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看到这份恐惧,全胆怯于一片“空茫”——局长从不接受任何老板通过任何渠道以任何形式的邀约。在对“空无”的想象中,位置被无限放大:暗处涌动传闻让二妮被宝石城联营者争相接交。
二妮以得体微笑让传言持续缥缈:不拒绝,不表态,不承认,更不否认,......不远不近造就“独特”;失去参照物的“独特”才好被定义;任思绪驰骋的“珍稀”因此标价。舞池里七彩“追光”的操控者从来是人,只要聚光,肥皂泡也能华彩㶷㶷——让人向往!
在“光照”中努力地飘啊飘——漫无边际,“仙”便被看见:祂是二妮没接近局长前对高位景观的无限遐想,也是酒桌上老板们对二妮背景的无尽期待。
“怎样的宝石最珍贵?”二妮轻描淡写发问。
“传说中的!”老板们的回答与二妮了悟如出一辙。
“如何变得真实?”
“相信——看到以为的——再拉远距离;当想象替代眼睛,真假便不再重要。”老板们侃侃而谈,“比如说,人尊崇光,那就顺其意将宝石煅烧成他们认为的样子。这不算说谎,只是没义务讲明真相。”
“‘无价之宝’的意思本是‘你觉得多贵它就该多贵’,究其本质——不过是块石头。”
“纯粹宝石并不起眼——少人喜欢,凭自有价值在业内流转。商人的职责是造梦:加工过没问题——伪饰过也不要紧——关键在定义。只要有一点点与众不同,就能大作文章。‘珍稀’靠制造——认同最重要。”
“认同不难——业内精英都在这。关键要找个‘无法替代’的点——标记‘连城价值’......”二妮思忖着开口,“一旦将‘云里雾里’的位置确定,同类物品便能循此对应等级——落差出现。”
“流动也出现——利润源于此。”老板们赞许着证以矿地传奇:老妪偶拾花纹奇石——被富商高价收藏后不断刷新拍卖价格;人们疯传宝物能量通透——趋吉避凶;嵌以光环又能保值增值的宝石自然被趋之若鹜。
“众口烁金!玄妙打底;自证为本;逐利才是目标 ......”老板们笑逐颜开,“传奇创造传奇——有梦才有今天的宝石城。”
“又是一个由‘无’到‘有’的轮盘......”二妮会意。
“神秘富商就是宝石城开发商,幸运老妪是他们家保姆。”老板们说得明白,“‘有’与‘没有’——全在人。”
“帮我找块类似石头——造个梦。”二妮同样说得明白。
“既然是传说,就没人见过。”老板们答得爽利。
“在座都是掌事人,能否带我去矿地看看——挑块有特点的石头。”二妮请求。
“矿地早被分派各户,人人都只认钱——不见兔子不撒鹰,没谁愿意被人瞧家底!”老板们摇头解释,“总裁位置不过是个虚空流动通道——话语权在矿民。”
“他们短视——从不往高处看;更不懂炒作——只会捂货;随波逐流——拨几拨也不晓得动一动......愚昧得自在,倒让我们伤透脑筋!”老板们说着,不由悻悻——为替他人做了嫁衣的忙碌。
“生意难做,麻烦‘姐’跟上头多美言,以后......”他们依次立身,巴巴敬酒。二妮没再发声,她清楚知道自己被局长寄予厚望的地方不可能拥有以后:总裁同样只是个在视线中被仰望的位置——由不被看到的“底层”垫托。
没以后的二妮渐渐失去价值。
“听说你最近折腾得欢——老板有福啊!这么积极,却做不好我交待的买卖......”局长坐在酒店大堂单人沙发上斜瞟着被匆匆唤来的二妮恼火教训,“原不该指望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他停顿,上下打量局促不安的二妮几眼后,不满地将目光移开:“本想让你陪个饭局,但......”
“都没好好收拾,火急火燎......”局长起身,将手一挥,嘟囔,“让你那间接利用了我的老板为你配辆车——荣光不是白得的。”二妮沉默。
“女人要记得内外兼修:内里是看不见了,外表不能马虎。”局长语重心长告诫。二妮沉默。
“我忙得很,看见女人的苦瓜脸心里就哽应。”局长“啪嗒”翻开手机盖,随意摁出一长串号码后扬长而去。
“他好久没打电话过来......逢迎他的女人太多,”孟阿英很快发现端倪,焦虑不安,“我早提醒过:你没什么女人魅力,要提防外面那些妖艳贱货。这下可好......别丧着脸,象人欠你几百万。想法子把自己弄漂亮点,趁他还没说不要你......”孟阿英恨铁不成钢的幽怨眼神似乎全然没关注二妮这几年对自己竭尽全力的捯饬:热玛吉,水光针,苹果肌填充,眼眦开尖,鼻梁垫挺,下巴整圆......她对容颜已经精益求精,除了没去隆胸——因为极度恐惧!当卷无可卷,她比局长更讨厌自己——那副无可挑剔精雕细琢的面具。
局长喜欢的却是鲜活!
“既然上头要接地气,那就留位置高高在上——我亲自降落,反正本来自地面——做回自己就好!”对二妮失望透顶的局长有意混迹江湖,隐形入股曾被他严打过弟兄们的建筑工程公司,从此放浪形骸。
“什么都不多,就美女多——新韭菜越割越嫩,原装天然才有益健康。”他在酒桌上肆无忌惮谈笑——把二妮当空气。
二妮正努力成为那自由且不可或缺的空气。如果被认可的只有“钱”,被想象的才是“神”,那将两者结合就是看得见的“价值连城”;人——才“不可或缺”!二妮决定孤注一掷。
她已经“不可或缺”:迟迟等不来争夺“标王”计划的詹姆迫不及待带大妮坐进为二妮单独设立的企划部。
“包装好的产品全堆在仓库;‘标王’位置‘墨系’势在必得;所有设想会不会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詹姆问得沮丧。
“‘横看成岭侧成峰’:别盲目认定‘墨系’血脉网络绝对无法拆分。玩好虚实,只要让其中某个人信心不足,疑虑就会丛生......”二妮答得悠然,“主张一多,意见便难统一。全靠集体决策的分支机构大概率会选择观望——不战而退。”
“虚实?”
二妮没急着答话,慎重从包里掏出枚拇指大小深蓝色石块,就着浅表几根浅淡白色线条比划起来。
“这是一枚传说中的图案宝石——像不像一只松鼠?”
“我对石头毫无兴趣。”詹姆望向别处。
“很像划痕。”大妮疑虑凑近,二妮却将宝石一掌握起丢进抽屉——快速落锁。
“它只属于我——由我定义,没谁能靠近。”
不允许靠近的“宝石”在城里首度珠宝奇石拍卖会上大放异彩:站在满铺红毯高高拍卖台上的靓丽女模将它托捧在胸前——炫耀距离与神秘。
“这是一颗独一无二的图画蓝宝石,由大自然数亿年精工雕作,代表永恒智慧与不灭光芒。”台边大喇叭里反复回荡着专业男主播磁浑声线——摄人心魄。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能让任何一块石头“独一无二”。
她终究没说谎:拍卖会预展前夕,大妮送来一颗真正画面蓝宝石。
“真的假不了。”大妮郑重强调。
“当物件被捧举得足够高,高得除了主人——谁都看不清,就不再需要评判——真假自然失去意义。”二妮不置可否。
“可主人知道。这颗宝石永远属于你——与我无关!”大妮承诺。
那段日子,满城都在议论矿区新发现一颗稀世蓝宝石。
“石体内蕴含一幅天然图画,那是神来之笔——‘仙’的作品。”有充分理由无法估价的宝石在大街小巷中被津津乐道——不断神化。
神化的目标是彰显詹姆身价。
“这幅图够完美:没线条,没边界,全靠石体内色块由着浓淡和谐交织——‘美’原是终极图画。”二妮将宝石举到詹姆眼前——细致品评。
“越看越真:大海、冰山、云朵......浑然一体——令人心驰神往。”放松下来的詹姆被“美”陶醉。
“金钱将照亮它。”二妮莞尔一笑,将宝石小心撤进手中镶满钻石的黑丝绒盒,“既然人们迷恋‘恒久远’的闪耀,那我就复制一个‘源远流长’的大自然华光。”
“你的意思是......就算它举世无双也难被恒定价值?”詹姆茫然。
“‘无价宝’的意思是:除非有人喜欢并出价,否则一文不值。”二妮扑闪着厚密眼睫,顺口铺陈出手里被钻石陪衬小石头任性招摇全城的故事:它将在拍卖会上以一百二十万天价被神秘富豪拍去镶嵌公司图徽;富豪令人惊愕的豪绰从此成为媒体报道焦点并被数不清小刊跟踪妄测夸饰......
“持续混淆视听。”二妮看向詹姆——目光幽深,“流言将赋予你最神秘背景与最无法被估算的实力,而你只须保持沉默。”
“那个富豪就是我.......”詹姆心领神会,“云里雾里——腾云驾雾,被神化的蚯蚓酷似一条龙。任何进入市场物品的价值都由它背后的人决定。”
谨记沉默的詹姆终于倾心看见纯粹的吴二妮——那个最关键的人,她恰逢的生日当然变得无比重要并值得精心安排:一早詹姆便开车接二妮去东庄游逛—— 回忆幼年那些只会被清纯女孩牢记住的糗事;接着他们去了铁路旁龚力住过的红砖值班屋门前晃悠,还颇有兴致地拼凑出几枚角票换回两把路边农妇竹篮里的青菜;后来俩人坐入那依然烟熏火燎的街边摊——就一堆烤串喝下好多瓶冰啤;终于回到詹姆新买大平层客厅倒下满杯红酒恍惚聊天......即使醉意熏然,詹姆始终都没提起那只叫苏尔的小狸。
他却记得二妮划刻在一块普通宝石表面的拙劣线条:一枚亮光闪闪赤金吊坠上盘曲着一只用铂金丝条勾勒的松鼠。
“定做的——生日礼物;亲爱的——生日快乐!”酣痴詹姆靠近二妮耳边柔声呢喃。
“大妮为公司做了很多......”二妮轻声提醒。
“嘘——”詹姆用唇阻住面前微张的唇,“这里是家,总监做分内工作;你不同,除了感情——我找不到理由解释这份付出。”二妮真的被完全看见。当晚,她没回家——因为情感。
宝石拍卖不出意料取得圆满成功,一次又一次举起竞价牌的二妮被全城瞩目: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装扮耀眼女人背后的神秘男人;所有媒体都在竭力猛挖支撑这个高傲女人的玄奥势力......猜测喧嚣日上!二妮只花了一点手续费就用艺术宝石的百万豪奢让“墨系”老板们重估即将参与广告位竞标詹姆的身价。模糊标显未知——未知引来惴虑——惴虑分散决断......“墨系人”果真退避承让,詹姆以合理价格成为年度广告位新竞“标王”!
掌控喉舌便能人云亦云:大众在新掀起的美好生活浪潮中随波翻滚,吴二妮和詹姆共同策划的保健品卖得如火如荼,在风向转变中一直创意连连——财源滚滚!
“吴大妮‘蚂蚁搬家’似的商业模式完全是在为人服务。”连续几年都占据广告位顶端的詹姆彻底依赖上懂他的二妮,“咱俩频率真正共振......我打算将她负责的市场部单独核算——留条退路。”
二妮不喜欢另个女人充当詹姆退路。在新年庆功宴上,她以正牌女友身份宣布“墨系”春节营销展会由她接盘——昭示自己对詹姆以及公司的完全主权。为此,二妮在公司包揽的报纸版面正中刊上一幅她跟詹姆的工作合影并题上大字——“WE TW0”;同天,政府公宣栏张贴出防暴局长即将调任邻市副市长的升迁公示。二妮已很久没再见那个男人——放弃意味主动抛弃。
一直喜欢年轻女人的局长这次却被全世界抛弃:升迁公示在第三天被撤离——他被实名举报是垄断全城工程招标“兄弟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保护伞。
“如今卖得热火朝天的健康神品竟是过气嫂子在操盘,‘we two’......什么意思?这个男人才是真正赢家——赚发了!”午时酒桌上慌慌张张胡言乱语的各路神仙偶翻到的近日头条让心乱如麻的局长暴跳如雷。
“跟我戴绿帽?!没谁敢玩儿我——要完一起完!”失控局长这才想起那个早被自己置之脑后的女人——她从开始就处心积虑!
喝得烂醉的局长气势汹汹冲进二妮公司,闯入总经理办公室。没多久,吴二妮跟詹姆仓惶逃出,却被怒火冲天的局长迅猛追截:那个暴烈男人一掌将挡向身前的吴二妮推开,轻易俘获适才还春风得意的总经理詹姆;他弯了肘将面前瑟瑟发抖猎物摁倒在地,又从腰间缓缓拔出手枪——顶住野男人脑袋......
“我从特种兵干起,步步为营,靠角斗与征服上位,从没为自己拔过一次枪。”
“不要以为位置丢了,就什么都没了;现在我很任性,比什么时候都有权力——这把枪此刻仅属于我。”
“落到最底层才最自由——一无所有就能一无所挡,我要彻底做一回自己!”局长冷笑,偏头看二妮,“听好,赔我二十万——不然毙了他;我跟你们两清——也跟世界全清。”
孟阿英一接到消息便匆匆赶来,刚进大门便遇上这番光景。情急中,她仓惶跪下——朝着曾无比向往和尊崇的权力。靠近权力的结果从来只有一个——跪下!
詹姆应承了局长一切要求,当晚搬出与二妮同居的大平层;如期划拨款项后,他默然删除与二妮一切联系方式——从此消失;局长也在二妮世界里同时消失。
二妮仿佛跟着消失:当清晨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过,她的颊便开始抽搐,似乎在害怕被映照出某些不该被人看见的隐秘;她条件反射般从床上挣起,一把拉拢布帘,让房间始终保持黑暗,努力感觉自己:一尾鱼正被油锅反复煎烤——瞪一双黑漆漆的眼瞧黑漆漆的一片“空”。
徒劳!
仙,这就是我看到的吴二妮世界,它完全颠倒:深情遮掩自私;面具无法定形;金钱与罪孽纠缠;权力上下颠位......人人都认为正确的“康庄大道”不过是条被刻意标记的“非道”——没错又错得离谱,难道全因臆想?那,请告诉我:真正的世界究竟如何——正确的“大道”又在哪里?
二 妮
“她的世界里全是他——那个将自己挂在广告位顶端的男人。”我抬头望远方。
“没错!”焕老师在耳旁回答,“詹姆是小城里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传闻他养父母因阶级成分在特殊时期自杀。他睡过天桥,当过司机,做过搬运......突然有一天就发了财——富贵有根。人们推测他继承了不为人知的大笔遗产,倒从没人关注过他究竟是谁?”
“这真是一个传奇。”我将目光移向那叠祈愿书,试图理清思路,“只是到目前还看不出他对姐妹俩态度究竟如何。”
“恐怕连当事人都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焕老师说着,将又一份祈愿书换出,几行祈愿词不由分说跃入眼帘:“仙,原来您就是哈特国皇后——我亲生母亲的姐姐。如此说来,那个戴着招人喜爱面具的吴二妮也许从没存在过。那我是谁——怎样才能看到自己——又该去哪里?”
莫名其妙的祈愿让我一震,焕老师却眼疾手快将页面翻到最后:日期标注在姐妹失踪日的前六年。我俩一起见证了二妮最后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