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如果不再能看清方向,请静静听我讲述一个你极为熟悉的噩梦:
人在梦中追梦!一个玩高风险、新科技的老板蛊惑总经理将股权套现、资产抵押、高息借贷来的全部资金投入最后那场美梦。
“真正源头并非生产线,靠大脑运作看不见的思维才是。搭建平台——掌控研发,将本不存在的东西一手具象然后固化的产品才真正属于你,从此不再被人觊觎、眈视并摧毁!”
总经理答应不卖“绿豆汤”,却为筹措资金玩起“新瓶装旧酒”的把戏:将尚在研发的产品以幻象模样提前面世——承诺包治恶病。信心来自无保留投入:整个专利课题、研发团队及尖端生产线全被买断。
“提前试水——透一点光,为‘我’,哦,为产品完美出场作准备;‘二代’换‘一代’——步步惑领;人总归要被诱引着才会往前,相信大家都听说过东庄那棵藏过‘狐仙’的树。”总经理笃定上“道”,以为自己也是当年藏在老根树枝间隐约现身的狸!
根本不同:奔跑带来希望;塑造掩饰谎言!迪赛尔,你害怕吗:虚假背后的虚空——执着迷妄就是哈特国洞口并不存在的恶狼。
执着令我迷失,看起来一切的确由你操纵:抽象思维拥有者是个胆小如鼠的高级书生——满足抱持毫无风险的技术股权;开路者无所畏惧——负责为货真价实产品出场铺设幻象。”
“令人信服的幻象比希望更真实——看得到远比摸不着有说服力。”你明明信的是“利益”,却痴醉于对从未被见过神奇“心”的追捕。
好像真的走在路上:书生没骗你;大众全信你,可你骗了自己——你从没思考过“心”是什么!
“心”是:你完美了——别人缺陷便现形;你成功了——有人就会失败;你站在最前沿——他人就会落后;你想俘获——逃离即刻发生........当试图让世界仅剩一个你,那已经不是梦想,而是巨大风险!无他——无执——无别——无我,如果一个人赢了,在独自活着时他已经死了;如果所有人都在你的世界活生生消失,你将同时彻底崩盘——存在源于见证。所有人都是自己的镜子,这就是“心”的奥妙——隐在看不见的地方操纵。
无比正确路的尽头果然是被群起攻之:产品乍问世,说明书条文间必须被纠正的错漏已经世人皆知,美梦灰飞烟灭。被他人集资掀起的浪潮将你苦心创造的世界猛烈反噬:戴大盖帽的人请你喝茶;纹身高利贷打手对你围追堵截......
那个晚上,你在看不到光的黑暗里被彻底摧毁:拿刀流氓迫你跪下,又用指头戳着你额头辱骂,万念俱灰中你跳身夺过对方手中的刀一阵狂砍......很快,你被众人痛殴倒地。好心人将你送去医院,只见血瀑一路淌——一路淌......
那是翻滚在哈特国王室永恒血脉中不朽的鲜血-----能让枯草返青、鲜花重盛。然而,这里是人间,它如被厌弃垃圾般粘稠沾染于肮脏地面,干涸成暗黑、令人恐惧与作呕的的印痕——如同噩梦!你把这些详细记载于工作日志第111——130页。
“完了——彻底完了。”你用一句话结束世间所有的梦,不忘在合页之际将最初那颗心用斜画笔直黑线干脆劈成两半——否认噩梦来袭。
梦朝我蔓延:急急赶去医院,穿白褂大夫严肃嘱我镇定——见你最后一面。大脑倾刻间全部坏掉——一片空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不断摇头,缓慢后退,张大嘴巴却无法呼吸,任胸腔阵阵紧缩:它正徒劳地将整座正被七分八裂的冰山紧紧包裹以逃避无可阻挡的轰然倒塌。刺骨疼痛一轮轮从骨髓深处向外侵蚀,意图用寒意将皮肉冻成冰尸:躯体本能反抗,胃部翻江倒海。我冲去门旁,靠近垃圾桶拼命呕吐,吐尽后又开始痛,再吐......终于耗尽全力——靠门软绵绵滑下。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正视疼痛最初发起的地方:它来自左侧胸腔最深处——那里隐没着不可妄测的人类心脏。
我没有祂,更不曾感觉:大家都说“心”会带来光明和快乐。为什么这么痛——那里究竟藏着什么?将头深深埋过去,身段顺势蜷成绕团的轮,只为环住直面狰狞时的惊恐与颤栗。
“好歹见最后一面。”有温暖的掌探伸,提醒病床上的你已然奄奄一息。“不!”我猛力甩脱那尚未着力的束引,眼泪终于找到理由如瀑喷涌。痛,原为引泪——好让自己现身;可我明明看不见——世界模糊成混沌;依旧痛:头痛——眼痛——肩痛——背痛——手痛——骨头痛......请不要阻止我的苦嚎:迪赛尔,你是不可能死亡的哈特国王子,为什么被逼至此——到哪里才能申诉——又去哪里才能把你找回?难道,“心”在用这种方式宣判我们从来走错了路?!
那就回去吧,不找了——不找了。时空在晃荡晕眩中沉淀出死般的静寂,世界恍惚唯剩我一人:倚靠大幅玻璃门的那个疯女子肯定木呆了,蹲身的她重重下沉——缓缓仆地,紧贴住冰冷瓷砖开始一步步坚定爬行。她爬过不太宽阔的檐廊,又爬过偶有人路过的大院,终停扑在马路一侧——良久注目道上不断把漆黑闪破急速驶过的车灯之光......最后,她松弛趴向一棵张扬着如盖密荫的粗壮梧桐树——如同很久很久以前那只逃跑小狸栖身进一丛绿荫。
每棵大树都好似老根树:缩起来——躲好;歇一歇——不再爬;不看——不想——不哭.......路灯华光清冷投射,笼出一圈如舞台追光般的晕,有光的人间跟黑暗哈特国其实一样,什么都看不到:每个人都忙;每个地方都在发生无数同样故事;多了——连当初换回眼珠的英雄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可迪赛尔,你必须回去——回到最初。那时,你叫龚力,不,最初你分明是个没名字的婴儿,只怪我——把你送往人间。如果我们不曾相遇,你就不会有名字——必然不会遭遇此刻。我开始祈祷:祈祷从来不曾遇到你——认识你;我必须忏悔:当初率性离开哈特国;我终于了悟:所有相遇只为分离,而所有得到只为失去。
血脉里银丹飞速奔腾,警告最后一次的跃出代表不再回归。迪赛尔,你应该能听到适才我在门外的惨凄尖叫与锥心哭喊?那你一定会明白结局只允许是:“我”死去——“你”回来。
“我”来人间根本是一场极致错误:如果“我”没来,孟阿英应该几十年如一日地卖着几把小菜——凭日子在间断的搬弄是非中油然飘过;如果“我”没来,吴二妮会正坐在办公室偏头望窗外浮云暗自忧伤青春黯淡——永不发疯;如果“我”没来,老吴肯定跟所有鬓染白霜的老头样默默踩着一辆嘎吱作响的老式单车,将时光平庸却平和地送走;如果“我”没来,一个总变唤名字的时代弄潮儿还会在高低起伏中一轮轮翻滚——不像现在被送到医院等死......幽怨与感叹填满着日常,每个人都同样平凡、平淡却平和又平安——有始有终有未来!
都是我的错:尚未认清自己就以为能救赎他人。因果本不可介入,这么长段时间的环环相套如何能幻化回最初来的那刻?!终归是错了,那就再错一回:迪赛尔,无论如何你不能死——苏尔不允许。
倚身树干的女子回头朝灯火通明的急诊大楼深情凝望一眼,决绝站起,转身疾步,消逝于黑暗。
不久,她在附近宾馆客房迎着窗边寒月冷光用尖刀将左肘骨肉分离,任一颗华光粲粲的银珠伴汨汨鲜血滚落脚尖后弹跳着跃入手掌。被摧残的是吴大妮本无意义的身躯——苏尔要回去了;世间一切不允许牵引——毁灭才能回头。
迪赛尔,看到这里,相信你已经猜到我是谁,更能理解这份不辞而别。既然一切都是梦,那就让它真正成为一场梦。在梦中,我们明白了“心”并非仅仅代表“快乐”。既然知晓错误,那我先回去了。
亲爱的迪赛尔,记住:痛苦并不意味放弃;放弃不代表失败,别判断,全是妄想——来自以为的真相。当看不清时,忘掉一切——停止思维——往前去,我在最前方等你!等待就是我发现的唯一的路。
我把日记本留下,嘱你走投无路时看看:如果知道我其实一直陪伴在身侧,你就永不会感到害怕与绝望。那时,你不仅会想起我是谁,还会忆起你是谁,更会思考我们究竟是谁,路因此聚合——那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迪赛尔,别怕——任何时候,也许到最后你也不能找到一直追觅的“心”,但你得到了我所能理解全部的爱。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拥有一颗“心”:祂真切疼痛着——跳动在吴大妮胸腔,提醒我用另种方式认识祂——接近祂——拥抱祂。
迪赛尔,记起这些时请去“狐仙树”底:在与根相接的深壤里埋着那匣生锈铁盒,里面唯留一颗银丹——酬还当年你救我性命的那颗金丹;它将屏蔽那群令你恐惧的狼——佑你穿越哈特国大门。
别掂记那个叫“吴大妮”的女孩,失去银丹后她彻底回归成一具源自孟阿英的肉身。了却那“因”,终归要把“大妮”还给“大妮”——把“苏尔”还给“苏尔”——把“别人”还给“别人”。债尽了,就不再有理由拦阻苏尔走想走的路,一切回归本来的样子:哪里都没有答案没有光——哪里都要追寻答案追寻光。
这也许就是一轮轮浪潮反复翻滚的意义:洗净尘埃,复归真实。
迪赛尔,事已至此,我祝福你此后人间坦途——一往无前,更希望你永没机会读到这本日记,因为只要快乐——虚幻也是真理!假如某天早晨听到又一场噩梦传闻,别较真——那是我在回去。时空改变的虚幻总会在小段日子里引人猜测其中有谁,但一切很快会被彻底遗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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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焕老师突然转头看我。我立即摇头,努力不让他觉察到震惊与混乱——我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跟这家人同样精神失常。
“把这本日记送回给詹姆?”我岔开话题。
“尽是精神错乱的胡说八道。况且,上面交待得明白——詹姆在绝望时才能打开,他现在意气风发.......”
“他完全辜负了大妮的心。而且......”我嗫嚅,“来见你的那个清晨,我在公交车上真做过噩梦——看来不是梦......”我蓦然语顿:我懂大妮——知道她是谁,可谁又懂我?
“詹姆也许早看过......他感觉这家人不正常,不想卷入混乱,才把日记交给我们。”焕老师只顾自己推测。
我点头假装附和,却不由自主张口反驳:“全跟梦相关,记不记得詹姆那本奇怪的缺页工作日志本,有些事也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这家人都爱做梦——典型的遗传性妄想症。”焕老师打断我的话。我闭嘴:假如正儿八经陈述所遇所想,我就会亲手为自己戴上一顶不容置疑的疯癫帽子。母亲正是确信我心理出了毛病才鼓励我上培训班,但我无法抗拒事实。
“还是那句话,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们真来自英特哈特国;真只是回去了......也许后面还有更多故事,谁知道呢?”
“迪波,你真是个理想主义者。也罢,说他们一家子都是妄想症太残忍,不如暂且相信,反正事实与否并不重要,内心平静就好。”
“那随便吧!我们既不是侦探,又不是警察,不过是心理咨询师。事实原不重要,真相更无从知道,倾听就好。”为平复喷涌而上的不确定感,我模仿焕老师口气专业接话。
焕老师笑了,应道:“你真是一个天才心理咨询师。这次说对了——我们的任务仅仅是倾听。”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无奇:焕老师的培训班正常结束,我开始琢磨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心理咨询师,但对詹姆怀有的强烈好奇始终难以释怀:工作日志上奇怪页码——从大妮日记本封套中飘出的纸页——事件本来样子的复原.......我忍不住再次约见焕老师,怂恿他陪我一起揭开迷团。
“我将认真观察他表情,分析他每句应答中的潜台词,再回来细细揣摩......”我兴奋不已地挥舞着早准备好的纸页,全然没注意焕老师凝重表情.
“他——死了!”焕老师将纸页从我手中拿过去,对半折叠,稍用力撕成两半,“迪波,忘了他。故事已经结束,有更多人的故事等着我们去倾听。”
“他——詹姆——消失了?”我不接纳那个宣布一切终止的冷漠词汇。都没了,那这个故事还剩什么:一个精神失常的老太太;一个神神叨叨的老吴;所有故事莫名归于空白,昨天就跟没存在过样......我本想借离奇故事一步步接近真相终极,现在终极还剩什么——那只狸?
“詹姆创建的集团在一夜间宣布破产。员工说他这些年把生意越滚越大——靠‘庞氏融资’。大妮离开后,他就醉心边集资边进军各个领域:每处华光灿灿——从不管是否赔钱。前些天,集资突然暴雷:无法兑付投资者本息——全城都在骂。”焕老师释疑。
“钱呢?”
“导火索是东庄开发项目。他突然进军房地产——高价竞投那片地。前些年做这事倒没问题,踩对浪潮——泡沫同样能持续,但去年地产就被严控——房住不炒。风声变了——他怎么就不明白?”焕老师皱皱眉,继续说道,“大跌的房价让期房吸引不了新资金进驻......传闻东庄农民接了最后一棒。”
“他连家乡人都骗?......”我替詹姆寒心——他果然疯了!
焕老师点头又摇头说道:“事态没想象那么严重——项目并没正式开工,他走前把地抵债给了......”焕老师看看我,谨慎说出一个名称——是母亲正在重组的集团。
“资产足够覆盖债务。他只提出一个要求——保留那棵老根树。”
“他说那棵树本是一枚不起眼的种子,很努力地发芽抽枝长叶——不断争取阳光雨露,侥幸躲过刀斫斧伐并毫无畏惧地与邻枝碰撞后终于成长为一株秀木——与风雨抗衡。它一直努力活着,用枯老干轮将时间一环环雕刻成能被看见的历史并繁茂出那片被华盖遮掩的荫凉......阻住光。”
“那抹黑暗方便无路可走小动物藏躲——成为它们的家。睁开眼睛时,光明会召唤它们奔跑;累了后,暗黑庇护它们眠寝。一张一弛间,它们来来回回、蹦蹦跳跳,追光游戏因此生动——变化就是生命的灵性。
“土地本是一捧捧死气沉沉的污泥,因了灵性被赋予重大意义——展现‘活着’!”焕老师触动心弦般吸吸鼻子,“这是他原话。他还说,当失去某些以为毫不在意的人,才明白得到再多都不会有结果。所以,他必须放弃——重新来过。”
“你母亲没拒绝——说也打算重新来过。她承诺不仅会保留那棵树,还将围绕它规划小区中心公园,让那些被资本收割的农民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好向明天出发。”焕老师补充,“小区取名‘仙苑’,东庄与南庄从此贯连一体,被市里定为‘共同富裕’第一个试点。”
南庄是母亲家乡,她一直想筹资建设一个共同体般的家园,没料到规模这么大。如此算来,詹姆是母亲的朋友——我也想成为他的朋友。
“那詹姆应该不会寻死,他最喜欢说相信我——跟我走,笃定要成为行业领袖!”我喃喃自语。
“人终究算不过天,他做了超出能力的事却不敢面对。他同样去了江边,有人看到那条经常出镜的领带挂在一片芦苇丛中某株芦杆上——像极开错了时令四处摇晃的芦苇花。”焕老师将情景描绘得文艺的目的是想迅速脱离这个话题。
“一切结束,不要再理会这件事!”他站在街角,平静强调,
“不!”我拒绝,“白忙了——这么久——一场空?”我听到自己声音的无力,“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真相。你分析......而且,我没告诉你的是.......老吴、孟阿英,还有东庄、老根树,我还想说哈特国和大妮......”
“大妮走的时候我在场!”我突然斩钉截铁表述,“在公交车上我做过一场噩梦,现在我敢肯定,是她拯救了全车人——了还‘吴大妮’母亲的`因’。我永远忘不了她朝着阳光热烈奔跑的模样,散开的黑发如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旗帜,她正奔向完全属于自己的路——不承担任何人因果!”
“我无法描绘当时场景的神奇,但保证所有故事都真真实实发生过,他们一个个出现在我梦中——眼前,虚虚实实肯定是为了提醒什么。相信我,事情决不是看到的这么简单——所有事件里面的关联才是真相。”我希望焕老师跟我同样感到震撼。
然而没有!他冷静地看我,令我想起母亲眼神。另外一些事似乎正在明了,渐渐明了的感觉竟让我害怕——真相踏着独有节奏迎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