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就有听话好名声的二妮从未被家境优渥的龚力看到过:毫无差错言行呈现出的一致性与表演性总能让个体了无声息消失在群体中。高傲的龚力酷爱独来独往,率性地凭沉默吸引所有目光:他只有一个朋友——那只在坡顶自由蹦跳的野狸。
坡顶那片红薯田以前全部属于龚家,小狸在其间奔跑得格外欢快。二妮不喜欢吃红薯——吴家的田便不在那座山头。她经常远远眺望那只狸,却找不到任何理由靠近,自然没机会与他们相识——直到龚力再次成为孤儿。
在龚力被送往福利院那天,借孟阿英同情心泛滥之机,二妮在一个鸡蛋底部悄悄写下两行细小字迹:“吴二妮在狐仙树下,送你或等你。”。可惜,鸡蛋没多久就被气鼓鼓的孟阿英提了回来。
没有告别,甚至连问候都不曾发生,龚力便从二妮视野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如同龚力从来不知道东庄还有个想见他并有着好名誉的女孩——吴二妮。
多年后,龚力站在孟家菜摊前——邋遢而卑微,记忆中的空白让他对菜摊后细致打量自己的两个女人毫无察觉——看见与目光从无关系。
孟阿英却一眼认出这个翻遍口袋才摸出几张零钞的穷小子就是当年傲慢无礼的龚力,那被压抑多年的悲悯终于找到裂隙喷薄而出。
“你是村头顶有钱老龚家的后人?不容易哦!”孟阿英抬手挡住递到眼前的毛票,“本是些蔫了的菜,卖不掉也是扔。看来你过得真......唉,还记得当年......”说到这,孟阿英悲从心来,拉长衣袖开始表演心酸落泪。依旧不领情的龚力即刻拉长脸,将手中零钞一把丢进不远处的小纸盒,提起菜扬长而去,任那个同情心过于泛滥的故人在身后鼓眼撇嘴。
第二天黄昏,吴二妮提了袋新鲜蔬菜腼腆等在龚力栖身的小砖房门口。
“我们是同学......我是二班的,也许你觉得陌生,但大家应该相互关照,走动走动就熟了......”
二妮在吞吞吐吐的措词中,左顾右盼了一回,找到破木门扇底部的小块干燥平地,小心将手中提件靠边放下,然后站直,微偏着方向往龚力颈后的空无处注目,才大着胆子抿抿嘴唇,轻轻说道:“以后我每天都会放些菜这里,希望你一直关照我家生意。帐嘛......等工作稳定后一并结。”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学校那个经常上台发言的中队长。”龚力直愣愣望着她。二妮欣喜若狂。
再次送菜时,二妮特意在黑色塑料袋里放了条另用布袋包裹的白色编织围巾,里面附着的小纸条上写着:“别让我妈看到。”
孟阿英果然从不曾看到它:从菜摊前路过目不斜视的龚力脖颈处永远是一抹被熨得笔挺的白衬领——有型有款。这份由潦草生活凸显出的精致深深刺激到孟阿英因处处落差被折磨得越来越敏感的神经。
“阿弥佗佛!还真以为自己是龚家嫡亲后人。装吧,穿得人模狗样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卑贱。孤儿就是孤儿,就算有幸被富贵人家收养,也不过学会了满身蒙层面具:看不见人,人也看不见他!”
“哪家女孩儿若被这层皮糊弄,才算倒了大霉。”孟阿英将这句话如唱歌般在镇里传递,从没料到想倒霉的恰恰是她最循规蹈矩的小女儿——吴二妮。
那个离开条例便无法判断对错的中队长打小就喜欢龚力骨子里透出的天马行空与我行我素:仅仅遵从自己的心——接受、笑纳或看不见并且听不到。这份影映在咨意中的坦然很早就承载着每刻都极怕亏欠别人二妮暗藏的遐思:假如有一天能躲在这个男人身后,那这个必须被谨慎对待的世界会不会因视线隔离而从此消失?
为接近那个有可能将自己隐蔽的时空,长大了的中队长倾其所有:她借钱龚力考取驾照,又凭主管身份利用新轮招聘机会将他定为单位司机,更一步步指导他有序步入工作常轨......“少年中队长”的依稀印象由此渐渐变得具体:女孩姓吴——是“办公室主任”。
当酷拽男人目光被成功牵引,他更无视任何——即使对方是公司里被附着最神秘高层背景的行政总监甘素素。在新年餐会上,新来龚师傅礼貌而平淡地公然拒绝替甘总代喝小半杯白酒。
“吴主任说——我的职责就是停在门口的那辆车。”他笃定的从容让第一次感觉不到等级差别的总监大光其火。
“新来的司机眼里看不见人啊!”甘素素在管理层例会上寻机抱怨。
“我觉得专业是职业化的最高素养——司机眼里应该只有车。按制度,他的确只需对我负责。”平素如小妹般乖随的吴二妮突然也吃了迷药般眼里没人。
“吴主任,你提过很多次:他出身良好,言行自律,从不误事,简直能充当公司脸面。”甘素素说着,停住,轻咳一声,表情严肃地直盯向二妮,“问题是——你应该对我负责。”全场寂然:能准确领会上司意图的下属才是称职好帮手。
下属直到第二天早茶时段才幡然醒悟:恢复了一贯谦恭的吴主任开始迷妹般不断靠近将冷淡与疏漠写在眉宇间的甘素素,没事发生般不断傻傻询问被广告吹捧得天花乱坠“丝丽宝”晚霜的功效,丁点感觉不到自己正讨好女人那明显嫌弃的敷衍与拒绝。转机终于在高傲上司转身落座之际出现。
“天,这是你的新包?!”二妮突然尖叫——下属有个标配音调是踩准时段发现上司低调奢华时的惊乍。
“是什么高级皮质——太光软细糯了吧!”二妮“倏地”将臂急探过去,待指头刚接近包带又立马如触电般弹缩回来——下属有个标配动作是夸张展示艳羡者可爱的无知与震撼。
“太美了,是什么奢牌——有谁知道?”二妮左呼右唤——下属有种标配热情是能将“分散”恰到好处团结“一处”共同求证只有上司才了解的“未知”。
略显做作的“标配”往往能彰显极度自然的“顶配”!甘素素所有不快在瞬间烟消云散:没有女人不喜欢被注目——尤其是在背新包的时候。
“‘丝丽宝’不过是国外烂大街的平民货,专哄国内刚赚了几文钱的暴发户。”甘素素陶醉地将头发捋到肩后,被逼无奈地笑着开讲,“OLD MONEY!”
“没有明显LOGO的包才真正有品——英国王室专用。”她似乎不太情愿地拿起包,缓缓举高,环转一圈,向围观众人360度全方位展示——满面春风。
“很贵吧!”下属的发问必须画龙点睛。
“还好,商场卖六万多。你们需要的话,国外专柜秋季有满减活动,到时让他多带一个——只要四万多一点。”甘素素不得不回答——语气柔和。
“哇!”二妮领头惊呼。瞠目结舌诠释出的由衷赞叹与臣服足以让任何女人沦陷痴迷——进而忘掉某刻并不经意的背离。
“包的高贵在于本质、本然、本真;做人呢,同样该如此。以后不要在大家伙儿面前问价格——浅薄!”甘素素单独留下二妮,意犹未尽地轻松交谈,“多贵也不过是个标签,多少张钞票也不过是些纸张。他说了,一切在人的价值面前都是虚无!”二妮点头——不提问。
“吴妹,我一直挺喜欢你,才想说几句真话。”甘素素眉目舒展,“包跟人的品差不多:品贵价就高,价高人才贵。多问我——长见识......”二妮不断点头——不多话。
甘素素优雅抬起右手背,欣赏了一忽儿自己极为白皙细腻的肌肤,又赞叹地将左掌轻抚上去滑了几溜,然后用指头浅浅摁住腕处一处蓝色筋脉,微闭眼感受了几秒钟脉搏的跳动后才将两腕交叉一转,握到胸前,笑意盈盈,继续说道:“全公司就属你明白:货比货——货得扔;人比人——人得滚。吃穿用度,哪一样我都极度用心,自然与常人不一样。”二妮连连点头——不质疑。讨人欢喜原是她最大本事:人,只要开心了,事儿就不叫事儿——即便事儿还是那件事儿。
不懂货看来比不懂事更恼人——锦衣怕夜行。没有明显LOGO的质感皮包其实最需要那由不经意发现才产生的悦服,如同背包人的需要:二妮在大庭广众之下专为甘素素打造的被注目时空才是真正高光LOGO——胜在隐形。懂自己的就是自己人!
“龚师傅,你运气不错,有吴妹,不,吴主任这么个好同乡!”再见那个不知好歹的新来司机时,甘素素变得包容而大度。当控局者视线被悄悄转移,那个不再被看见的人同时不再重要——得以安稳。
龚力却讨厌安稳:刚领到第三个月工资,他便把装了驾照学费与几张百元红钞的信封压进二妮工作台透明玻璃板内,用一个随意勾画的“谢”字将自己与他人边界清晰划定。几天后,他递交辞呈。
“我不喜欢被称作龚师傅。离开这里后,我会永远记得你——吴二妮。”他分明在跟多年前一个老同学对话。
“公司运作必须靠标签排序。当然,称呼而已——大家也可以叫你龚力。”二妮试图解释某些本就无法解释的概念。
“不是换称呼的问题。我不喜欢被定义,更讨厌被标记。”龚力却字字说得清楚,“我顶喜欢跟东庄那只蹦蹦跳跳的小狸玩耍,不需要名字——名字根本不是我。”
这个理由让二妮无法反驳,因为她早发现自己也并非那个忽被喜欢又忽被厌恶的“吴主任”。那自己会是谁?上台发言的小“中队长”——东庄“老吴家听话的二女儿”——总监甘素素最谈得来的“吴妹”——还是“吴二妮”这个自出生便被认可的姓名......所有称谓不过是些方便他人区分、规整、评价与归类的LOGO。没谁看到过她——包括母亲。
人看得到的从来只有钱。
“隔壁女孩差你何止十倍,自嫁给那个从台湾回来、每月退养金都有七、八千的老兵,眼睛立马长上额顶——发了。”
“街头卖豆腐家的大姑娘,去南方打工没几天就傍上大款,回来开厂,全家都不用再干活——发了!”
“当明星的娘真有福气,随便买张麻将桌都值十万——全发了!”孟阿英一有空就倾情念叨这个在一夜间突然改天换地的世界与那些能将世界于瞬间改天换地的优秀儿女们。她念经般日日重复,将臆想演变为信念:她的女儿们全被镌进满天七彩肥皂泡里飘啊飘。
泡泡却被大妮的意外怀孕击得粉碎。
“我上辈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才遭如此报应。大的......已经不值钱!”她音容悲怆,凄切望向二妮,“你要争气,用点心.......”
“找个经商或从政的嫁了,说出去有光——走出去有脸,妈都是为你好——为你好!”她谆谆诱导——二妮胆颤心惊。
她原不配当孟阿英的女儿:高官与财阀从来都是闪耀在电视屏幕里的金光LOGO,虚无地活在孟阿英上下翻跃的嘴皮里,他们从未在二妮面前出现过——就算她穿起长裙来也能跟电视大女主般飘啊飘。
这个能吸引金光LOGO的飘飞LOGO却必须看起来真实存在——像肥皂吹的七彩泡泡一样,以便救赎:孟阿英最擅长为任何已发生或尚未发生的事件忧伤恐惧——整夜整夜睡不着;她一直有病——祖传的。能救赎的就是真理——即使是幻象。二妮最擅长装,不似大妮——真真白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