑,走近一步。
“将军,我很开心,面具已经贴合得跟您同样完美,我们爱上了它。”更多声音传来。
“撒谎!”柏狄人脸轻微变形,想向前再走几步。
“别,再往前去光会太亮。”如尔制止,“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万物满意——各就各位。
“黑暗最可怕的是让万物因看不见而以为一切消失,当每个物疯狂向外奔突求证自己,哈特国就会大乱,跟完全静止同样可怕。”如尔轻吐一口气,满意看向站定的柏狄。
“父亲说过很多遍——静止代表消亡。”柏荻回答认真,“当一刻等同一秒,一年就会等同一刻,两百年的时光就此消失,生命同时消失。”
如尔欣慰点头:“看不见跟不被看见都等同不存在。完美面具靠人脸真实映照出的镜像能让万物相信此刻和未来——那是前进的力量!”
“所以我们同样要相信仙会归来,见证最完美的一刻。”柏荻似乎在抗拒什么。
“比完美更重要的是走在路上。当依靠面具划定边界,万物已经成为面具;当你的人脸用真实唤醒真实——万物因此还是万物!在束缚中前进就是面具和人脸之光的奥妙。”如尔接话。
“凡发光的都会衰去!”柏狄叹道,“‘非道’并不是‘大道’,如果标定位置的树萎去,我将永远抵达不了那棵生存树。”
“别想那么远,尽量走远。”如尔深情看向柏狄,“我明白你的辛苦——大哥对不起你。与其说我收留苏尔,不如说是想留住玉露气息。”
“变化形成时间;如如不动守住空间。昭示完美是我们共同职责,我们同样辛苦。”柏狄说得诚恳。
如尔微微一笑:“你明白就好。万物暗地抱怨面具的虚假与沉重,却不曾想过大家能在黑暗中存活恰恰仰仗它划定出的边界。将军府的职责就是守护并推动边界规律运行。”
“那到底有没有终结的一天?”柏荻突然问道,“仙真的会回来吗?那时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再需要?”
沉默良久,如尔答非所问:“每秒钟都在终结,下一秒无从选择。如果失去恐惧,挑战和飞跃会同时消失;当达到新高度,曾经高度就会消失。记忆成为轨迹......你说呢?”
“您是说:当责任消失,一切可能就此不存在。”柏狄若有所悟,望向天空,“那么将金银丹碰撞下来可能毫无意义。”
如尔也望向天空:“仙的传说恐怕仅仅是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