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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校门口那群人不一样，我衬托不了景致也无需反衬。我拥有跟庄教授同样能将眼睛藏在光圈背后的镜片，它清晰成像出一条无限延伸的华彩大道，让我即使被淹没在拥挤车厢也感觉不到丝毫颓败征兆。
车窗玻璃正迅速褪去繁华，莫测呈现出在速度中变形的街景——光的层次决定万物形态。当拐弯进入全黑街道，一张叠铺在密集头颅上的淡漠人脸不容分说将视角颠覆——我清楚看到了“我”。人与人毫无间距无处可逃的物理位置让我慌乱，如同眼前疯狂乱飞的蚊虫，它们向着灭蝇灯蓝光玩命冲刺，“啪啪啪”地在我心头击打出生命最后呐喊。
“往左飞啊，蠢！”我默念，将脸努力贴近车窗——靠近自己好过回头与人迎面时鼻对鼻、眼对眼的尴尬。当视线中盈满自己时我立刻觉察到念头的愚蠢——如果背过身，那盏灭蝇灯正张着蓝汪汪的嘴狞笑着守候在左侧。
我果然愚蠢：刚抱怨完站名播报声的打扰，又庆幸它对即将坐过站的提醒；才不屑司机僵化微笑，又意识到自己懒得调整刻板表情.......人人都蠢：路旁新开烤肉店用格外喧嚣的乐声逼退一拨拨想探究竟的行人；新穿了统一制服的保安悄躲进格子间费力撕扯紧正的衣领......很多事情跟想象大不一样,但不一样并不能证实应该一直像原来那样,只有往前去,如同我现在——当发现家中大门密码锁失去亮光后立刻于一无所见中反复掏摸出钥匙摸索着开了大门。
密码是由父母共同设置的生日组合数字，它能被完美记住，可惜当电池耗尽，完美便失去意义——没有任何东西会被控制。进门我便将门扇归位，看到父母危坐在沙发两端——背面大幅银镜里播放着乳胶漆广告。
母亲最喜欢大镜子。当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刚尝试用红木饰面板装裱白墙，她就花高价从省城运回几张深蓝色黑框大玻璃镜挂在客厅每面墙壁正中，影影绰绰复制出另一个世界。
“图的新奇热闹。”穿白色老头衫的母亲远远站立，欢喜地看着被自己带回家的顾客在镜前打转。
“真好看。”她将自己纤瘦身影尽量往框外避，由衷赞叹那些穿着她摊位服装的高矮人影——那才是她镜子世界的主角。
“是好看。”顾客眉开眼笑，“这镜子气派。”朦胧本是天然滤镜——能过滤掉不想看到的真实。
父亲不喜欢，他说这是欺人和自欺。
“生成的眉毛长成的像，母鸡怎么照都不会变成凤凰。”父亲用高贵出身平衡自己从不见涨的工资。
“三代才出一个贵族，阶层早就清零。城里户口不值钱，让客人开心才是钞票。”母亲拿抹布将朦胧的镜子擦得锃亮。
“暴发户！”父亲悻悻。
“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有了富一代才有第三代。”母亲转身——她并不喜欢在镜前逗留。
“我爷爷中过举人，我爹正规大学毕业，要不是高考取消，我......”每次说到这里，父亲就会住口，然后在客厅游走。他会在每面蓝镜子前一直扒拉耷在他明亮额头上密黑的发，用深幽佐证源远流长。
没家世的母亲只关注能用钞票引发的风潮。没两年，蓝镜子就成为家家户户吃饱穿暖后的审美标配。这让母亲心生厌倦，她大张旗鼓地将镜子拆掉并在众目睽睽中将它们扔进垃圾堆，代之以彩色墙壁与素白家俱。别出心裁引来啧啧称叹——人们如潮水般涌入观摩议论。
这次母亲将整面客厅主墙镶上顶天立地的银镜——闪闪映照出穿最新款连衣裙的余老板和她的加盟追随者。当模糊被清晰取代，母亲将顾客全部引向自己为新创品牌专柜定制的穿衣镜前——依然都是挺拔修长的主角。
“与众不同来自良苦用心。用窄而长的镜子圈定站立范围，高低搭配好几盏射灯，找到最佳光影角度将镜子微微斜放，恒定了人的视觉固定美便会出现——看得到的美才是真的美。”母亲这样传授生意经，她却喜欢站在被客厅唯一顶灯映照得一览无余的平面银镜前端详自己。
“想过好日子就要看得通透，然后努力改变。”母亲说这句话给父亲听。父亲不愿意听——他认为本来的样子最好。
“怎么变都成不了电视剧大女主，省省吧。三十六岁——明星老了都没人看。“
“我当自己戏台的主角。”母亲答得清淡。她微举左手，腕上昂贵得不容反驳能将人灼盲的金灿灿腕表谦恭陪衬出母亲并不嘹亮的歌声：“孤独站在这舞台，听那掌声响起来......”
父亲跑进卧室躺下,终没忍住，远远喊道:“真当自己是明星？余家老三！”他讨厌如此明亮的镜子——映出他越来越高的发际线。
“别酸！”母亲止声，侧头回应，“如今砸三铁，当乞丐还是明星全由自己决定。”
说完她将头转回继续专注凝视镜中的自己，下定决心般说道：“‘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的日子已经过去，只要自立自强， 人人都是明星。凭的是真本事！”然后她继续唱歌：“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
父亲被母亲坚定的不屑激怒。他跑出卧室，直冲向大门，一把拉开门扇，高声叫道：“你强、你狠！要不要唱给整栋楼人听？问问有几个人真喜欢你？”
“不强不狠就有人喜欢你？哈哈哈，要紧的是拼命往前跑，把人远远甩在后面。”母亲平静应声，一步步走到门边，停止片刻，突然情感丰盈地朝外面补唱一句，“告诉自己要忍耐。”
她故意营造出的从容让父亲摔门而去，丢下一句话——“不要脸”。
事实证明不要脸的母亲奔跑方向很正确。没过几年，省建材城在我家附近圈了地，打造的样板间跟我们家一模一样，除了没有那面陪伴母亲演戏的银镜。
母亲却不想再演戏——那年她付了昂贵租金将店铺积极改址到新开发商业区并被评为企业明星。
“量身定制的骗局！我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那些名店都是不交租金用来擦亮招牌的。小店老板信的是我，大家因贸然进驻生意全垮了，开发商还高兴得很，说正好换一批。”母亲懊恼地将摆在餐柜正中的奖杯扔进大黑垃圾袋，“我是帮凶！”
不久她将自己苦心定制的穿衣镜全砸碎，用从行业隐退向追随者们谢罪。要想逃离越来越隐蔽的骗局只能漫溯到更深处——母亲很快成功将自己隐进新建开发区一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成为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布匹供货商。
“神秘延展距离，距离创造美感。”母亲开始醉心美学。她想拉开距离的不仅仅是跟那个奖杯，还有她眼角不断叠现的皱纹与体检化验单上升升落落的符号。她首先在空间上与过去划清界限——将陈旧的家廉价出售，去新区买了一套全江景大平层。大户型小区的邻居们因空间隔断很少碰面，能感觉到的只有目光——窗帘后的窥伺谨慎评估着每个人、每件物的价格。价格决定价值——母亲开始重建家园。
父亲也在用价格评估价值。有人跟母亲递流言说父亲深夜在酒吧里喝得醉醺醺地给排队年轻小姐们发小费——她们全殷勤躬腰称呼眯缝着眼的父亲“索总”。索总那掉了一半头发显得光秃秃的脑门只有在艳彩霓虹灯烘衬下显出同样的璀璨。
母亲只关心新家的璀璨。到处都是镜子——或大或小，或整体或零碎，或隐藏或展现。拉开柜门，走到门后，来到床边......每个以为被隐藏掉的平面上都是明晃晃一片。那些繁琐宫庭款式桌柜的起承转合之处也被仔细拼合进闪耀金箔，它们在不经意间闪花人眼目、让任何身影无处逃循，如同正担任纺织公司最高领导人的母亲——总能因蓦然出现而感觉无处不在。
与这些镜子相呼应的是母亲背包上无时无刻都在反射夺目光彩的银色LOGO和缀在昂贵套装前襟晶莹华丽的银色纽扣——交相辉应的光芒席卷掉整个时空。
“关注细节——唯一唯精！”母亲再一次以华光万丈的精心布局、贵不可攀的鎏金工艺和一句谁也听不懂的顶言真经彰显出走在时代最前沿女总经理品味。每个到我们家参观的客人都表现出对复杂、繁琐、金灿、光亮的钦佩。
“真气派！余总有文化、有品味！”
“看起来就贵——真真是成功人士、女中豪杰！”大家七嘴八舌，母亲幸福满满。她穿着舒适的法国进口雨露麻波罗衫随意一站就是焦点——处处镜子处处光。
她赢了——父亲完全放弃发言权。
她真正需要的却是“断舍离”。考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我回家发现母亲在抄诵《金刚经》。“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她在窗前念念有词地虔诚临摹几张字帖,左手肘不远处的桌面流淌着白色禅烟。
致命的闲暇缘自她公司必须重组的现实。只有情欲、成瘾性与无效社交能抵抗这种致命——重新装修住所成为她首选途径。
当被安置在酒店住了半年的我跟父亲被允许搬回来时，一个崭新世界呈现在眼前：灰地灰墙灰沙发，木桌木椅木背帘，极素极朴得连门都没有。
“余总裁这是在想念余老三在农村的那个破木屋？”父亲冷笑。
“那时最纯粹。”母亲说得向往。
“‘风水轮流转，转完回本家’。这是最基本的道理。我祖宗几代都是秀才，就算我只是个五级钳工——‘本’还在。想开点，你那纺织公司当年是趁改制拿到手，风光了这么多年，如今被吞并也很正常。”父亲高兴着母亲的悲伤，伸手扶向空无一物的门框，却惊讶发现落地水晶镜门全隐在厚墙壁中。
“不断壮大才能生存。‘风投’说只要我一口咬定公司是电商供货源头，一直在盈利，资本就会注入通过收购工厂借壳上市。”
“那好啊，你又往上跃了一步。放心，只要你对得起我......”父亲将水晶镜拉出来照了照又推回位,“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哈哈！”
“我不想撒谎。赔钱就是在赔钱,被冲击就是被冲击了。你说得对——转完回本家。当年公改私，如今私改公，轮回而已。”母亲轻叹。
“对，回去了，你又成了打工妹。哈哈哈！”父亲满意地点头，环顾四周，“怎么折腾都是徒劳。看这装修风格，它叫‘侘寂’，意思就是啥都没有，就是性冷淡。哈哈哈！你玩一轮了，我还没开始。等我看够了花花世界才能理解你啊——打工的余总裁.......哈哈哈！”
“跟外面的花草说这些去！”
“真也好,假也好；打工也好，总裁也好，都是我老婆，家产一半归我。”大腹便便的父亲开始肆无忌惮，“放心，我不喜欢你的钱。从前听人讲‘黄凤楼飞金’的故事觉得荒谬，原来是真的，因为我也想试试。飞金——飞金！”
母亲沉默——越来越沉默。她已经厌倦打扮——衣柜里常年挂着整打同款浅蓝牛仔裤以及素白T恤和衬衣，但她依然喜欢镜子。将极简灰白沙发背后的极简原木饰板拉开，里面还是一面顶天立地、横贯左右、似曾相似的壁镜。她经常跪坐在沙发上伸手触摸镜中的自己，轻声低咕：“当视线清楚时，空间真的变大了，只是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