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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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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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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狸》连载

第一十九章 神像与狐仙(二)

吴家田里所有地瓜却在几年后的大旱天被入赘女婿挖走换成一张远轮单程逃离船票。

那年秋天,吴家女儿被抛弃;那年冬天,村里很多人被饿死。

“地瓜全没了,孩子爹早死了!”吴家女儿这样回答村民质问。她腹中胎儿在肚皮上蹬起的鼓包暂时阻住村民暴怒。

当胜利锣鼓震天敲响,吴家女儿和已出生的遗腹子替吴家女婿承担下所有罪孽:田产被没收,家产被清算,房产被充公。她收拾出几件衣服跟儿子一起住进早被人遗忘的祖庙,小物便只能回到老根树繁茂枝叶中安家。

吴家女儿很少出门,总爱默默凝视那尊跟她颇为神似的石像,偶尔也会去“狐仙树”下徘徊。有一次她情不自禁在最低树枝上系了根红布条。这份淡定激怒那些正激情回忆自己因地瓜失踪而失去亲人的村民。

他们愤怒奔走过来,将碍眼的红布条一把扯落,顺带把家庙里所有代表不公平过往的摆设打包拖走,然后牵了长长电线在村头大喇叭里严厉呵斥所有虚妄旧习与陈陋思想。树被他们呵斥成“老二树”。

几天后的大早,小物看到遗腹子急急走进村到晚上都没回。深夜队长单独摸进庙后没几分钟骂骂咧咧走出来;凌晨唤醒小物的是遗腹子站在树底撕心裂肺的哭喊。吴家女儿死了——投的江。大家说吴家女人都刚烈——只是苦了孩子。

孩子还是会长大:他在门前跟众人一起端碗喝粥,晚上独自挑亮油灯细细描字,后来跟一个剪利落短发的女人去河边转了几圈,再不久就提着小布袋跟那女人住进村庄深处一处青砖老屋。

没人打理的老庙彻底荒芜,小物又搬了回去。那时天总爱刮风:树枝一会儿东摇摇,过会儿又西晃晃,人们终无法判断到底是哪边树枝在摇。

费脑的事向来不让人留恋。慢慢的不再有人在树下逗留,也没人再提起曾被奉若神明的“狐仙”。

都过去了:小物失去名字,不再知道自己是谁——该干嘛,只能随时光流淌苟延残喘。曾让吴家老爷欣喜若狂的显灵“硕枝”在某个夜半终于被雷电劈断在地面,成为“老根树”余毒被彻底肃清的标志。

神像也必须被彻底清算。某天,带遗腹子进村的短发女人拿着锄头带很多同样拿了锄头的人冲进庙。小物惊惶出逃,躲进”老根树”枝叶,看他们叫得疯狂、吵得嘈杂、干得激烈、争得混乱.....

.它认得那个女人:幼年时她怯懦牵着一个愁容满面女人的衣角跟在众人后虔诚跪拜;长大后她喜欢踏步而来、爽利拉弯树枝系上成堆红布条后大喇喇抱怨做人的左右为难;如今她常带领一群妇女在不远打谷场上鸣锣敲鼓——愈来愈光彩的脸庞凛冽鄙视幼年对光彩的渴求!

“都是骗人的!”她站在庙中央,一手奋力叉腰,一手高举洋铁喇叭,如斗士般威风宣判,“从没有神仙救世主!这不过是块石头,跟茅坑石头并无两样。神像是地主婆照自己模样雕刻出来——她想愚弄我们!”女人豪情万丈鼓励村民要狂热推垮旧世界——旧世界由吴家、老庙、神像、红布条、“狐仙树”和不再有名字的小物组成。

旧世界早被摧垮:月初吴家女儿被押去游街时还有人啧啧叹惜她如仙女般美丽容颜的憔悴不堪;上星期妇女们就开始咒骂她风骚媚眼跟当年要被沉猪笼的荡妇一模一样;昨天听说有人将臭鸡蛋远远扔在她头发上,顺脸流下的白黄粘液引得围观众人哈哈大笑。

“当年高高在上,现在落得如此下场。”很多女人舒展眉眼、伸长手指戳向她低躬的脊背——将男人娶进门的女人更不要脸!

“以为自己多好看,不过是被抛弃的破鞋一双。”

新世界属于将头发剪成男人长短、分不清老少、精神抖擞、一手托天的女人们。小物只剩死路一条:到底在发生什么——为什么——永远都会这样吗?

苏尔停止讲述,眸子如同反光镜闪出晶亮珠光。

“你在讲自己的故事。妮妮,我懂你。”迪赛尔轻轻点头,“当蝴蝶在山谷轻轻扇动翅膀,山顶那片云就会变成雨。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那年我亲手埋葬养父母后,本来觉得这个世界不再会跟我有任何关系。”迪赛尔表情严肃,“可当我亲生父亲——一个濒死老人——恳切陈述我是他最后希望时,一切都不同了。”

“当拥有某种身份就会被赋予生存重大意义。”迪赛尔抿嘴寻思片刻后说道,“那是一种因被需要而带来的掌控感。”

“你想说服我?”苏尔警惕回答,疲惫了般将身子平躺下去。

“你从没忘记哈特国,不然不会用珍贵玉露救我。”迪赛尔走近,“当时你不可能认出已长大的龚力,触动你的是我伤口上能反光的血——哈特国的血。”

苏尔沉默良久应道:“玉露早沾上怨气,用了倒好。”

“怨气?”

“是!”苏尔扪胸剧烈咳嗽了一阵,陷入回忆,“它是我娘留下的唯一信物——见光就散。”

“初来人间时我把它藏在芦苇丛。有一年人间闹饥荒,连芦苇根都被挖出来吃掉。我便去江边把它取出来小心包裹进馒头,想带回来埋在神像底下。”苏尔无辜看向迪赛尔,“路上碰到一个女人......”

“仙女,救救我,我想活着......”瘦骨嶙峋的女人歪在路边绝望呼喊,瞬间神色一凛,探手抓住从面前经过女子的长裙,“高贵小姐,请把手中馒头赏给我——我快饿死了。”

“不可以!”长裙女子用宽大衣袖掩住脸面,极力挣扎,“我过会儿把馒头送过来。”

“求求你,给我那个馒头!不要走——不准走!”瘦弱女人竭力抱住长裙女人的腿,长裙女人拼命将手蹬开。瘦弱女人便摇晃着站起猛扑;长裙女人大叫一声向前逃窜;瘦弱女人用力向前一跃,倒向地面匍匐抓住女人脚踝;长裙女人竭力往后一蹬,甩掉布鞋朝远处逃离......

“救我——救我,你们都是坏人!”瘦弱女人歇斯底里呐喊,“我不会放过你!”

“我当时很害怕,一路都能听到她在后面疯狂的喊叫!”苏尔缓慢摇头,“我不能给她——不能!那是我娘留给我的玉露——见光就散!”

“她其实只是想要那个馒头,我欠她的!”苏尔将头急速摇晃几下,微声说道,“后来我带了很多馒头回去找她,沿路找了很久。她死了——就在路边。那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盯向我——她说过绝不会放过我!”

“从此总有一股怨气......”苏尔轻哼一声,肩膀紧张抽搐起来,睁大眼睛看向迪赛尔,“我真的不是仙!”

迪赛尔理解地点头。

“从此我不再敢触碰玉露,等待怨气随时光消散,可它一直不肯离开。静下来时分明能觉察到它在弥漫中试图全方位裹挟。”

“果然来了!在神像被砸那天,它势不可挡卷过来。我赶紧逃出庙,就看见那个女人!”

“她不是死了吗?”迪赛尔轻轻发问。

“有些东西恐怕说不清。”苏尔合了双眼,叹息:“我拿玉露救你时,感觉气息变柔和。当你苏醒告诉我你就是龚力时,我就寻思拯救或许能摆脱亏欠。”

“留下玉露瓶足矣。”苏尔微张双目,深吸一口气,“我很少戴面具,怕它们真的长进皮里、肉里、骨头里。那不仅回不去,连自己都没了。”

“你......”迪赛尔声音微微一颤。

“我来人间到现在连‘心’是什么都没看见,回不了头。”苏尔淡淡一笑,“硕枝断了,神像碎了,我也该......我帮不了你,就象柏狄当年帮不了我。”

“柏荻?”

“他是银丹持有者,如果仙不出现,他就是哈特国下一届的王。”

“跟假公主联姻?我不允许——父王要我发誓夺回哈特国一切!”迪赛尔说得坚定。

“怎么夺?参加修仙大会?我命不久矣,而你什么都不会。”

“你并没在人间呆够一百年,为什么突然这么衰弱?”迪赛尔疑惑。

“应该还是跟神奇的‘心’有关。”

“就是我胸腔中跳动的这颗?”迪赛尔将手扪向胸口。

“你从没真正看到过祂,对吗?传说中祂像星星一样干净透亮。”

“怎样才能看到?”

苏尔轻晃一下头,积攒些许力量后探身在石堆侧面摸出一个小瓷杯,抿尽里面最后一小口水,这才轻声说道:“你要慢慢去找,那真是一个神奇物件。”

迪赛尔起身接过苏尔手中水杯,坐近,专注听她讲起另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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