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了迪赛尔,在这里他叫詹姆——“梦想”,但他没认出候在门厅巴巴痴望的我,即使眸光闪闪——亮如当初。
“嗨,大妮!”他礼貌招呼——扬长而去。大妮——那个被硕枝砸中却因割腕而死默默无闻的勤杂工?我轻轻走向属于她的工作台,盯看光洁镜子里那张忧伤颓然的脸——分明是一张被废弃的哈特国面具。我尝试握紧拳头——虚软无力;我用力挣扎身躯——疲弱乏沉;被困进桎梏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吴阿姨干活仔细,镜子擦得锃亮——还在瞧。”经过的人异口同声夸赞。
怪不得银丹救不回她,她从未被看到过——如同此刻越界而来的我。就算迪赛尔被唤作詹姆,也似乎与那个能被娴熟唤出姓名的吴大妮并不相识——只因他此刻的世界并不需要曾经故人。
“玻璃擦得真干净,跟没有一般。”再见时,他不小心撞上大门,敷衍两句后径自迈向热情迎候的吴主任,“工作要迅速到位......做人,重要的是朝前看。”
我躲在角落,悄悄观察伴名称改变而来的微妙变化。不能唤出他的名字,因真相不可以陈述:柏狄说“哈特国”与“人间”互为镜像,在“心门”开启之前,其中只允许一种真实;冒然僭越会让时空逆撞消失——我们将再次离散。当觉察身体的触手温软,我——苏尔,便幻化为吴大妮世界的一面镜子——如实观照。
母亲与妹妹在晚餐桌边兴致勃勃认定取了洋名龚力的发财原因也许是去南方买到最早一批原始股。
“东庄地段偏,拆迁是猴年马月的事!”自认对龚力知根知底的孟阿英突然望向我——如同照一面镜子,“咱没暴发的命,也没地主老财投机倒把的家传本事,就得安守本分。人同命不同,别想太多,若非二妮力保,饭碗早被砸......”她严肃告诫,又蓦然停语——拿了吃空的碗进厨房。
吴大妮与迪赛尔之间竟隔着天与地那么遥远的距离:当拥有能被准确指认的固定称谓——苏尔再也无法起飞。我尝试奔跑:沉重身躯穿越隘狭空间的笨拙流动也许能让过去重现——令他忆起东庄当年那只在灌木丛中不断跃动的狸。也许这才是“苏尔”——吴大妮当下镜像,于此刻存在的唯一意义:唤醒。
“异想天开——学人每早去花园跑步;不撞南墙不回头——跑得快就能追到发了财的龚力?”孟阿英一眼看出因由——仿佛她正是清楚映照“我”模样的镜子。
“在他落魄时就该打主意——我撮合过;现在才知道后悔——癞蛤蟆甭想吃上天鹅肉。”她窃窃暗语,描述的分明是她自己——或者“我”才是她的镜子?
究竟谁是谁?
甘素素认为吴大妮是个虚荣、不知天高地厚且摔坏了脑子的蠢女人,证据是她戴了一只劣质飘花玻璃镯四处招摇;二妮抱怨姐姐太爱炫耀,抢尽上司风头——玉镯真假根本不重要;老吴诚惶诚恐远远观望,欲言即止又似乎意犹未尽......他们看到的只有玉镯:当年被深埋在老根树底的无用供品在这里叫“财富”——畅行世间通行证。没人想看到活生生立在眼前的人——即使套进镯环里的指头正沁凝着与流淌在他们脉搏里血液相同颜色的伤痕;没谁关心另个人的痊愈,只管凝望以为的真实——就像甘素素欣喜于被夸作夏姬的美貌却愤怒于被骂作“妖精”的鄙薄。大家全只愿看到想看到的:美妙当下——唾手可及。
被龚家父母敬奉于树底的许多财宝消失,他应该来过——带走他父亲千叮万嘱不能碰触的金子。当全然凝视金子,迪赛尔遽然变成站在主席台正中、催促所有人以赚钱为己任的詹董事长。外面从来没有别人——只有自己。
痴迷金钱的孟阿英被高利诱饵捕钓成一尾咬钩鱼的僵尸。
“老板住别墅开豪车,指缝间随便漏漏就是普通人家一场倾盆大雨,不可能骗我那点血汗钱!”她跑去人走楼空的集资单位日日守候,将自己成功活成镇里闲聊笑话后又被腻烦推去空落路边。
“蠢、笨、贪!”大家津津乐道。发生过什么并不重要,令人兴奋的是一个被骗老妇人如镜子般映照出每个路过行人的明智——心满意足。
躲在缓慢行驶黑色龟壳中高不可攀的镇长也是:他放任旋着四环的车头将撒泼刁民逼往街仄,全不理会一只戴着飘花玉镯的手腕在窗外无助摇晃。 “愚昧无良——自私疯缠,再闹就犯下妨碍公务罪!”被传声的威慑警告直接将孟阿英母女苦情冤诉碾压进飞转车轮后那骑绝尘......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是唯一主角。
是什么就会映出什么。当孟阿英一次次被影像为微尘,去路便只剩卑隐:她躲进厨房,愁惨惨立近水槽,握一把锋利水果刀,一刃刃割向手腕......“和钱相比,命算什么?”她兀自垂头,任血珠串串坠落——同我指尖血滴颜色一模一样,叠印出源远流长:她是吴大妮母亲——“我”的来路——苏尔去的方向。没有世界比平静来得美妙——唯金光能折射镜光。
当玉镯在省城最大当铺换回几摞红色大钞,体面镇长夫人终于勉为其难躲去背街巷口替“我”寻死觅活的母亲重调镜光。
“单为你追回——人比钱贵;好好活,日子在——一切都在。”她含糊其辞,给予眼前可怜妇人最大存在价值体验。怜恤即恩德,夫人突然潸然泪下——功德无量。究竟谁在影照谁。
妇人感恩戴德,扬言求唤媒体扬颂这无所不能菩萨般的慈悲——只有卑贱去尘埃才如此渴望彰显被恩宠的炫目;眩目即摧毁,高贵夫人当场许诺娘家工艺品厂运输承包业务,只为平息此刻昧愚的躁急显摆——金光果然折射镜光。
改变光线便能重塑世界,那改变自己是否能重塑人生——苏尔试图在人间活出来。
她替人设镜:疯了的吴大妮右手提刀、左手执契逼迫二狗子在无奈权衡后放弃对孟阿英梦想的围剿。
“人说吴家只有两个不中用女儿,我算认识了——够狠!”他悻悻签字,不忘抬头瞄——“传言”终究只是“传言”。孟阿英却照到无上荣光。
“总算我有魄力,大闹镇政府.......有些话不能讲,”她站在新开杂货店门旁,按响满载货物小车喇叭,在神秘吞回某些溢往喉边的词句后,爽朗大笑,“二狗子目光实在短浅——不干了,问题全解决——还是我赢!”沉浸在一厢情愿创建的非凡世界里的她笑逐颜开,朝过往人流鸣响胜利者果敢与睿智的号角。
“这个家全靠你!”大家纷纷附和——镜光粼粼。人,想看见的从来只有自己——即便扭曲。
詹姆如是:他将自己影印于海报顶部——高高挂去全城各处,兴致勃勃替所有人造梦——凭“狐仙树”底虔诚信徒的供奉与东庄河里被丢弃的财宝。
墨系人依然如是:更多捆扎在麻袋里的钞票曲弯着光芒将詹姆世界一举摧毁,让最高处从此烁动隐约“神”的模样。全城人都不自控地朝那里奔去,好遇到以为的自己——无条件被救赎。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镜子!人需要什么——就投射什么;投射什么——自然相信什么;想看到——才能被看到!”詹姆抱怨,“渺小才会相信伟大——看不清的就是神!”
蔽挡视线全凭藏进角落造神者无懈可击的“运营一体”:鼓吹、沟通、话术乃至口音完全一致的网洞无缝编合,如同当年笼罩在将军府庭院顶空那片气流——靠完整壁挡光芒。
亲爱的迪赛尔,别丧气,还记得生存谷的“环道”吗:阴影出现——花才被看到;采下花——便有了路;你忘记回头,不知道身后黑黢黢空洞里苏尔正苦苦张望,她一直陪在身侧——与你同行。
让我细瞧那爿镜:满映着失败、空无与吞噬。当看不到影像,镜就是唯一真理。那,迪赛尔,跟我走,去他们来的地方,看“曾经”与“现在”交错:宏伟城堡密布盐碱海岸;顶奢骄车歪横黄泥田埂;浮夸烟花彰显恐惧落寞;喧哗热闹隐现惴惴不安......一枝枝闪亮花冠如同招摇在最高广告位醒目绽放:明晃晃的——标记出“非道”引人前去。
却看不见他们。那请闭眼,绕开华光往最暗处瞄:僻野中的荣耀烁闪出逃荒人的卑微——主角渴望被看见;荒庄里的豪贵刻意吸引目光——主角渴望被见证;当被卷进那张成就他们也吞没他们的血脉巨网,就算捕获到一颗颗“心”,主角却没有如期出现......每栋高屋、每份奢华里都站立着某个“他们”:一个无法被看到的自己——跟你我一样。
觉察自己便能体察“每个”,“消失”就是这张巨网的潜伏切口:想不被淹没——先融进“一体”;想不会“消失”——先看到“消失”。
“吴大妮,你的意思是‘地域垄断营销’将满足个体世界呈现愿望,由此引发的重组便是我们主动编入这张巨网的机会。我们将踩着他们掀起的浪潮飞——变成他们?”你小心求证,如同当年凝望柏狄生存树萎去印迹时的模样。我轻轻点头,带你上山望无垠原野。
“过去,这里空无一片——人们结伴离开;如今,这里满满当当——他们络绎回来;没几天,这里依然空荡——去路已成来路.......去去来来,多了印记,少了执念;不变的是位置,见证全靠时间。无论热闹与荒凉,这片世界本属于`他们’。”
“你提醒我公司虽然现在什么都没有,但只要肯随波逐流,时间终会带来一切。”你皱眉——可是想起生存谷?
“花开的地方就有光......随他们前去,也许回头就能瞧见路——此刻就在路上。”我说得玄妙,如同描述多年前那只喜欢沿着灌木丛奔跑若隐若现神秘的狸。
“画大饼——没错——总算有希望。”你抱胸看天空,“我的家乡在东庄,那里有座老庙,庙里有座神像......”
“我记得最好的朋友说过——时空延续就是路;有路才能去想去的地方——那个属于我们的世界。”你看向我。
我们?迪赛尔,你终于记起苏尔——却不知道“我”正站在你的面前。
她正努力帮你创造世界,一面面镜子照过去:紧闭大门拒绝“通往”,敞开窗扇却在呼唤“通向”;淡漠划远限距,创意又填满沟壑........“闭”与“开”之间的逼仄空隙便是“苏尔”走向你的“道”。
每滴水珠都渴望从海里单独蹦跃;每滴水珠同样渴望不再干涸。我本是他,他又是你,你一直是我。在不同夹缝辛苦蹲守的各队人马在吴大妮诚挚建议下将商业资料交换汇合——人人满载而归!
“你究竟是谁?”迪赛尔,你捧着那满满一本名册笑出声。“吴大妮”终于被疑惑不再是“吴大妮”:“自己”变了,世界真的会跟着变——的确是镜像。
“来年赚到钱,最高位置依然属于我。”你开心地朝窗外那片空荡张望,如同一面主动搜捕风景的明镜:里面满满映照着自己——站在最高处的詹董事长。
可惜,如意算盘总会落空,如同这片萧芜盐碱地上多年后建起的豪阔展厅:当几万人的相遇被规整得井井有条,无数擦肩而过便意味着无数视而不见——一滴水从此被吞没于一片海。
“自粘附‘一体巨网’,统一宣传——统一策划——统一上市——统一促销.....全部一模一样,我们——我——去哪儿了?”
“每个人都被巨网操控——迷恋各自想象的神,永远看不到我!”你懊恼神情如同当年讲述在“环道”里遭遇的绝对光明——迫人闭眼。
“我的世界没了——合作毫无意义!”你垂头丧气。可是,迪赛尔,请抬眼朝外看:你开发的产品正灼耀在最高位;你谋划的局面正有序扩张;你投入的资金膨胀着环环回归......潮流裹挟着浪花已然喧哗出你所展望的世界——“他们”俨然成为了“我们”。
究竟谁是谁——谁又不再是谁,一直在变又似乎根本没变。时空如多彩棱镜般随机折射——流淌让每个跃动影像幻为迷般存在。路也是:“非道”笃定记标——不问对错;“环道”随机察摩——深究明暗;“旋道”盘盘螺转——就地升落;还有道尽头那棵开花的树——生存秘密竟全在凋落........唯有脚步——一直往前。世界只是一面巨幅明镜,如实影映。
亲爱的,外面没有别人——只有自己。那,我——我们——他们——大家,到底是谁——又或谁都不是,仿佛我是他——他是你——你又是我。只能将目光抽离,忘掉炫迷镜子——忘掉重叠影像——忘掉缥缈自己,往高处去——走进“旋道”新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