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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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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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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狸》连载

第一十七章 被扔进火里的童话书

“大妮,等等我,你漏了一本书在床底,被妈妈看到肯定完蛋。”庙门外传来脚步声、呼唤声。

“骗我吧,我记得全撕碎送去废品站卖了。”大妮应着声用臂肘将老木门顶开,侧身进来。她右手拎一个坠重小布袋,左手紧抓一卷用油纸包裹得严实的圆筒,两根油黑辫子沉沉搭在缀着三、两块蓝布补丁的花袄上,略抬脸,鲜活明媚便将老旧破庙衬托出些许腐朽气息来。

二妮随后跳进:她跟姐姐一般高,扎个大马尾,披一件净面蓝布大棉袄,瓜子脸上满溢着讨好笑容。

“姐,我还没看够,好怕忘了这些故事,要不留一本?”二妮快步上前,拉扯住大妮后衣襟乞求。

大妮将手中物品躬身放下,转头将二妮的手轻轻拨开,快步走到木门边探头向外警惕逡巡一番后迅速将门扇掩起,这才望向二妮:“听话,一本都不能留,被人抄到全家都会完。”

说完她撇下噘嘴生气的二妮,从四处挑拣几块石头在屋正中简单垒起一个小石灶,又搬来两块规整些的砖块,示意二妮挨身坐下。

待二妮无奈靠近,简陋石炉里已燃起小堆火苗:大妮正专注从小布袋中不断掏出书本撕薄折成拱状架进灰堆,看火焰从虚空处猛烈窜起将书页舔噬成灰。填补而又摧毁着一切的火苗因此兴致盎然,将两个女孩脸庞映得通红。

“凡旧的都要清除干净。”大妮背诵完口号,将手探向布袋深处,掏出一本油印册子。

“这不算书,别烧!!”二妮伸出手抢。

“没啥新东西。”大妮避开,快速将册子“哧溜”往灶里一扔,便急切观察它压蔫火苗后四面卷起的浓烟。不一忽儿,火苗就从底部来了精神般窜起,“吓”地将二妮的手缩回。

“写的还是那些在山头飞来飞去、戴面具的人,我跟你讲过很多遍,跟以前捡回油印书的内容一样。”大妮微微一笑,轻拍几下手,这才敷衍地安慰二妮,“世上从没有神仙救世主!”

大妮习惯背口号,她跟二妮不一样——很听孟阿英的话。孟阿英是她们的母亲——村里最积极的妇女队长。

“可他们不是神仙,你亲眼见过他们靠自己在飞!”二妮抗拒,很快变成撒娇似的威胁,“你要么再跟我捡一本,要么跟我多讲几遍,不然我就告发这些册子是你在帮队里油印资料时偷印的。”

册子已被火苗“哗哗”舔食殆净,也许只有成了灰,某些东西才会真正在某个地方安家。大妮便开始重复那些说了很多遍的故事。

山谷那边有个仅靠镜月维持微光的哈特国,那里除了王族后代拥有人脸,“万物”都凭面具区分彼此。它们最看重的“修仙大会”因一代代王族飞跃失败渐渐沦为联姻大典,这让始祖留下的金丹慢慢所剩无几,最后连王族日渐模糊的人脸也无法维系。

为掩藏秘密,王室建起一座黄金高台宣布万物参与“修仙”——让万物专注旋转便看不到王族急速衰落。王族迫切希望种子能在冰山峰顶开花,从而把始祖遗留在人间的“心”找回。

“冰山在哪里?”二妮问。

“大海尽头。”

“怎么过去——坐船吗?”

“最后也要飞——它四周是不漂芥叶的弱水,只有踩踏着在涡流里旋沉的叶片才能跃过去。。”

“那就是说王族什么都做不到,全靠骗人,不,骗万物!”二妮有些气愤。

火光渐暗,大妮没答话,起身去角落处寻了根枯枝,复坐下低颈将火堆拨了拨——小火舌闪闪跳动起来。

 “不一定。”大妮停手凝视,“就像火苗暗了就要拨拨,顶要紧的是先活着。如果明知做不到,往上飞总比原地不动好。”

“你的意思是说假话总比什么都不说好?”二妮反问。

大妮似乎没听见,继续讲故事。

哈特国终于只剩最后一颗金丹——早几代国王便只能靠用黄金打造闪耀得令万物不敢注目的王冠掩饰变形人脸。当衰退越来越明显,冠檐前的金珠流苏也越缀越多,生不出孩子的皇后便偷了金丹去人间找心。

“全在欺骗!”火光渐弱,大妮将灰又拨了拨,让小缕火苗再次跳起,“那颗金丹是假的。”

二妮不再打岔,她急切关心偷走假金丹的皇后是否受到足够惩罚——大妮却说皇后成了仙。

万物真切看见头顶奢靡皇冠的国王威严站在大殿阶顶,荡荡金珠流苏果然闪花所有眼目,看不清便意味一切还在:王冠顶端那颗熠熠生辉的金丹让“传言”顺利被定义为“谣言”!

金丹在——“仙”的传说必须在。喧嚣日上的“皇后成仙”故事无疑为哈特国增添了一个更为旖旎的传说。比真相更重要的往往是——“还在”!

它让皇后的消失变得不再重要:“还在”的库莱姆王妃某天突然现身大殿,在众目睽睽下展示怀中拥有鲜活人脸的公主——伊米姬。

“我用后冠向万物保证她的唯一使命就是触碰月亮!”王妃说话掷地有声。

伊米姬的出生让瑞温奇国王终于摆脱被万物聚焦的沉重——万物都在惊喜谈论拥有人脸的公主。

不被看到果然等同不存在——理所当然的忽视让瑞温奇国王感到无比轻松。卸下沉重桂冠的他刚庆幸完从迷局中抽身获取的自由,很快又沦陷进将叠叠事件细细串联出来的枷锁:他恼怒发现自己居然是环环绳结中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棋子被踢出局的关键点是那个及时出现的孩子——伊米姬人脸明明白白在宣告她的来历不明!等意会过来,瑞温奇那顶沉重无比的王冠已被库莱姆端正摆放在正殿条案上加持自己跟哈特国一众人物的对谈。

库莱姆成为王者,瑞温奇沦为病夫——卸下沉重便意味着无足轻重!

“我难道仅仅就是那顶王冠?怎么会这样、现在该怎么办?......”各种无法解答的念头像锁链般将瑞温奇牢牢缚住,让他难过得无法呼吸。

“我要将那邪恶女人一脚踢出去,向万物宣判她丑恶罪行!”瑞温奇愤怒捏紧拳头,终究不敢前行一步。哈特国稳定重于一切:如尔灼灼眼神透过面具传递出的莫大威严肯定告诉瑞温奇他的疑虑恰恰是真理:“王”从来只有一个——那顶王冠!

“除了位置,我什么都没有。”瑞温奇突然记起皇后的话——“硕枝”原本是一根普通树枝。

“可那个位置是我的——它属于王室血脉。”瑞温奇日日站在生存谷门洞处凝望远方林间在千姿百态光影中奔跃的狸:那飞速旋转的叠影像笔直插向云霄的树;散落在枣红色皮毛上斑斑点点的光如同瑞温奇怀中的种子。

“它也许能去冰山。”瑞温奇暗想。

“国王应该不甘心那个恶毒王妃操控哈特国。”二妮听得兴致勃勃。

“谁又甘心被操控?”大妮淡淡接话,将火堆边最后一片书页用树枝勾进灰烬中心,看纸张边缘卷起、扭曲。

“看火,它马上就会灭。”大妮放下树枝,继续讲述。

瑞温奇在不甘心中开始谋划哈特国未来。

“永不消失才能永不失去——血脉在一切都会在。”瑞温奇暗下决心。

“后来呢?”二妮听得津津有味。

“没了!”大妮拍拍手,站起来,用脚踩熄灰堆上最后零星火星,又捡起枯枝麻利丢回角落,“跟这一样,一切在来来回回中就没有了。”

“徒劳!”她躬身拾起如纸壳般扁平摊在地面的小麻袋,随意叠几叠捏在手里,又俯腰捡起油纸卷说,“我们得赶紧把这个埋掉。”

“怎么会没了?不是还有种子、冰山?老师说太冷、太湿、太热种子都不会发芽,那它怎么可能在冰山峰顶开花?”二妮意犹未尽地追问。

“这是童话——童话指长大后必须被忘掉的故事。”大妮走向门边,推开门扇,朝远眺望。

“肯定有办法。你不是说故事都来自林间叶片脉络吗?我们一起再去找找,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妮跟过来,也望向远方笑嘻嘻提议。

“我可不敢,被妈妈发现会骂我发癫。”大妮收回目光,带二妮跨出门槛,回身将木门合上。

“她才是真发癫!”二妮嘟囔,“咱家箩里都没米了,她却只顾带人敲锣打鼓扭秧歌,不知乐些啥,最喜欢自欺欺人!”。

“别瞎说,被听到她又会恼我教坏你。”大妮有些惶恐,“那样她就更讨厌我了。”

“被讨厌才好,我就不想见她,总得装——真累,搞不懂你为什么总想粘她?”二妮一脸无奈,“就因为她是妈......”

二妮声音弱下去。

“她很能干。”大妮甩开双臂朝“狐仙树”走去,“她见我们带爸爸仙女图过来一早就去村口候着呢。我来时看到她故意拦着抄家队扯东扯西,还赌咒发誓咱家绝没‘四旧’。她很爱爸爸,很爱这个家。”

“也很爱我。”二妮突然愧疚停步,从衣兜里掏出一本薄册用火柴点燃扔在脚边。

大妮跟着停步,问道:“你真藏了一本?”

二妮摇头:“这是最后一本。爸爸已经很倒霉,我不能再添乱。”

“这上面写的啥?”

“说有个男人非常爱一个女人,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甚至喜欢喂她吃饭、背她走路,那女人非常依恋他,他们很相爱!”二妮叹一声,“为什么爸爸总爱一个人上山?他要肯在家多呆呆,妈妈就不会老盯着我。”

“控制而已......”大妮浅淡接话,转头直往“狐仙树”下去,默默蹲下身子用尖石挖开土面。

“每个人都想控制。”当大妮将手中油纸卷小心放进面前深坑填进第一把土时,突然冒出一句话。

  略停几秒后,她又补充说道,“我也躲不开......”二妮的手跟着轻轻抖了抖,终归接不上话,便装没听到般也蹲身填土。

 两人不再开腔,当坑填满后她们不约而同站直将松软地面踩平,又加盖上松软土粒,再捡来枯枝败叶覆上去,直到那小块土壤似乎从未被碰触过......

“大妮讲的故事都是哈特国记忆,它们被风镌刻进每片树叶,算被她看见了。”苏尔呢喃。

“也许来自想象。人总喜欢把自己渴望留下的东西编进童话。”迪赛尔望向杂石堆,“在那里哈特国的确是人间——人间也是哈特国。”

“你是说两个国度靠童话连接?”苏尔微皱眉,用手扶头疲惫靠向石堆。

“靠生存谷!”迪赛尔肯定回答,“哈特国大门就是谷底树影中的小黑洞,探头望去里面没有路——很可怕。”

说话间他走近苏尔:“跟我一起回去就能知道真相。”

苏尔直盯向迪赛尔:“可童话里说皇后生不了孩子才偷金丹去人间。”

“我父亲后来发现金丹还在,是王妃污蔑她。”迪赛尔说罢退后一步,低眉将左手中指送向唇边重重一咬,又取出向空中猛弹几下,应道:“你要相信王族血液无法复制。”

苏尔便看到闪着微光的血滴跳向紧贴角壁的枯败草皮,层层光圈开始烁烁摇动。不多会,草叶抽芽、长叶、发枝,倏尔招摆出一朵红色鲜花。

“的确是王族血脉!”苏尔身子微微一震,“可我怕是回不去了。”

苏尔未曾后悔。她说人间时光虽短暂,但有太阳照耀的世界能让她感受到自己。

“只有看到,摸到,感觉到,我的每个器官才能变得鲜活——它们连在一起就是我。”苏尔用手摩挲肩头。

“但你一直藏在暗影里,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更说不出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又该去哪儿。”迪赛尔移动脚步,用身形挡住苏尔望向窗外的视线,“所有女孩都能被叫作妮妮,光照的世界其实跟你毫无关系。”

“不,感觉是真实的。”苏尔努力将身子蜷小,“就算一直没被看到,但被赞美真的能带来快乐、被无视的确会启动悲伤.......”

苏尔认真解释其中让她迷恋的奇怪牵引。

“当我越来越快乐就会变得越来越害怕。我怕人们发现‘狐仙’仅仅是个野物,怕着怕着就变成了仅仅是害怕失去害怕的感觉......”

“有好像是比没有好,知道自己正'活着'。”苏尔顺着石堆无力滑下去。

“你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迪赛尔若有所思。

“我发现‘心’在操控一切。”苏尔挑眉,望向窗外渐散的灰色晨云,“听我讲个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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