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吊悠着一把精致小锁的细K金颈链,不同于其他安静呆在保险箱里履行传承责任的贵重珠宝,它一直被母亲贴身佩戴。
我注意到它是因为母亲闲暇时常把它吊在食指上如钟摆般晃荡,神情无比放松而专注。吊坠锁上浮刻着一只小动物:竖卷蓬松的尾,微张尖弧形的嘴,两只眼睛闪闪发光。我很想考证那灼亮是出自精磨打造还是钻石镶嵌,每次不待凑近,母亲便急急将它收起,在敷衍中将我的好奇转向云里雾里。
父亲极度讨厌这样的不了了之——他吃醋!
“这条不值钱的链子肯定有名堂。”
“它能助眠。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全靠它晃悠心才安静。”
“忽悠吧,怕是迷药哦!”
母亲保持一贯沉默,这无疑让父亲心生憎恶。他渐渐不再过问,冷冷斜瞥了些日子后冷淡走远,冷漠地在书房里为自己单独搭了一张铺板床。他对我也越来越冷,说我跟母亲都属鼠——冲他属相。他讨厌被冲撞!
没关系,已经很和谐。只要光彩一直停驻,其他事件都将持续不存在。高考时我义无反顾选读文科便是为了把控住名校光环以继续吸引所有人目光。当幸福能被真切看到,美好就会在口碑里以各种形态流动,用反复呈现的立体化折射让我一手打造的世界触目可及——比真相更真实。
世界本没有真相——看得见就好,仿佛此刻:天虽暗了,霞却亮了;等霞退去,灯就会闪起来。景致始终历历在目:学妹甩着高马尾悄悄将小袋垃圾丢弃在墙角;脏兮兮的工人探身从窨井里掏出恶臭淤泥;广告牌上的美少女摆着夸张POSE喝一瓶橙色饮料;宣传栏里的每周医生板着面孔提醒美轮美奂的色彩也许有毒......真的往往不善;善的看起来不美;美的全是骗局。谁能知道此刻究竟在发生什么,谁又能判断对错。庄教授说我们能,因为“天之骄子”拥有光明的知识殿堂。
我分明不能。曾经我以为固化在学校门楣上那几个闪烁着陈旧金光的大字能——它凭借九曲十八弯的笔画让卑微变得高贵、黯淡彰显光明。
“这是历史的华光!”喜欢占据讲台正中演讲的庄教授说,“没有任何事物能抗衡从远古流淌下来思维波浪的冲刷魔力,它不断掳掠固化认知,又不断显化新的方向,其中所有的水滴叫“知识”,核心特征是至真、至纯、至善、至美!”
凭借这高深莫测的讲述,乡野出身的庄教授多年来以一张名字后附带着长串神秘头衔的名片牢牢守住了自己在校园里不可逾越的偶像地位。
他站在毕业典礼宣讲台上铿锵有力地强调:“‘真’让‘善’的发生成为可能;‘善’让‘美’的出现变成必然。我们要学会将多余部分去掉,‘成为自己’就是最高深、美好的艺术!”那刻,他微塌鼻梁上架着的硕大镜片反射出点点光斑,配合地将荣耀顺势挑动起来映向主席台下每一张懵懂脸庞上,无声宣告我们将来都会成为他。
完美!我的思维就此定格:书生坐在某个一动便会吱呀作响的人造板椅上虔诚地奋笔疾书,巨幅玻璃窗外浓烈得刺眼的阳光直射进来,将华光环绕一圈凝固在他头顶,然后环环向外扩张、延展、辐射、穿透......庄教授逆袭的人生对此做出了最好诠释!
同学却告诉我庄教授一直戴眼镜的原因是他眼睛长得丑——小而无神。
“全靠装!”同学用老于世故的口气跟我上起另外一堂课,“你以为博士就一定能留校?”
“那又怎样?”
“还不是靠老婆——上届校长有顽疾的幺女。那些女人讲的。他是常客。”同学故意停下来轻吹了一声口哨,意味深长地望向学生宿舍窗口。
站在窗口能俯看马路背光处的窄巷。窄巷里常年停着一辆满载红艳艳苹果的破旧板车,凭着挂在车把上一片写了歪斜数字的破瓦楞纸无声叫卖;车旁被七彩塑料布蒙得严严实实从未开张过的摊位阴影处总蹲着一个抽烟男人;各色衣物如被浸泡过的彩色旗帜般从搭在半空横七竖八的枯老竹竿上沉甸甸坠在他头顶;几株绿藤从角落里舍不得被丢弃的白色泡沫箱中顽强向外蔓延......所有明媚阴暗都属于那些到黄昏才会从风化木门阴暗处现身、裹着皱花睡衣、丰满得油腻却又喜欢大声嬉笑的女人们。
我讨厌日光下这般模棱两可的浑然,因而喜欢上了城市没有星空的夜晚。当黑暗将眼底一切埋没,极远处的灯火才能在视线里被混淆成星星,提醒我往那里去。
“那些女人说他人傻钱多。嘻嘻,他老婆瘦得像块搓衣板。”同学意犹未尽地补充,“他在家时总穿个大裤衩做饭,被老婆骂得凶,怂得很!”
“你想说什么?”我突然有些不满。
“我……”他眼神游移,“我他妈就想发个牢骚,什么华光什么美,全在撒谎!”
我看向他。
“学历不值钱,学文科更没用!”他收回目光盯向我,“你不一样——有个好妈。我们只能‘卷’!”
“卷?”
“满街都是大学生,找不到好工作,去年有几个学长送外卖去了。”他开始愤世嫉俗,“欺骗才是‘真’,躺平就是‘善’,死了便会‘美’。不,我根本干死几轮也超不过你!”
我侧挪几步用频繁转换视线佯装观察一只到处乱飞的蚊子。
“我生下来就被这个世界骗。”他跟过来,“爹妈穷,指望我跳龙门。我不努力吗?结果......”他伸长手臂,往墙壁上用力一拍,留下一点鲜红。
“人跟它差不多。”他咕哝一句,低头弯了指将附着在殷红上的黑点弹开,满意转头,“这算不算艺术?去掉多余部分?我才是多余,努力就是为了当棵好韭菜——被资本割、被命运割,爹妈就是最初的那把.......”
他突然住口,随手在桌面抽了张纸巾回身将墙面红点细心擦去,继续咕哝,“什么时候老子也去巷子里把女人割一割。”
他将华光熄灭只是为了躲进暗处伺机而动——理智让我将他完全屏蔽。我依然迷恋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