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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人的行踪,还是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其中就有烟霞草堂的邢山花和邢杏花。
邢山花是邢廷荚的女儿,名字叫山花,人也长得像一朵山花一样,特别是她挺秀俊俏的鼻梁,与一双被新知识滋润的眼睛,愈衬托出她的脱俗之处。杏花是邢廷荚的侄女,长的圆脸细眉,比山花小一岁。两个女子都受了邢廷荚的影响,放大脚,读书识字,追随新思潮,向往新生活。
邢廷荚是醴泉县邢家堡子人,是光绪十七年(1819)科乡试,曾受业于味经书院刘古愚先生门下,追随先生从事教育实践,在醴泉县九嵕山下的烟霞洞,踏勘山田窑洞,设立义仓,以义仓之息供给义学,创办了烟霞义学,并规定幼童八岁即可入学,借以普及乡村教育,使人人能够读书识字。之后在刘古愚先生的鼎力帮助下,多方筹措经费,在烟霞洞边的山口村营建了烟霞草堂。
邢廷荚重视女子教育,与学友在陕西发起成立妇女不缠足会(俗称大脚会),并从自己的家里做起,叫自己的女儿山花、侄女杏花一律不缠足,到义学读书识字,甚至叫她们学骑自家的骡子。他希望孩子长大后能像自己一样,为国家做事。这一行为,在当时被众人认为是畸形异端,被当地人讥讽谩骂,他却置若罔闻,毫不动摇。
戊戌变法期间,他受刘古愚先生指示,率陕西十余名举人晋京,以会试名义,“为桴鼓之应”。到北京以后,即与学友一起去拜访维新派领袖康有为和陕籍京官宋伯鲁,共商救国大计。
他落榜以后,随之去了志士云集的上海,拜访维新志士,选购各种西学和时务之书,研究救国之道,并考察改革教育与培养维新人才的办学体制。不料百日变法遭遇失败,上海之地难以久留,遂心情灰暗地返回陕西。
由于变法的失败,刘古愚也被革职,邢廷荚便邀请老师移居烟霞草堂著书立说,继续从事讲学。几年后,刘古愚受陕甘总督邀请赴甘肃讲学,任甘肃大学堂总教习。
可以说,邢廷荚是附近最有学问的人,是最早具有新思想的人,是醴泉县域最早剪去辫子的人。平常的日子,他总是穿着一件青蓝长衫,围着一条长长的灰色围巾,文质彬彬,很有儒士风范。
这一天吃过早饭,山花和杏花坐在从草堂院子流过的泉水边(这条泉水就是从烟霞洞那边流淌过来的),又说起以前邢廷荚从上海带回的书本里的插图,杏花就曾问过廷荚:“二大(二爸),这书上的女娃是中国娃还是外国娃?”
廷荚说:“当然是中国娃。”
杏花说:“哪为啥穿这么怪的衣服?”
廷荚笑道:“你说她们怪,她们还说你土呢。如果是在北京、上海,你们还穿着像麻袋一样的衣服去读书,肯定会被人耻笑的。”
杏花问:“难道她们个个都穿这种紧腰的衣服?”
廷荚说:“在北京上海大家都这样,已经习惯了。”
山花忍不住问:“那西安呢?”
廷荚说:“西安各大学堂也在流行。”
杏花一笑说:“二大,这也算是新生活吗?”
廷荚说:“当然算是。”
杏花说:“那我和山花姐也穿这样的衣服行吗?”
廷荚想了一下说:“我们是在乡间,毕竟不是在西安,更不是在北京,你们如果想改,可以稍微改动一下,不过分就好。”
现在,两个人又想起这事,想象着自己穿起那种紧腰鼓胸的衣衫是个啥样子。于是,她们就站在泉水边,用手指掐住自己像麻袋一样的衣衫的腰部。结果,俩人哈哈大笑,羞红了脸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穿着这样的衣服走在大街上,还不把人要羞死。话虽然这样说了,可事情却让她们浮想联翩,杏花甚至情不自禁地说:“山花姐,我们到西安去念书,这样的话就可以穿新时代的衣服了。”
山花却另有所思地说:“我们真应该去看一看外边的世界,看一看外边的新生活。”
杏花说:“二大能同意吗?”
山花说:“我大(父亲)是去过北京上海的人,他会同意的。”
杏花细眉一扬说:“对,我们都十六岁,已经不是小孩了,等二大来了,我立即给他说。”
此时,廷荚正好从草堂外边散步回来,杏花高兴地喊了声“二大”,但还没有等她开口,廷荚却忧虑地对杏花说:“你大又捎话过来,叫你回去呢。”
杏花一听立即愣在那里,情绪一落千丈。她一脸的忧愁,立即双手抱住膝盖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她自顾起身向草堂外边走去,沿着蜿蜒流淌的泉水来到山口村外边的一处土丘上,坐在一棵杏树下,愁眉苦脸望着春天里的大地,悄悄地落起泪。
杏花她大捎话叫杏花回家是有原因,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大她妈已经给她订了婚事。现在,她已经十六岁,在左邻右舍眼里,已经是长大的姑娘了,已经到了要出嫁的年龄。在过年的时候,她大廷智就反对她再来学堂,但她坚持要来。为此,廷智发了脾气,隔着墙骂自己糊涂,说:“这都因为当初听了你二大的话,叫你又是放大脚又是读书识字,弄的十里八村的人笑话,到今天,竟然不想回家了,鬼迷心窍在学堂里要往老里长呀!
廷荚就圪蹴在墙这边,默默地听着他哥的话。
杏花为了能继续去学堂,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以此来抗拒他大。两天过去,她妈心先软了,反过来劝杏花她大说:“你就叫娃在学堂再待几天嘛。”
杏花她大说:“越待心越野了,越管不住了。”
杏花她妈说:“叫娃她二大给娃好好说说,杏花最听她二大的话呢。”
廷智看着不吃不喝的杏花,黑着脸到隔壁找他兄弟廷荚去了。廷智见了廷荚,开口就说:“这都是你干的好事,你出去打听打听,哪有像咱这样的娃,犟的像驴一样,连他大的话都不听了。”
廷荚不好说啥话,只是反复地对他哥说:“我再劝劝娃。”
廷智黑青着脸说:“杏花听你的话,你就看着办,叫娃上天去呀还是入地去呀!”
廷荚倒气笑了,他一时半会给他哥也解释不清,继续好言相劝说:“你不着急,我后边慢慢给娃说。”
山花见杏花出了草堂,自己也跟着出去,陪着落泪的杏花一起坐在杏树下,默默地望着春天里的大地。
过了一会儿,山花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哭我也想哭,咱姐妹俩心里都是一样的苦。”
杏花说:“我难过是因为我大叫我回去,你难过个啥呀?”
山花说:“你今天回去,我也不能一辈子待在学堂里呀,我和你是一样的熬煎。”
杏花不好气地说:“那咱俩一换,你替我嫁人去,我替你待在学堂。”
山花哭笑不得地说:“这是能换的事吗?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杏花说:“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嫁人,不想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过日子。”
山花忧愁地说:“我知道,你不想和不认识的人过日子,是因为心里有二娃。”
杏花生气地说:“谁说我心里有二娃?”
山花轻声一笑说:“看把你急的,有没有你心里不知道?”
二娃是李老伯的儿子,与杏花年龄相仿。他长得厚嘴唇,说话慢,给人一种老诚的感觉。之前,廷荚办义学的时候,二娃就与山花和杏花在那里念书,后来又一起来草堂念书,一起到山口村与民团的人跟着杨拳师学拳术。去年的时候,二娃不念书了,回去和李老伯一块经务草堂里的田地。当初,廷荚在营建烟霞草堂的时候,在山口村置买了几十亩田地,用来种粮食,以解决学堂的供给。同时,为了解决耕田种地和出门的交通问题,还饲养了牲口——一头骡子和一头牛。
杏花擦了一下眼角的泪说:“我是喜欢二娃,更想到外边去,去过外边的新生活。”
山花说:“我和你一样,也想到西安去读书,也想过外边的新生活。可我大自从上海回来以后,一直心灰意冷的样子。”
说着话,她们就看见了黄树螂他们骑着马从春天的田野里走过。
杏花到底还是少女,身上还没有褪去孩子气,看着三个骑马的人,就好像把刚才的忧愁忘记了,好奇地对山花说:“姐,看那几个骑马的人。”
在这偏僻的乡间,很难看见有外边的人经过,更何况是三个骑马的人。
山花和杏花好奇地看着,直到他们走进了御道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