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那些被秩序围追堵截的临时摊贩渴盼的是“亮光”。当蛛网般错乱牵引的高低电线将各色高支光灯泡混沌成同一片明亮,归属让同在夹缝中缭乱谋生的他们亲如一家。
“我爹妈就从这所大学毕业。”嗓门最大的一定是那个喜欢无来由骄傲的贩二哥。他幼年因感冒打链霉素针导致耳朵失聪没上过几天学,但眼神清澈、热心勤快。
“后来呢?”
“知识分子是臭老九被下放。”
“嘻......”大家揶揄,接着问,“然后呢?”
“落实政策后风光没几年又下岗。哎,学文史的人反而经不起折腾。”贩二哥声音低了些,忙着帮同伴摆摊。
“别吹牛,把灯挂高点——‘光锥即命运’。灯亮生意就会好,有口饭吃就是命。”小贩们舒展表情,相互挤眉弄眼,“书读得多就呆了,呵呵......”
贩二哥悻悻嘟囔:“书总归不会错。”忙于生计的小贩们不再理会他,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很快在华光和电光之间横亘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有光就好!—家比一家瓦数更高的灯泡凭借混乱蓬勃燃烧出跨越一切的勇气,将攒动人头揉碎成整片剪影——隐秘欲望奔流而出。
“我们老被人割韭菜,也该学着割割别人,闲了一起去那边巷子......嘻嘻嘻!”小贩们在讨价还价的间隙中相互撩拨。
“背街巷子里有几套空下来的仓库,大家合伙租下来打通,将电线拉过去就能开个杂货超市,以后就不用跟城管躲猫。”贩二哥的声音与众不同。
“好好好!”小贩们欢乐应声,“只要能找片遮风挡雨的瓦,我们全听你的——毕竟是读书人!”
能遮挡颜面的瓦却是黑暗——跪在临时集市尽头的那个女乞丐正靠它涂抹掉自己曾经发生、也许会发生的来历与去向。她是谁、来自哪里、想干嘛——当谜一样的脸庞抵挡住目光风暴,存在便谜般不再是障碍。
“这个太贵,少赚点......”偶尔光顾的客人在跟贩二哥进行价格博弈的专注中完全没在意手中晃荡物品直接擦过跪着女人的鼻尖。
“只赚一丁点力气钱,”贩二哥跺脚发誓,“再还价我就会变成乞丐。”
无人注目原来意味着根本不存在——光锥之外没有世界。我莫名驻足。
“莫理她,骗子!”贩二哥热情靠近,眼眸一如既往闪闪发光,“好手好脚装可怜,别上当。”我不置可否。
“新到了最好的手帐本,试试?”他回身在摊子上迅速翻找,很快将本子举凑过来:几只温顺洁白的羔羊趴在丛丛青草中——青草绿油油的,像茂盛的韭菜。
“我是这条街最文艺的小贩。我爹妈......你们都知道的。”
“太女性化。”我推脱。
“这你就不懂了,我特意挑的!”贩二哥低头看封面,现出耳朵背后醒目的人工耳蜗,“只有羔羊不会被撒旦控制。”
很快他抬头看我,说道:“‘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尔羊来思’。来一本?”
我笑笑,偏头辨认光照边缘处乞讨纸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墨字——“饿,求施舍一点饭钱!”
贩二哥索性随我看过去,故意提高嗓门道:“不劳而获只会害人害已!”
我轻轻咧嘴,用礼貌阻挡热情与熟络。庄教授说边界很重要——空间分明才能融合,和谐重聚才带来“美”。存在的第一步根本就是膨胀。
每个小贩对此无师自通:他们圆瞪贪婪的眼,凭借可爱得夸张的气球、五彩缤纷的廉价糖果、高而有节奏的呼唤声嚣张捕获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可能猎物。被环卫工母亲安置在花坛沿边背英文的孩子很快被囊入各式小摊循环吞吐,再出现时,手里的书本变成一碗花色冰淇淋。
“书呢?”站在嘈杂边缘的母亲绝望发问,孩子吓了一呆,小碗掉落在地,留一手粘乎乎奶糊。
“餐费被你花得一分不剩?”母亲大吼一声,手中的大扫帚跟着摔落在地,遮住脚边一摊失掉形态的污秽。
“你只能成为他们。”她无力地吼叫,将手慢慢举高,缓缓划过眼前空无,让边界在放肆扩张中以短暂停顿的节奏点式攻击——乞讨女人、悻悻小贩,站在双黄线上进退两难的送货男子、马路对面沉沉拖着满载破纸箱推车的老妇......划痕在臆想中一鼓作气往极远处延伸,让妇人以手臂为半径的圆成功网罗四周所有烟火小店、暗浊广告牌灯罩以及整个天空地面,最后精准浓缩到孩子额顶猛戳几下掉落到髀间消失。
“跟你爹一样没出息.我要被你们逼疯!”归位让她不安,不安让她歇斯底里。她开始用力撕扯头发,在间断咆哮中絮絮跟围过来的路人讲起某些隐秘的不甘——泪流满面。
孩子随之哽咽、咧嘴,终于大哭。母亲一把将他推向路边后,兀自面向小花坛嚎啕。如果多事与猜测无法拼整过往,背影便成了对当下撕裂心肺观摩的最好阻挡。
“这孩子还算懂事,大人也不容易。”小贩们因此泯灭好奇,忙于重启新一轮扩张与捕获。
我漠然从每个妄图出人投地的梦想前经过,凝神察看车牌上密密公交站点——每站都是起点也是终点,最远并非最好。知道站在哪里、想去哪里才重要,从来没有捷径——七拐八弯才是路。
妄想确以为“情绪爆发”是最近的路。蓦然爆发的尖叫声引我回头:愤怒母亲痛苦扶头呻吟,摇晃几下后软软伏向地面;孩子惊恐蹲下使劲推摇她的肩,无计可施时将眼光急切向四周逡巡。
在视线与我碰撞片刻后他突然站起,慌乱奔来。我下意识闪开,看盲目前去的他被整马路奔涌光流阻住,如同乞待闪亮怪兽拯救的弱小黑影。
一只兽刚放慢速度便呼啸而去;又一只也如此;再一只——还如此。手足无措的影子便试图钻过浓密的光去更深处,顷刻间被更焦灼奔涌而来的闪光击退。
“救救我妈妈!” 他大喊着跪在马路边——跟乞丐一模一样。我无动于衷,因为我束手无策。当靠近没用就该远离——媒体最近总在报道多事就会生事的新闻。
总有人多事。贩二哥冲过来,绕过我,走近孩子,一把拉起他,又从我身边回去。
“你......”我意味深长地望了望不远处依然跪地的乞丐。进进出出毕竟有这么多年,他跟我——还算熟。
“他是真的!”
我闭嘴。
“他........被吓坏了!”
我抬眼。
“他很害怕,很想........但做不到!”
我为他侧身——虽然面前的路很宽。贩二哥很给面子的与我擦肩而过,略一回头,说道:“很像我!”我愕然。他思维太跳跃,经常让我不知所云。
我便给予目光:他躬下身子,伸展双臂,背负起女人;他冲向暗黑马路边沿虔诚地挥动臂膀,如同在舞动一面旗帜。旗帜让光停留,尔后带着光离开,留给我最初那片景致:游人在校门前挺直腰杆留影;各式摊位靠光锥划分边界;慌张人群在车牌下挤作一团.......
嘈杂因自由凝固成静止,静止又让一切自由成为可能——声响随意震动;光彩尽情绽放;前行任意奔突;表情明灭固化。
人人兴致盎然而又踉踉跄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