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的顺从开始拖累所有人:她大把大把吃药,吃完就平躺在黑黢黢床上瞪一双黑漆漆的眼望黑茫茫一片空;偶尔起身,她会独自缩进衣柜背角处——木讷得如同丧失知觉......孟阿英安抚说刚开始吃药都这样。
“所有痛苦都靠新苦痛平衡——吃了药就不会想;吃着吃着——习惯就好。”她小心宽解,却发现最后习惯的是自己:药物让部分思虑停止——阻断不该浮出的情绪,但二妮所需药量太大——竟让思维几乎消失;不过,只要不去想——不深究,这病便一直在疗愈路上——孟阿英也奔忙于照顾二妮的途中。
“她必须住那——还没过户!”孟阿英拒绝想接二妮回家的老吴。她突然不着急催龚力——累得慌;她很想消失——如女儿所愿。龚力却紧锣密鼓办全手续,心神交瘁的孟阿英只能将二妮送往福利院——眼不见才心不烦。
“由她了——命;我老了——管不了!”
被弃抛的二妮终于链接自由:她不再担心过于规律却无力的虚假脉搏被发现,也无需借昂贵LOGO阻挡生恐被窥刺到的卑微......倚这无法抵抗的祖传病,她堂而皇之卸掉所有活着就必须承担的责任——包括“活着”本身。在拥有完全主权时刻,她认真思考死亡——“无用”的终结者。有人却在深夜床头出现——重核她存在价值。
戴精美王冠头饰的女人静立身侧,探指抚摸二妮散在枕边乱发——温软得能将整副身躯融化。
“我是哈特国王妃——你亲生母亲。”二妮在迷糊中睁眼瞧,配合发丝深处指尖将凌乱摆脱,“你叫帕比特——有个姐姐叫伊米姬;你们来自哈特国——出生在人间。”
“哈特国?”
“万物共存的地方,那里拥有两百年时空——历经人间三代;算起来,二十二岁差不多是这里四十四个年头。”女人将二妮轻托着坐起,“伊米姬是镜像,随我——回了哈特国;你是躯像,随爹——必须历经万相才能回家。”
“家——莫非我死了?”
“你不会死:‘吴二妮“消失——‘帕比特’就会出现;现在,我——你亲生母亲——来了。”发丝被一缕缕分层后又细致编结,二妮偏头一望:幽暗窗玻璃里映出一张舒朗脸庞。
“妈妈。”她正身仰望。
“孩子,我一直在——只是看不见;你爸供奉的仙女就是我姐姐——哈特国皇后。”王妃慈爱应声,“珍惜在人间逗留的最后日子:见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
“妈妈——”二妮“啪”地按亮顶灯——满屋空无。
“成年那天,你会回去——去来的地方......”门边余音了了。
“肯定又在做梦?”读到这,我伸掌挡住焕老师视线,感叹,“在他们家,到底梦是真还是叙述为真——我已经被绕糊涂。”
“淡定。”焕老师干脆将没读完的几页纸一把塞进我掌心,提醒道,“她是她,你是你,各有时空;想了解她——就变成她。”我便安下神,捧起吴二妮多年前一字一字用心记录的过往,沉浸式阅读——
“回去?!仙,原来我跟您来自同个地方——妈妈说那里跟我房间一样黑;她为什么生下却又抛弃我——余下日子我到底该见谁——难道是人间母亲?!不,仙,请让我说想说的话。
小时候,我很喜欢读《渔夫和金鱼》,幻想自己就是那条鱼:游啊游——真累;它好可怜——要完成老妇永无法达成的心愿,却忘了自己从哪里来——是谁——该往哪里去......
当梦中母亲允许小鱼消失时,它下意识蜷成一团,颤栗着划了划僵硬的鳍,将困扰我多年的恐惧驱散:我本是一条鱼——不曾欠债——该堂而皇之游藏于深暗大海......一条鱼仅仅是一条鱼:没有情绪,没有欲望,更没有被想象出的神通——如同刚出生那刻。
在什么都没有时以为一切将得到,以为往前游一点——坚持再远一些,最初的自由与平静就会回来。全是假像:妄念如一根在鼻前波涛般晃荡的胡萝卜——诱人踏上一场耗尽生命的旅程。
沿途历历在目:大妮幼年仿佛结了仙缘的笑容;虔诚旋在指尖却胡乱停驻的糖人指针;在山坡玩耍得自在的龚力与野狸;江边似乎不经意横亘出独立时空的的那条苇枝......这些记忆深处开得最美的花朵在我一次次踏上高台的拘谨中渐渐凋萎,我却一直努力寻找它们:往上去——再往上去,才有资格与最初重逢;沿途无限延伸,只为寻找生命中最初最美也最远的光!
没有认同:让人们趋之若鹜的是一座被称作“幸福”的“海市蜃楼”,由“情、名、钱、权”这些厚重金石堆砌——随便掉块渣就能把头砸晕;大家被金光迷了眼,往以为的终点狂奔,却原地转圈——永不停止!
我也是:那匹生来瘦弱的马为被看见,主动在臀部扎上几把尖刀,待追上骏马群——却被淹没,只能继续狂奔,直到伤痕累累——原形毕露。没人想看见一匹骏马倒下——彻底落空,除非死亡——名正言顺将美梦结束。所以,仙,也许我最该见她——孟阿英,因着实欠债:我亲手摧毁了她以为光辉灿烂的未来。
不再有未来:她流着泪理所当然把我送进这个院子关起来,这里是詹姆呆过的孤儿院——如今叫疗心院。
我不敢埋怨,自出生我就没力量决定或改变任何一件已经或正在发生的事件——还好我不属于这里!既然最初就是假像,那以为能与它相遇的步阶全是幻像!
黑暗才真正属于我:回去哈特国,一切将真正开始。母亲说我跟伊米姬不同之处是拥有一张能被人间镜子映照的身躯,却不明白那不过是副被情势所困的面具——与哈特国面具并无二致。
当什么都知道了就什么都不想得到——因而什么都可以失去!这就是允许消失的全部理由。仙,相信您已经懂得、理解并原谅我任何行为。父亲说要想跟您一直同在,就不要忘掉感恩和祈祷,那——请让我感恩:
感恩亲生母亲在出生时就将我抛弃并赐我豆芽般羸弱肉体——以偿补她全盘运筹的棋局;感恩人间母亲在养育我的磨难中刻留的愧疚与惧怕——让我斡旋躲闪于人生这张血盆大口时看清一排排青森獠牙;感恩那从出生就不可能还完的母亲债——沉甸甸压在胸口好忘记心跳;感恩想哭却要学会笑——提醒“在处”并非“来处”;感恩终于患上无法逃脱的祖传病——“来处”分明就是“归处”;感恩我想离开时却被告知从未开始;感恩我竟然拥有转身权力——不再痴迷曾以为会拥有的那些光烁......。
请让我祈祷:仙,不要让我再做母亲的孩子——无论那未曾相识的生母或是人间收留我的母亲;让我做自己;我会默默等候离开人间那天——重新来过;当希望出现,“光阴”不过“刹那”——希望才是“光”。
我会按时吃药,任麻木消失时间;我会把门窗闭好,凭黑暗掩没空间;我会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借停止让“吴二妮”隐身;我还会把房子交还龚力——让她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才能还原“一无所有”的真相。我只需确信一点——您一直在!
最后还有个疑问:仙,您最后真得到了“心”吗——我怎么感觉人间没有心——祂究竟在哪?
二妮
“祂究竟在哪?”我无意识重复——纸页如铁块般沉甸甸将手压垂。焕老师轻摇几下头,看出端倪般将纸张接过去放入纸摞最底层。我瞟眼一望,最顶面赫然是那句写得格外工整的祈祷词:“慈悲仙女,您将一切奉献,请让我把心交给您。”
“结局让初始变得滑稽。”我叹气,“这个二妮,连心都没有——拿什么交?”
“你还真信?”焕老师瞄我。
我点头:“那次在车站相遇时我就感觉她们没多大年纪,按哈特国时空推算,差不多就二十二岁。”
“又来了!”焕老师哼一声,低头盘弄纸叠。
“二妮的感恩让人别扭。”我大胆说出想法,“其实不一定非得凡事感恩,稍作思考就能理清:受益有时仅是表象,为配合施惠人某项计划:比如说大妮的被收养,二妮得到的关注,都谈不上是恩德。”
“传递爱与心意最不需要大脑!”焕老师将纸叠一摞摞放回纸袋,“只要受惠就肯定有人付出爱,这个源头无论来自哪个点或缘于某个因——受点本是流动标签。比如孟阿英热爱裁剪衣服,穿上衣服的孩子算受点。成为受点后第一要务不应该是思考,而是感恩与流淌——爱的回声与延续。当然,感恩并非报恩,流淌绝非还债,它们是灵魂间的呼应与通顺,一旦受阻,经络便会淤堵。”
“经络?”
“是。”焕老师点头,“我上课讲过,它是服务灵魂的器官——找不到证据却能历历感受。只要灵魂不纠结,它就畅通无阻。”
“那这母女三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觉得不能仅仅用亲生或非亲生如此浅薄的认知来解释。”我发问。
“每个人都本能将自己放在世界最中心——极力往外扩冲。大脑只为自己服务:任何感受出现时首先分析是否对自己有利——好布局自己渴盼的世界,这无疑将他人意念粉碎——处死了般。一念乍起,是非即来:一生二,二生三——无穷无尽;经络不畅,身心苦痛:沟通受阻——关系恶劣!”
“孟阿英意念在婶婶世界中被粉碎;吴二妮意念又在孟阿英世界中被粉碎;追根溯源,婶婶的意念肯定也被上一代世界粉碎......万物在联接中彼此影响受制——个体即整体。关系越近,冲突越烈;只要不断念,二妮哪怕跟孟阿英分开,也逃不掉彼此纠缠:这才是真正祖传。”我仿佛明白,“当人们看到他人发生祸事,第一反应可能是庆幸乃至幸灾乐祸,但紧随的一定是恐惧与焦虑,因害怕承受同样事况:这就是‘万物一体’实证。”
“对。”焕老师抬眼看天,“只有不发生才能获得真正安全;只有去掉我执——顺其自然,人人如管道般传递爱,恐惧与痛苦才会真正消失。”
“那看不到起点的祖传才是原罪——没有责任人。”我了悟。
“应该说每个人都在担负责任——抗争。孟阿英经历那么多苦难,她放弃过吗——虽然找不到正确方法。”焕老师反驳。
“你强调的是一体两面——无责与担责。”焕老师沉默。
“那如何才能不受阻——去掉妄念?”
“掉头——往内走!”
“往内?”我抬眼四处瞧了瞧,很快望向焕老师手中大纸袋,“‘心’会不会真实存在——就在哈特国,二妮最后的希望也是抗争?”
“你念头太多......”焕老师随口敷衍着正色,“我能推断的是:从表面看,二妮经过局长那次拔枪突发事件后引发抑郁;实际原因则是孟阿英家族内在支撑能量递减到这一代已寸步难行——二妮从出生那刻就决定了她结局的无路可走。”
“你强调她所有讲述不过是妄想,以推迟潜伏在命运洪流中的必然自毁?”
“人看到的从来是自己以为的世界。”
“那她父亲同样为了逃避悲痛,也无意识编织一些玄而又玄的说法美化悲剧——制造光?”焕老师微微一笑。
“那大妮,为什么......自杀?”这次,焕老师直接屈指在纸袋上弹了弹,暗示答案只在事件中。
实在武断——他根本没看到真相,但我不敢反驳,更不敢提起梦中的东庄、苏尔、柏狄以及一个叫迪赛尔的王子......那将荒谬至极!我母亲早告诉他我有神经症趋向,如果执意说这,那我将坐实与这家人同样患有“妄想症”。谁能把这一切说清?!
焕老师决定带我去拜访詹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