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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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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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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狸》连载

第二十九章 蒙眼纱从半空飘落

当大片云携着隐光转到中空,一窝挤到高台前的万物开始推搡——被戴歪的面具由此不再被品评与指责。这份被忽视的轻松来自高台对万物都是主角身份的确定。

主角众多才能让真正主角悉心藏匿。蜷在枝丫深处的伊米姬正谨慎等待跃上高台顶面机会,她终究没踏上那条未经琢磨的路——因不可遏制的痴迷。

“真美。”刚攀上第一层伊米姬就被满壁精美面具深深吸引,在长久凝视后她兴奋模仿其中一种表情回身展示,“我是不是跟它们一样?”王妃无奈,用目光示意她往上去。

“不,”伊米姬索性以背相对,直勾勾对焦每双金眼,“好害怕忘记此刻。只有把金光深深镌进肌肉、刻入骨头,我才舍得离开。”对虚幻的执着让计划终止。王妃只能亲自攀上暗路,将伊米姬背负并托举上侧边大树华盖——隐进浓密枝叶。

“这里将被指定为新硕枝。”王妃谆谆叮嘱,“不要害怕,没有物能看清你。”

想把一切看清的是伊米姬,她透过叶隙向外细致察看:如尔正厉声提醒争先恐后向前挤的万物找准位置。

“能跃多高——该去哪层——站在何地?”权衡利弊让目光蒙蔽。万物各自散开,全然没注意已悄无声息跃上顶层的伊米姬。再抬头,距离与暗影成就的美仑美奂便在真实视觉中将整片森林压迫出极致宁静。两汪清泉的光清淡流淌,将伊米姬视线浓烈粘向最外围树下那个穿枣红丝裙的女人——她是谁?

“她是仙女!”苏尔直愣愣望向玉肤星眼、墨眉红唇的伊米姬,“不,是神像!”

“真像伊米姬。”追随伊米姬远眺视线望过来的王妃同样被迷惑,望向如尔,“那戴面具的女子是谁?”

“类——森林深处的一只狸。”

“‘类’是先祖。”王妃远盯过去,“那面具非同一般......”

“时候到了。”如尔突然高声宣布,“修仙大会开始!”

“如尔!你......”

“王妃!您......”

话音刚落,苏尔便惊觉脚底一片冰凉——柏狄引来了浸润泉水第一环。

“站在最外侧,当水流过来时立刻跳出——与你无关!”柏荻细致的叮咛让苏尔从容逃离,慌乱与仓促便在了然旁观中被轻易整理出序秩:万物一轮轮哀嚎怪叫,一串串惊惧四散,一个个惶惶躲闪,一溜溜绝望蹦跃。混乱与恐惧让它们迅速归位:站的、跪的、扑的、趴的、吊的、悬的......千奇百怪却千姿百态!当每个位置都晃动起面具的光,高台活了过来。

“盘旋‘环道’的标记果真是鲜活万物。”苏尔淡淡一笑,轻舒衣袖,沿最底层光环飘起。她枣红色裙摆逐渐张开,不时触碰到叶面,水滴点点漾上去,如一幅被精心编织过的萤火绕高台圈圈划过。

“她不是公主?!”万物被灵动吸引,窃窃私语。

公主一直立在顶面,看环环微光将高台与暗黑地面逐渐融合,仿佛重回地面。

“是母妃错了,让高台隐去高度才真正消失——无需害怕。”她轻松跃起,像一朵纯白的云冉冉飘升。很快,她掏出轻纱,准备进入完全的光。

“在完全的光里你会化成光,蒙上眼就能忆起自己是谁。朝最亮的地方去——月亮原是你!”自出生,这句反复萦绕在耳边的话早将月亮具象成飞跃中的伊米姬。

苏尔也在飞。

“她到底是谁?”王妃厉声责问。

“我会亲自进宫向国王汇陈今日盛况。她叫‘类’——万物一员!”如尔恭敬回答,“如果合理——接纳是最好选择!”

“那仙......心.......我.......”王妃语无伦次。

“这将是史上最壮观的一次修仙大会。”如尔兀自仰头。万物全被壮观吸引:公主高高飘进云层,满壁面具如绽放花朵般拥簇出环叠的路,一蓬如狸尾般灵动的火焰正在其中飞旋,带走每道环中最高那片叶。高台因全部目光的转焦已然消失!

“她循环往复地飞——层层上去,可是仙?”万物专注凝视——被看到才是真实存在。

当硕枝顶端的叶终于被飞影卷开,镜月之光即刻从连续缺口处直射下来——现出形状。世界因光将全部视线聚焦而消失,只留叠叠声浪兴奋升空。浪从每个位置散开、互撞、融卷,再散开、又碰撞、重汇合,终聚成巨大声流将同时被转移目光消失的苏尔裹挟住猛冲向高处,宛如空化的倒流瀑布。

苏尔便在其中跃荡:森林廓影、哈特国、东庄、大海依次呈现,如同一枚枚拼版逐步整合。当整个世界清晰呈现,跃入云端的苏尔便忆起曾有只小狸在每块拼版中奋力奔跑:如尔称它“类”;柏狄叫它“苏尔”,龚力唤它“妮妮”。

“我并非那些名字,但分明就是那只狸.......刚才我怀疑自己是公主,那现在——我又是谁?”来不及细想,全然的光出现——苏尔化成光。

“蒙纱看光还是光——没有最亮。”疑惑声传来。

“光在光中没有影子。”苏尔本能回答,“你是谁?”分辨意识带来的惶惑瞬间将不再是光的苏尔直拉下去紧贴住软软云堆。

“陷下去了,可头顶好烫——分明是冰山那些冰。”苏尔一凛,即刻弹跳——宛如跌落在冰山谷底。顶处的空无便在她坚定意识中如峰顶般被力量与速度击透——四分五裂。伴着巨烈嘶响,苏尔将手臂触向最高处。

“烫!”她惊叫,用力将空无震裂,片片冰碎落入衣袖在空荡中将体温激灵灵滚成一枚光珠入怀。月亮原来也是空的——因为看不见!

“火——火球!”万物却看得清楚。应该是球:它重重拖载苏尔急速离开,躲过顶空又一声巨响。

“冰——冰球!”万物再次惊呼,“看那黑纱——是公主!”

只有黑暗才能映衬出光明,苏尔没被看到——虽然她抢先一步。

“娘没看见我,爹也是。”苏尔失望睁眼——什么都看不到。柏狄说得对:光明就是黑暗——看不见就是不存在。怀抱光丹的苏尔回不去了:硕枝、高台、万物在光中全部消失。

“救救我。”她绝望盘旋。

“苏尔!”柏狄高声嘶叫。

“谁是苏尔?!”东庄狸仙树下那个怀孕妇人的声音。

“她不叫类——叫苏尔!”如尔将军急切应答。

“娘!”当所有声音包围过来,苏尔清晰听到自己的嗓音,“您不可能看见我——我同样找不到您。永别了!”一弯轻纱拂过,像母亲手掌般温柔蒙上苏尔眼睛。暗影带来光明:硕枝、高台、林影、土地历历在目——黑暗来路原是苏尔回去的路。

伊米姬却因不再能看见路而惊惶失措。

“妈妈,纱——飘了出去;我——回不去了!”

“别怕——妈妈在!”王妃果断应声,一株巨枝在她掌风中迎风飞起,跃到半空托住扑腾的伊米姬节节下沉,将伊米姬颠落到高台后直摔下去——下面是万物。

“天,砸下来了!”惊恐呐喊掀动急切向下张望伊米姬的衣襟,有光珠滚出、弹跳着飞入半空,被纵身迎起的王妃揽入衣袖。同刻降落的苏尔却试图将硕枝揽入手臂——她直接往外扑了出去。

“孩子回来。”又是东庄那个要被沉河女人的声音。

苏尔没有回头:她直飞出去,用力将枝踢远,又如火焰般飘沉着追过去,终托住枝影往密林深处窜。当枝终如箭般被远远抛向山崖,烈焰也象石头般直直坠下,在雷鸣般的轰响声中有女子隐约尖叫——她是谁?

无论是飘在最高最亮的天空还是躺在最低最暗的丛林,苏尔都没弄清自己到底是谁——她终究没被爹娘看到。取下蒙眼纱,头顶还是那片天——跟当年从襁褓中望上去一模一样。苏尔叹声坐起,将光丹摸出,细察一番后举高——往来的方向。她想照亮回去的路,却等来一个晃荡的妇人。

“孩子,是我——库莱姆王妃。”妇人拨开尖刺,推开叶片,迎光走近。

“你的脸.......你叫苏尔——在将军府长大——从东庄回来?”王妃蹲身,展臂,将苏尔轻轻拉起。

“当年差点被浸猪笼的是你?”苏尔一眼辨认出妇人,“你同样来自人间,硕枝又莫名断裂......”

“是我预先弄折它,断裂处透过的黑暗能指引伊米姬回来。”王妃答得干脆,“你们都要回来。”

“都回来?”苏尔后退两步,直视王妃,“蒙眼纱突然飘落,是不是......”

“是你......先碰到月亮,那撞击声帮助了伊米姬。”王妃缓缓走近。

“是吗?”苏尔有些失望,侧身走近一棵树,伸手摸干,“权力一直在您那里,不该让它直砸下去——万物都在下面。”

“不是你想的那样。”王妃跟上,轻声解释,“那枝外皮看似坚硬,髓却极轻,威吓力远大于伤害性——没多大分量。”

“也许面具不会受损丝毫,但那些从未被看到过的物呢?”苏尔激动转头,“如果因惊吓让它们从此不敢脱开面具,‘光’又有什么意义?”

“你说得很对。”王妃目不转睛凝视苏尔,“只不过,王妃又何尝不是一个面具——靠称呼界定的面具。”

“您的意思是——”苏尔一震,偏头看向了无一物的黑暗,“全是虚的——只有空荡荡的位置?”

“微光来于镜月,镜月源于始祖。”王妃一字一顿回答,“只有一步步走,一层层飞,回到最初——那里才有完全的真实。”

“就是说——在没回去之前位置是一切。”苏尔沉吟,慢慢托起金丹,审视两眼后将纱一层层裹上去,“那镜月必须在。”

“祂属于你。”王妃盯向金丹,“如尔说你叫类,王室先祖也叫类。”

“我叫苏尔——成不了仙。”苏尔摇头,面向王妃,将纱团拢递出,“联姻能把位置串起来——每个位置都要在。”

“公主同样只是个位置。”王妃颤抖着双手将黑纱细致抽离,留金丹在苏尔掌心,“你......”

苏尔被提醒般看向王妃眼睛:“告诉我真相。我娘.......是不是......就是皇后?”

“你见过她?”

苏尔紧抓金丹的手掌慢慢垂向腰侧,沉默低头。

“不是。”王妃肯定摇头,“正因为生不了孩子她才离开,让我——她的亲妹妹,去......找光!”

“那你可曾背叛过哈特国?”苏尔抬眼。王妃侧目,沉默,长吁一口气后走近,将手指轻轻掠过苏尔肩头——很快被躲开。

“哈特国至高无上!有些事......你留下来,我慢慢跟你说。”王妃无奈轻叹,望向密林深处。

“还好我不是王族。”苏尔跟着往阴影处望一眼,下定决心,再次转到王妃身前,将金丹递出,“交给公主——她从来、完全属于哈特国。”

“只是一个称呼。”王妃无视拒绝。

“不!公主站在顶处起飞,只有世代传承的荣耀才能疏离出存在却看不清的神秘边界。”苏尔大步上前,将金丹塞进被王妃紧攥的蒙眼纱,“在消失一切的高度与亮光中,万物都看到了这方纱,而它的主人是伊米姬!”

“被看见的传奇才能带来希望。”苏尔微笑着将王妃僵持手掌推远,“称谓是血脉延续标志,等光照亮所有,总有一天......”

“对,总有一天......”王妃哽咽。

“听,”苏尔警觉将食指竖到唇前,“女孩在哭,还有.......我需要银丹。”

“是人在哭。不过......”王妃顺从将银丹掏出、小心包裹进蒙眼纱后递上,“我替你娘谢谢你!”

万物也在感谢!当王妃从密林深处款款走出,呼声四起——“类!类!”

“她叫苏尔——来自人间。”王妃语气凝重。

“苏尔——苏尔!”万物四处张望,继续呼喊。

“从哪里来——就会去哪里。”王妃用刻意冷淡止住欢腾,领万物向缺口处的光柱虔诚膜拜,“光啊,请庇佑一切永远运行在各自轨迹——自然发生、自然前行、自然交替——源远流长。”

源远流长的信念让伊米姬成为本轮修仙大会胜利者——却没能成仙!伊米姬不仅拥有人脸,还有心跳,可当王妃将金丹远远投送入怀后,她的身体并未发生丝毫变化,只能回去地面。这次,她将沿石棱路一圈圈下行——将满壁面具抛之脑后。她的视线全然被光柱锁定:那是英雄最初和她最后血滴连接起来映出的光的形状。从此,她眼里只有光:远远一枚面具微光跃动起来紧随一蓬红色裙影而去。

“柏狄——回来!”

“喂了她银丹,还没醒。”苏尔背对跟过来的柏狄,将一个女孩轻轻移进硕枝叶影,“砸到她全是我的责任。”柏狄淡淡一瞟,走近,抬脚勾住枝丫,稍用力往上一踢,那枝便盈盈飞向天空,又飘飘落地——宛若轻鸿!

“当它还是哈特国硕枝——黑暗会凝聚出沉重。可现在,它不过是片羽毛。”柏狄上前将枝一把抓回,让阔叶重为女孩挡住直射阳光,“不过是你以为。”

“可她一直在哭。”

“那是‘心’的声音——无限轮回本代表无尽失落。”

“她到底遇见过什么。”苏尔伸出手指探试女孩鼻息。

“别急,银丹不仅能让身体复活,更能在重现过程中逆转三次时空,跟王族血脉在人间毁灭时同样神奇。”柏狄说得简明。

“嘴巴真在动。”细细察看的苏尔欣喜望了柏狄一眼,伏身下去将耳朵凑近女孩鼻尖。

“不关你事,我本什么好东西都不配:她——还有他。全嫌弃我,就算我像只兔子般永不叫唤.......我只想抓住点什么,却没想到根都是烂的——我错了。”苏尔一字一句重复。

“她——还有他,是谁?”柏狄忍不住插话。

“不记得。日子太久太远,只有疼痛才能唤醒记忆。我用柴刀割开手腕,一遍又一遍,就是想看那血不停地流,就像曾经的日子...........终于流尽了! ”

“大家叫我大妮,我原本不是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当连一口饭都吃不上时我才不再害怕,也许那就是自己。可她又来了,跪在床边,端满满一碗面——真香!”

“我离不开她,到处找——终于相遇。这次,我变成一个躺在她怀里的小女孩——跟当年的她一般模样。”

“她欠我的——别想抛下我;我很听话——如同她当年。只有让她一直欠债,就不会离开我。可她一直躲啊躲?”

“你在说什么?”

“终归是我没用:盐若失了味,不过被践踏;不结果的枝子,就会被砍掉......最初就错了——所有人都不喜欢我!”

“可以自己喜欢自己。”苏尔顺话接音。

“自己——自己是谁?”

“有她我才能感觉自己,就像被这根突然飞过来的树枝蒙住眼睛后,我才能看到千姿百态的光——真美。”

“她是你妈妈?”苏尔问道。

“我从来没有妈妈:前世没有,前世的前世也没有。她跟我一样!”

“那名字......”苏尔惶惑。

“村里所有女孩都叫妮妮,名字不过是被规整过的记忆。我要回天上去——找个能为我取个完全属于自己名字的妈妈。”女孩声音越来越弱,“告诉她,我不会再找她。大家都应该找自己,无需再见——各不亏欠!”

“她到底是谁?”苏尔大声询问——没有回答。

苏尔站起身,摊开手,望向柏狄,说道:“她死了——手心还是热的,哭声应该是她割伤自己时的不甘与挣扎。银丹没起作用。”

“是她的心想走。”柏狄回答,“心在——都在,就像哈特国的秘密在——金丹才在。”

“‘仙’的传说会不会也是一层纱?”苏尔蹲下身将手中纱帕覆上女孩眼睛。

“谁知道呢?”柏狄跟着蹲下,伸手将纱抚平,“王冠也好,联姻也好,都是蒙眼纱:不看就没问题——不想就跟自己没关系。”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苏尔:“这次,我打算跟你走。”

苏尔却软软倒下。在柏狄惊愕的注视中,她圆睁双眼一层层被压缩扁薄,终化成一张纸片人贴向平躺在地面的女孩——瞬间消失。柏荻在呆怔中伸手去拉——满是空无。他突然明白,大声叫道:“银丹——你跟银丹原为一体!你是王室血脉!”

“苏尔,你变成了她!”

“苏尔,记得回来!”

“苏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来自哈特国——时空碰撞会让当下粉身碎骨。”

一个晕倒在山间的女孩被人抬回。几天后,平躺在破旧木板床上的女孩苏醒。睁开眼,她发现眼前不再是暗淡天空,而是一双愁苦哀怨的眼睛。

“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双眼睛分明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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