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阿英终于看到了“狐狸尾巴”。那天她正在田头采摘荠菜与泥蒿。当乡里人变成镇里人,口味随之改变——对肉鱼的着意不屑让野菜变得高贵。
“无非想证明自己是人上人!”孟阿英将拢了堆的野蒿费劲装进蛇皮口袋,独自咕哝,“水灵灵的小白菜难道不香,偏喜欢这些荒年充饥的野草,颠倒了哦。”
怨归怨,但不能跟钱过不去。孟阿英微微站直,满意地将整袋野菜沉沉一掂,又躬了身将袋子朝肩头一甩,顺势起身,眼睛便往前瞟到龚力那个狗崽子。孟阿英本跟龚力毫无过节——他娘老子虽富贵过,但早以不体面方式向世界谢了罪。
“阿弥佗佛,这孩子造孽。”孟阿英站在看热闹人群里不断用手指揩抺眼角释放同情——给予善意总能带给她莫大满足。待人群散去,她回家拿了十个鸡蛋殷勤递向正等待将被遣往福利院的龚力。
“那里不是家,在村里怎么着......唉!”孟阿皱眉悲天悯人,“比我家妮妮大不了多少。可怜,天算,天算啊,那么有钱的人家!”
龚力却无视她的表演,径自走开,站一旁的队长示意孟阿英将鸡蛋提回去。这份让孟阿英恼火的不知好歹被理所当然融进她薄薄两片嘴唇传遍七里八乡。
最令孟阿英厌恶的是多年后狗崽子竟跟自家扯上关系:某个日落时分,睡天桥底的龚力突然现身孟家菜摊前,在打折菜堆里煞有介事扒拉一番后满足炫耀他刚搬进去的小窝——看铁路老王退休后闲置的值班室。
龚力没有底线的凄凉再次泛滥出让孟阿英一直深深迷恋的同情——那让她能高高在上宛如上帝。
“别付钱了,不容易。想当初.......你爹妈看到这番光景不知道会.......哎,阿弥佗佛,以后记得乡里乡亲的恩惠就好。”可惜她又一次被冷淡拒绝:龚力一声不吭走掉,顺带把二妮目光拐走。
孟阿英不止一次发现二妮把顶新鲜的蔬菜偷偷送到铁路边那间红砖房的破木门前。女大不由娘——有份好工作的二妮让让孟阿英不敢挑破这份偷偷摸摸。让一切明明白白往往意味完全失控,只能任事件持续失控:龚力不久应聘进二妮公司,没多少日子又被大妮教唆打着教老吴开车的幌子在家里进进出出,终于辞职不知所踪。后来大妮变得愈发痴呆,二妮也每日唉声叹气.......
精明的孟阿英一直隐忍不发,总想找机会让大家一别两宽——主要是让二妮死心。现在可好——机会被她逮个正着。
龚力跟一个唱大戏的姑娘站在刚发芽的柳树旁拉拉扯扯,当时有一只叫春的野猫恰好从草丛中奔出。孟阿英顺手捡了块石头“啪”地砸过去,肩上的野菜袋子便滑落下来。她使劲朝地面啐了口唾沫,拖着袋子往半人高的苗墙后面凑,借此瞄清楚那对在塘边晃荡了几圈的狗男女又往庙那边去。
孟阿英赶紧将蛇皮袋按进田沟跟过去,果然瞅到他们在光天化日下进了庙又闭了门,正盘算怎样才能不被发现地凑近破旧窗格取证猥琐,却发现两人已经走出来。
孟阿英便迅速藏躲到老根树后用目光追随:那女人换了件陈旧大红碎花衬衣,荡着一条肥大黑长裤跟在龚力后面往镇里走去。孟阿英一路紧跟。
龚力首站停留的地方就是孟阿英家菜摊——镇里最热闹一条街的入口处。大妮跟以往一样规规矩矩坐在小木凳上守望炖着肉的炭炉。她时而瞟一眼虚盖在旧砂锅上缺口白盘边缘咕噜噜蒸腾出的热气,时而将手中豆荚前后拧开往膝盖上的花瓷碗里全神贯注倒绿悠悠小豌豆,毫不理会那个在摊前刻意留步的熟人。
龚力便跟一旁专心调试自己老式二八自行车的老吴搭讪。大妮过了好久似乎突然被惊动,斜眼瞄了几轮龚力身边那个怯生生将衣襟在指间绞动的土气女人后,默默端碗起身进房。
“买什么菜?”大妮的不安躲避直接引发孟阿英的不耐。她将跟踪变成突降,用宏大嗓门宣示自己对菜摊的主权,更暗示对二妮的主权。她害怕龚力向老吴探询二妮任何消息,不经意间将恐惧化作凌厉眼神盯向土气女人。
“哎哟,相了亲?乡里姑娘就是淳朴。”孟阿英语调优越地评判,“可惜二妮不在,以后送菜怕是要多捎两把!”咄咄逼人的笑容可掬让龚力彻底败下阵。龚力礼貌笑笑,偏头示意姑娘跟自己一起离开:“这里只是进口,前面热闹,逛逛就知道。”
将话听得清楚的孟阿英赢了场面般大声对老吴说:“现在人都发财了,不稀罕扒堆的菜。只要有钱,啥货都会送上门。老古董过时了哦——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然后,她热情得蹊跷地望着土气姑娘说:“是该逛逛。前面就是自由市场,广播说叫自由经济,其实就是自由竞争。”
“竞争是要本钱的。”孟阿英犀利眼光对龚力眼神的追捕在龚力急匆匆躲避中失败,便顺势望向开始踏试车脚板的老吴,安排他去拖载那袋差点被自己遗忘在田沟的野菜。不用回头,孟阿英也能把龚力正在逛的铺位在脑海里过滤一遍。
他们应该会在“潮流鞋铺”前停留几分钟。那家人一向以“好吃懒做”出名——好好几亩地永远折腾不出几石收成。如今倒好,投机倒把算头一份:他们把洋画里戳着细细棍子的皮鞋整车拖来,套在大门口高悬塑料女人雪白大腿的光脚上,靠流氓趣味吸引众人眼球,从此发财。光棍孙二桥被街头年轻女人簇拥着热呼“孙老板”。
他们肯定还会被那个欺行霸市家伙开的布行吸引。那家男人喜欢无时无刻举个大喇叭狂叫柔姿纱最后一天降价处理,他女人总站在路边不停向行人发放薄薄彩印图册:烫着卷发的女人穿着暴露、搔首弄姿。他们夫妻信誓旦旦只有他们家的时髦布料才能做出那些正经站着就能自飘起来的长裙。低级趣味让他们的生意如日中天,来往客商都被叫做“经理”。
再往前面应该就是平淡无奇、在门口摆放了几张电动摇摇椅的童装店。那个老板也不实诚,总将漂亮得明显不合比例的塑料小模特儿拉出店外抢占马路地盘............全是歪门邪道!
孟阿英对他们从来不屑。她喜欢街左边新开面包店里不用付钱便能让她日日心驰神往的蛋奶味道;还喜欢马路对面大喇喇将油腻土灶架到路沿经常将孟阿英家蔫下去时令蔬菜一卷而空的大排档......所有情感都在隐形配位,如同那个女人跟龚力。
孟阿英突然想起自己并未看清土气女人模样,更想知道龚力会跟那个女人买些什么。谈资与笑料能让她整整一星期霸占整条街八卦女人的注意力。当癞蛤蟆不打算吃天鹅肉时,孟阿英好奇它会吃什么。
那两个人竟一直在冷清工艺品店中徘徊。耐心守候好久他们才踏出店门。他们身后倚在门框的老板娘使劲朝孟阿英挤眉弄眼一番后迎过来,迫不及待分享被压抑住的不满。
“看了半天,摸了半天,絮叨半天却什么都没买。穷光蛋!”老板娘频繁开合跟孟阿英同样薄削的双唇。
“吴家太太的盘子能幽幽发出喑哑的光,敦厚而沉重,跟这种流于表面的闪耀完全不同。”女人凑近摆放在柜架正中、彩绘着红梅喜鹊的老旧装饰盘,偏头跟龚力讲解。
她退开一步,细细扫视全场后叹道:“光亮不同于光彩。这里的东西跟吴家太太当年用的物件的只是表面相似,根本大相径庭。”
老板娘当时正待热情凑拢主动解释,女子却冷淡避开对同行男子说道:“东西太轻飘,有形没质,我不喜欢。”
“买不起就别装!”老板娘愤愤不平倾诉,“仗着自己眉眼跟吴家女人有几分相似,便以为自己真是大户人家出身。”
“吴家女人?”孟阿英一怔,随口奉迎两句后,迅疾将目光粘住龚力二人远远的背影,紧步追上去。
“看那姑娘好漂亮,跟画里仙女一样!”贩卖挂历小贩的猛力叫唤让土气女人受惊,回头看过来。
“她是......”孟阿英的手突然开始颤抖,这让她意识到自己发了病。她一直有病——祖传的。多年来她总会梦见自己被饿死:梦中那个拿着馒头的美丽女人猛力踢开她,飞速朝远处逃去。现在,那个欠她一条命的女人分明就站在眼前。
孟阿英吃了一吓,开始喘气,急忙从口袋里掏出药片,一口吞下,这才缓过神,用眼睛死盯那个女人。
“那些是什么?”女人指着悬在两株梧桐树之间一条长麻绳上的长溜美女图片慌乱发问。
“挂历!”小贩凑近回答。
“挂历是什么?”女人闪开,躲到龚力背后。
“是标注时间的画本。”小贩凑得更近,表情夸张,“小姐真漂亮,换身衣裳就能到我们公司当模特,保证你能赚很多钱。”
“我不要上挂历,我要时间停止。”女人急急喊道,一溜跑开。龚力抱歉朝小贩笑笑,追过去。小贩也急急追上递过一张小纸片,连声说道:“这是我名片,记得联系。机会难得,现在美女值钱。”
“真跟画里的人一模一样,山沟出美女。”越来越多的人转头凝望。
女子有些不知所措,龚力便一把拉了她的手走向街尾一座高阔大门——那里是新开张的购物广场。
孟阿英突然有些替二妮鸣不平——当很多人同时认同一个女人的美丽,那牵她手的男人无疑是喜好美色的渣男。愤愤的孟阿英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说话。
“迪赛尔,他们为什么盯着我看?”
“苏尔,你美得像画上的仙女。”
“美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带你去买衣服——那里有镜子。”
孟阿英嘴巴不由鼓起来。听不懂的洋名让她觉得二妮不再是白天鹅——龚力当初肯定是有意疏远二妮。
凭什么?孟阿英站在不远处挑衅地观察苏尔:她正仰头从五彩衣墙中选定一套素色伞裙,又比比划划靠近斜倚在墙角的镜子。她一步步走近,停住;又走近,跳开;再走近!
“作怪!”孟阿英嘀咕着,撇了嘴朝镜子望去:天,里面没人!正待细看,苏尔却突然转身朝她直奔过来。
孟阿英吓一跳,赶紧闪到一排男装衣架后,用耳朵细细捕捉声音。
“镜子里看不到我!”
“再去看看。”待声音消失,孟阿英便伸颈探望:迪赛尔牵着苏尔衣袖又一次悄悄靠近那面镜子。这次,孟阿英看得清清楚楚:里面只有龚力的瘦高身影——那个女人在镜子里消失!他们果断放下伞裙,仓皇逃开,躲进角落急切交谈。孟阿英缩着脑袋听得清楚。
“柏荻说过王族人脸不会被人间镜子照出,我的脸不是真的。”
“那我怎么能被照得那么清楚?”
“据说皇后成了仙——仙的孩子可能不一样!”
“那我们赶快回哈特国吧。”
两个疯子!孟阿英忍不住探头,发现他们已经一前一后挤出人群往外走。他们就此心无旁骛沿街返回,直到老根树下叽咕了几句,全然没注意到远远跟在身后的孟阿英。
孟阿英全程见证他们的慌乱,终于证实苏尔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孽!妖孽进庙换回原先唱大戏般的鲜艳长裙——孟阿英辨认出它是吴家太太一直供奉给狐仙的丝绸彩裙。她看到厚重庙门被推开,苏尔抬头朝迪赛尔一笑——赫然就是当年吴家太太,不,吴家女儿的模样。
孟阿英刹那间被恐惧笼罩,不自主摆动起双手,脑袋里开始不断说话:你们是罪人!你们有馒头地瓜却让那么多人饿死。我娘饿死了!我爹、我叔都饿死了!还有我婶........不,我婶的死不关你们事。是你们有罪——罪人不会超生!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苏尔没注意到这边的隐形混乱。她远远走到树边空地,径自开始奔跑飞跃,接着旋转上升,尔后飘向半空、浮向高空......迪赛尔眯眼仰头。
孟阿英跟着仰头观望:光包裹住苏尔的身体,明晃出七彩的云来,竟像一道彩虹般向上飞去,到达最高空时所有色彩倾刻合成一道白光直刺上空:越来越高,越来越亮。
目光的无限延伸给孟阿英眼睛带来猛然刺痛。她不自觉合上眼睑,使劲眨两眨,再看过去时——苏尔消失!
孟阿英便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她一直喜欢做梦——还总把梦当真!可龚力——那个叫自己迪赛尔的人——却分明还站在原地仰头观望。一切都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白光瞬间从空中突坠下来,盈盈一旋,化为绝美身姿:分明就是吴家太太,也许是吴家女儿。
孟阿英胸口猛然紧缩,步步后退,嘴里喃喃念叨:“不关我事。是你们的罪——你们的罪!”
第二天,整个镇里的人都知道菜贩孟阿英四处散播流言。她说妖孽现身——连镜子都照不出她的脸,还说那个妖孽就住在吴家老庙里。那天晚上,她被老吴送进医院,途中不停抱怨吴家女儿不该找她报仇,有罪也是所有人的罪。
吴家女儿是她没过门时的婆婆。孟阿英一直有病:爱做梦,梦醒了睡不着;那是祖传的病——人人都知道。
那些日子,老吴去了山里,跟一个流浪道士商量把祖庙清扫出来以便自己能经常跟他住住。
“那里是我的家。”老吴这样说。
“我怕是回不了家。如果转得太高,就像那天你看到的——会消失。”苏尔躲在老根树后面这样说。
“我好像不是原来的我,又觉得从未改变;好像全忘了,又像都记得。只有回家才能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老吴的道士朋友不久住进了庙,将一个大大的“空”字悬在正壁正中。
“让大脑空下来!”迪赛尔跟苏尔说,“我们去生存谷——那里是时空盲点,只有盲点能对抗盲点!”
“对抗带来和解;刹那指向永恒;尽头就是开始......”苏尔用狐仙树下老先生的经典注解迎合迪赛尔,“一切必须走在路上。”
“放弃才能得到,得到意味放弃。”老吴在庙里听道士讲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传说在山那边的谷里有神奇的三条路,连起来后所有国度将来去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