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林莉的头像

林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5/19
分享
《灵狸》连载

第五十四章 色彩与空白

“迪波,忘了这一切!”焕老师摇着头肯定,“别记挂——没有真相。”

“不!我们辛辛苦苦抽丝剥茧还原了这家人的故事......”我轻轻摇头,“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你想干嘛,你希望赋予每一种人生意义——为此竭力求证因果。”焕老师叹一声,走近一步,“意义就是过去了。詹姆叫什么名字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座城市某栋大厦最高层,有个男人曾站在那里俯看过。那段日子承载着他的梦——他的痛——他的挣扎——他的坚守与放弃,填满那段时空就是他存在的意义——独属于詹姆的世界。”

“至于你说的大妮、二妮真真切切来自于某个神奇国度,还间断在梦中出现——谁能证明?”他说着,稍后退一步。

“我写过小说——我妈知道。”我喃喃回答,突然觉得搞笑:没第二个人同时体验过的任何情景都明显不合情理——缺乏见证。

“你也知道是小说......迪波,小说靠想象,不是现实!你如今要做的是回到现实——真相就那么重要?”我坚定点头。

“那你想怎样——也去跳江——亲自问问大妮和詹姆?”

“就算你真梦见过他们又能说明什么——无非是心出了差错——精神患了某种疾病。”

我无话可答,却不甘心:“难道我们不应该深挖下去,寻找线索?”

“到处都是线索,从来没有真相?即使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的事件都算虚无。每个人都被困于认知牢笼无法自拔,只能构筑各自以为的真实世界。”

“比如,孟阿英为自己构筑出一个以为能不断超越的枷锁——缚人缚己;老吴替自己创造出数个满怀诚意的“仙女”传说——救赎幻灭;二妮只管吹五彩泡泡——意图隔绝残酷;詹姆则沉迷于不断进取——借翻滚的力量去握控野心......你以为学了点心理小常识就能评判人生?”

“每个人自出生就被指定绝对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如同漫天花瓣随意飞扬:降落洼地自以平土为务;现身高山将与岩石作伴;浮于海洋当然踏步浪尖......瓣本都是花,落地便完全不同:境况决定道路。当然,这只是最浅显比方,真实人生比这复杂万千倍。各自领域中,有人以剑当器;有人握刀为利;有人两手空空......能定谁是真相?”我无话可说,垂头看脚尖。

“如果你觉得还不信服,跟我来。”焕老师轻挥一下手,引我去街边小公园深处。

林中小片空地中尽是言语疯狂的人:穿暗绿格裙长发女孩拖着双细高跟鞋跪趴爬行,如奴仆般仰望另个着紧身短黑裙、露了大半截白腿也踩着细高跟鞋的高挑女孩:女孩笔直站立,挥舞着一根长长棍子,居高临下审视并怒斥:

“我让你爬你却趴下,听不懂人话吗——给我叫!”

“咋叫?”

“汪——学狗叫!”

“那不行,太过分了吧!”

“给大哥叫一个,你说大哥旺不旺。”女孩果然驯服爬到一架低低支起的手机边“汪”地叫了声,引来屏里嘈杂爆笑。

扭头看别处:一个头戴财神帽、脖子上挂着层层套圈般金锁链的男人半仆于地,发了疯般对着面前一个低矮麦克风歇斯底里嘶吼:“来,上上上上上上!”然后颠颠地蛙跳,唱着“我是小牛马,请给我打赏”的自创歌曲。

再往远看:某年轻女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边大声宣布自己是扫地机器人,边满脸乞求地对着镜头夸张大喊:“请欣赏我的才艺表演——才艺表演!”......

“这是在干什么?”我抿嘴,收回目光。

“直播——求打赏。”焕老师淡定作答,“詹姆的玩空手法不行了,精英招唤早不管用——‘奴颜婢膝’才能引发关注。求财的求财;买笑的买笑,人人都往以为能开心的地方去——竭尽全力。”

“开心?他们也配——行尸走肉!”我不屑地掉头往外走。

“你太狭隘——他们难道不属于于此刻世界?”焕老师跟过来。

“‘栽者培之——倾者覆之’,不过是一堆很快就会被丢弃的垃圾。”文科生嘴里总能冒出经典语句。

“对——‘覆’。”焕老师接话,“‘覆’不是‘毁’,而是循着事物本来的样子慢慢萎消,如同颓去的叶化入泥土——回归‘空白’。”

“‘覆’只为‘空白’;没有‘空白’就不会有色彩!”焕老师掉头一望,“我承认,明天甚至下一秒,所有毫无价值的理念就会在短暂的狂欢中彻底被遗忘,但事实是——空白同样属于拼图中的一小块。”拼图?我心一颤,停了脚步专心凝听已驻足往前方正视的焕老师说话。

“任何存在都合理,‘空白’本标志‘没有’,有些人根本不需要思想——更无需纠结真相。知道得多,欲望也多;想起图画,谁都想凝结色彩;抹上色后,又奢望能被惊叹;待新鲜感过去,肯定渴望幻变成另种色彩......痛苦自然无穷无尽。其实,想明白了就能理解:任何色彩都靠‘空白’呈现;色彩与‘空白’无非扮演角色不同——没有优劣主次之分。”

“整个世界如同一枚客观存在的巨大钻石,供所有人观赏:位置不同,角度便不同——画面也不同;时空不一样,光线肯定不一样——色温也不一样.......虽然每个人面对的是同个世界,但看到的形态光芒完全不搭干:没人能向他人证明自己世界正确,也没人有证据指证他人世界错误。立点决定风景;景像牵引走向;走向决定方向;方向带来体验......独属个人的行进轨迹就此出现——我们称之为命运。”

“情绪往往来自人这种灵性动物在各自世界碰撞中的本能抗拒——毫无意义。每个人自出生便受限于时空与认知,当下所做一切决定都从来是人能做的最好决定——这叫命运的不可抗性。”

焕老师说完,疾步走出公园,站定路边,直盯住我眼睛说道:“这样说吧,从某种程度来讲,几乎人人都是妄想症患者。当你一步步接近真实,就会明白——最大的善是知道没有善,不想就对了......”

“不想——像狗一样活着也不想?”

“活着就是真理——往前去就是美;比智慧更高的智慧是庸常——全为活着。”

“即使毫无意义。”我低语。

“接纳一切,允许所有。”焕老师走近,探指触一下我的肩又如被电到般反弹回去,“迪波,你妈妈很担心,让我带你亲身体验孟阿英这家人的事件。也许你感到神奇,或者,它真的跟你某些怪异想法发生过巧合,进而萌生虚实合体的印象。但对于我——一个专业心理咨询师来说,这样的事几乎隔断时间就能碰到。”

“每颗心都是一个不可能被他人了解的小宇宙。缘起缘灭——神仙的局;好聚好散——凡人的事......”

“看清自己——当下活着的自己,陪他出发、寻找、填满、清零;鼓励他再出发、再寻找、再填满、再清零......周而复始——过程就是‘道’!”

“生活如同打向沙滩的浪,一波接一波,一波将另波压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观察浪潮不断涌现、平复、化为泡沫,再涌现,再平复,再化为泡沫就是走在‘道’上的唯一意义。”

“那还开什么心理培训班?”话语明显无力。

“学习是唯一能试着理解甚至猜测其它立点风景的方法。当觉察出另种甚至多种世界,也许能觅到所有世界里共有的秘密——光。咨询师就是那根指向月亮的手指——引人追光。”

“光是什么?”

“爱!”

“爱是什么?”

“完全的责任感。”

“责任又是什么?”

“竭尽所能掌控——心无所愧接纳!”

“方法?”

“保持良善,无所畏惧地面对一切——跟心走!”

爱——良善——跟着心——他想说什么?我思忖抬眼,四目对视让空气浸润出可怕的安静。

“迪波,如果你感觉不甘,可以把最近经历当作不存在。”焕老师轻轻发声,“孟阿英是精神病患者;老吴不过是出家人;大妮二妮由文字幻化而来;而詹姆——只是个信口开河的虚空名称......曾经的——别纠结;往前走——创造自己的世界!”

“自己的世界?我看到的、经历的、想知道的——全然没有,然后宣判要重新创造?”这话听起来耳熟。

“每个人如此,你也许稍幸运,路上一直伴有母亲的影子——她希望你快乐!”

“母亲?”我望着这个穿上棒球服就能阳光得叫哥哥的男人,被一种怪异直觉直接逼拢:我想起母亲从某天起就再也离不了的那条松鼠项链锁,更想起焕老师那把经常替人催眠雕着同样一只动物的小锁。我早该有所察觉,却从没想过将它们联系起来思考———焕老师比母亲小整整十一岁。

“是的,你母亲!”焕老师眼睛略偏移,“我们打算月底结婚。”焕老师——我母亲?!如雷贯耳——如雷贯耳——如雷贯耳!

“爱人——良善——心!”我一字一字从喉咙里硬挤出几句话,“你在教育我允许你们肆无忌惮地通奸!”

“我们最近才在一起!”焕老师往更偏侧看,“你长大了,要理解母亲——她活得非常痛苦。”

“她——永远骄傲——永远站在人生颠峰,就算沦为打工总裁都在筹建‘共同体’,原来你们预先就`共同’了——我真蠢!”我呵呵冷笑。

焕老师微微一叹,将眼光四处游移:“那时,她每天黄昏都会去小区公园人工山包下看林梢漂亮的松鼠跳来跳去——我也在那。熟识后,她抱怨人生是场永无止境的升级打怪游戏,总以为再站高点就能结束奔忙,可爬得越高,现身怪物就越大......她很想当一只自由自在的松鼠——我也是......”

“所以,你们定情了——打造出一模一样的催眠锁——堂而皇之为不道德披上一件光鲜外衣!”我打断他的话。

“成年人会对自己行为负完全责任,每个人都有权力追求想要的生活。我一直强调,没有对错——没有真理。”他的言之凿凿激怒了我。

“对,都是虚无——那你怎么这样热衷老少配?!哈哈哈!”我猛烈大笑,泪全涌出来,“詹姆没说错,只有钱不虚无——我母亲有钱;将来,她老了——没钱了,你会不会告诉我,美好本来短暂?!”

“的确。”焕老师恬不知耻地点头,“美好从来指向脆弱,如同海滩上的沙雕——不堪一击,但它能驱赶孤独——哪怕只有一分钟!”

“你果然连撒谎的勇气都没有?”我笑得更大声,用指点向他鼻尖,“焕虚伪——焕骗子!

“谁都不知道下秒钟会发生什么,往前去——跟定心,才最接近真实!”

“去他妈的心——去他妈的真实!”我的心明确跳出来发声,“一个心理导师,每天指引大家往内看——强调专注;时刻论证去掉多余部分便是艺术——‘美’永恒等待于任何存在。然后......”

“自己巴巴跑去一个富婆身边粘附——荒谬!哈哈哈!”我极尽力量扭曲嘲讽表情。

“你听课很认真,但忘了——学习是为理解理念。理性带来宽容,就如你是文科生——我是理科生——你母亲是生意人,能相遇就说明依着某种共同感觉我们正殊途同归。”

“‘万物一体’,往内到尽头——‘物化’会呈现;向外看宇宙——‘心’必定等在最远处。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也没有‘劳而不获’。”

“生命是一场被理念控制的电脑游戏,运算数字只有‘1’和‘0’——前进或清空。前进伴随苦痛,清空代表结束。情欲也好,成瘾性也好,无效行为也好,都为对抗消失。生活的浪峰浪谷里本存在着大量泡沫。”我听得目瞪口呆。

“二律背反你学过——没有结局,‘1’和‘0’指向无限绵延,唯当下体验才是真实——标志并延伸前途。”焕老师说得兴起。

“体验?”

“对,感受‘爱与被爱’!”

“就是‘负责与担责’?!都沉重且痛苦——你真能说!......”我冷笑,“接下来你该会告诉我,爱是三维世界里最大能量波,它螺旋上升,起点跟终点不断投影式重叠,将生命层次举高,我应该为你们感到幸运——完全接纳并允许......算了,不如直接命令我必须忍受——顺从安排!越来越好笑!”

“活着只能这样。你母亲最近决定跟我一起办个公益心理培训班,你的老师庄教授也加入了......”

“一起像羔羊那样献祭——担负完全责任,我懂——什么都懂!”我拼命地笑,眼泪连串着涌出,“请她放心——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希望你不绕弯路。”

“她以为自己是上帝?哦,不,是拯救我的‘仙’?呵呵......先吹个五彩泡泡飘啊飘,接着半路扔下我说做人要靠自己,然后强调每个人都在孤独前行......最后宣布即将跟你度蜜月。”我将眼泪忍住又迸流。

“我无法跟你解释这一切。但记住,只要开心就代表走对了路。”焕老师说得恳切。

“我知道你很开心——她也是;但我实在讨厌你——包括她,我高看了你们,她自己不知廉耻才指望我光耀门楣——想得真美!”

“她不是送我学心理吗?她不是要我去了解原罪、欲望,然后学会原谅与宽恕吗?你告诉她,我太笨,只学会了一个字——罪!”

“让她赎罪!”

“我灵魂与她不相关,但肉体是她所带——她必须负责!”

“转告她,我今晚就会搬出家,别忘了每个月给我汇款八千——那才是她该做的!真理就是让自私鬼自食恶果!”我的嘴唇由着空白大脑牵出叽里呱拉一堆话,双脚随之步步外挪:离远——走远——跑远;滚吧——这个世界,让它象身边棵棵被我连续甩在身后的树木——快快滚开!

我没再去见母亲——她当然也没必要见我!她很幸福——如期跟那个小她十一岁的男人结了婚。我猜她不会再需要那把催眠锁——更不需要我。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那每月准时汇进卡里的八千块人民币!

她终究不想当松鼠;我不一样——我看到的是一只狸!在世界不能给我真实依靠的时候,我需要一棵系满红布条的“狐仙树”安抚脆弱的心——那是多么鲜明的色彩。

可我成了“空白”: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能干。“空白”真的是小块拼版:我如同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般走近各色人群倾听。很多时候,我想插话,告诉人们事件不是看到的模样,但很快明白什么叫徒劳:任何劝导与告诫都会被人们烦悲恼恨怨躁的神经质拒收。人只痴迷沉醉于自己世界淋漓尽致渲染本就着迷的色彩——我本负责留白;可我——却想成就他人世界里一抹能被关注的醒目色彩!

我渐渐减少了倾听次数,却很快被颓惫与虚弱的空洞攫获。原来,接近人群虽然是靠近麻烦,但麻烦也能填充空荡荡皮囊——暂且抵挡大气压力。

这个世界一定隐藏着秘密,让我像迷了路般四处闯荡——连梦都不敢做。我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如同母亲当年,毕业那年看到兴许仅仅只是梦到的那只火红色灵狸就这样逃窜得无影无踪——伴随它一起失踪的还有我自己。我找不到那些陪伴过我的人了,“曾经”宛如被偶投过几颗细碎石子的湖面,稍翻起几片涟漪后复归平静——提醒从来没有真实事件发生。我的过去在与母亲决裂那天被悄悄湮没在时空的潮水里——无声无息。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