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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民带着队伍回到小屯渡口以后,从早到晚躺在土炕上一句话不说,眼睛直直地望着窑顶。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泾河岸上,听着河水默默地落泪。
他胡子长得更像是荒草,头发乱得更像毛柴了,本来棱角分明的脸,现在看上去成了皮包骨头。
这一天,杨拳师说:“好长时间没有上山,我想回去看看师傅。”
山民叹息一声说:“那你叫上二娃,咱们一块走吧。”
第二天,三个人骑马来到山口村,二娃回去看父母,杨拳师独自上山去了。
山民走进草堂,廷荚和山花都愁眉不展地坐在院子。山花看见山民,惊讶得说不出话。山民的脸僵硬地抽搐着,自己没有忍住先落下泪来。
廷荚见状,红了眼圈说:“听说打了仗,天天都说过去看你。”
山民问:“杏花呢?”
廷荚忧伤地说:“杏花过年的时候已经结婚了。”
山民哦了一声说:“我咋就忘记了。”
原来,过年的前几天,杏花他大廷智又赶着牛车来了。临走时,杏花泣不成声,拿着一双新做的鞋,哭着给山花说,把它交给二娃。山花泪流满面, 廷荚心里也不好受。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国家不太平,世事不安宁,一个普通的姑娘,还是需要去过平平常常的日子。
廷荚走到杏花跟前低声说:“二大知道你喜欢二娃,可喜欢不一定就结婚。再说,你订婚在先,喜欢二娃在后,你大给你说的婆家,家里也是有地有牛的。”
廷荚说着这些话,自己都觉得尴尬别扭,都觉得空洞无物。
杏花只顾哭,根本没有听。
廷荚迟疑了一下说:“当初,我坚持你来学堂识字,就是想叫你这一辈子心里明明白白,亮亮堂堂,坐在家里都能明白天下的大道理。你看咱村子里那些不识字的人,除了吃饭穿衣,外边的事啥都不知道。可你就不一样了,识了那么多字,能写能算,在村子里已经算得上是能行人了,已经能到私塾里当先生了!”
杏花哭笑不得。
廷荚叹息一声接着说:“我们都生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不说你姐妹俩,还有山民、二娃、杨拳师、恒焱与恒民,包括我,我们谁有办法选择自己出生的年代,一个年代的人有一个年代人的命。”
杏花哭着说:“二大,你不要说了,你越说我心里越慌乱。”
杏花他大廷智喊杏花走,杏花一边哭一边跟着牛车出了草堂的大门……
年后,在杏花出嫁的前几日,落过一场雪。天还很黑,娶亲的人就踏着积雪赶着毛驴来了。杏花家的院门上挂着马灯,在黯淡的灯光下,能看见毛驴身上搭着的红褥子。几天来,杏花一直在落泪,两眼哭得红肿。现在,她要离开自己从小生活的家,又忍不住哭出了声。杏花的母亲、山花还有山花的母亲一起陪着杏花落泪。别人把板凳端来放在驴身旁,杏花就是不情愿把脚踩上去。山花的母亲一边帮着杏花抬起脚往凳子上踩,一边趴在杏花耳边说:“你没有缠脚,到了婆家,要把脚遮掩着,不要叫村里的人笑话了。”山花也一边哭泣一边给杏花把红围巾围在脖子上。
鞭炮声响了,前边的驴驮着杏花,后边的驴驮着杏花的嫁妆,离开了杏花的家。天还没有亮,杏花的身影转眼就被浓重的夜色遮掩了。
再开学的时候,草堂里只剩下山花一个人。过年的时候廷荚说,想把山花她妈从家里接过来陪山花,可山花她妈说,她过不惯草堂里的生活。没有办法,廷荚只好找山口村的女孩子来陪山花。
就在山民到来之前,廷荚正在给山花说着她的婚姻。廷荚犹豫再三,还是把自己的担忧对山花说了,他对山花说:“大能看得出来,你喜欢山民,之前我也想过成全你们,可你也看见,国家动荡不安烽烟四起,作为军人,居无定所,随时都有可能为国家牺牲。再说,山民还缺少一个胳膊,这在生活上有很大的不方便。我想来想去,也是左右为难呀,你还不如断了这个念头。”
山花低头不语。
廷荚又说:“大虽然希望你做新时代的女性,但也希望你有幸福的生活,过平常人的日子。你放了大脚,识了字,有新思想,这一辈子心里就能亮亮堂堂,前些天别人给你介绍的这个娃,也是个私塾里的先生,你结婚了,两个人正好一起把私塾办好。”
山花说:“杏花结婚了,我也没有心思在草堂里呆。你说的那样一种生活,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再说,要我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去一块生活,我做不到。”
父女俩谁也不说话,正在僵持的时候,草堂外响起了马蹄声,山民骑着马来了。
山民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流动的泉水说着和白朗打仗的事。
山花问:“为啥要打白浪?”
山民面冷如铁的样子说:“白浪举着‘反对专制,力主共和’的旗帜。”
山花说:“哪为啥还要打他?”
山民说:“袁世凯叫打呢。”
廷荚说:“国家烽烟四起,让人眼花缭乱,真不知道国家下一步要走向何处。”
山花忧愁地说:“咋就生在了这样一个时代,成天打打杀杀。”
山民说:“我越来越糊涂,是应该追随孙中山?还是袁世凯?还是白浪?”
廷荚说:“应该说,孙中山更能代表民众的心愿。”
山民说:“事实上,我是在追随袁世凯,因为我是张云山的队伍,听的是陕西督军的命令。”
廷荚说:“自从变法失败以来,我躲在草堂里,再也很少出去。你们和白浪打仗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当初鼓励二娃去当兵。”
山民长叹一声说:“胜根和十几个军士死了,他们连为什么死都不明白。回到驻地,大家士气低落,有几个人又半夜偷着跑了。”
山花叹息着说:“这样下去咋办呀?”
山民痛苦地说:“当下乱象丛生,谁知道咋办呀,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现在,我不仅在担心队伍的命运,也在担心石马的命运。石马自运到西安以后,一直放在旧都署那里被风吹着被雨淋着,我看张师长大概把修复石马的事给忘了,再这样下去,万一没有修复,还节外生枝咋办?到时候咱给九嵕山周围的乡民咋说呢?”
廷荚说:“已经运到了西安,能有啥办法?”
山民说:“我想近日去找牛团长,叫他出面给张师长说说,如果修复无望,还是把石马再拉运回来,这样的话,免得出现啥意外。”
廷荚想了想说:“已经运出去了,要运回来怕难呀!”
山民还没有行动,陕西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袁世凯以陕西当局对白朗起义军“剿办不力”为由,调陕西都督张凤翙入京,由陆建章任陕西都督,督理陕西军务。张云山的第一个反应是,袁世凯要向陕西开刀,他预感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
一天,他端着心爱的茶壶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木箱里石马上腐烂的草帘树叶,茶壶突然从手里脱落掉到地上打碎。他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他想起以前袁世凯下令缩编秦陇复汉军,张凤翙枪杀万炳南的事。现在,陆建章督理陕西军政,免不了又要整饬军务。
他害起了牙疼。
果然,陆建章在陕西,屁股把板凳还没有暖热,就秉承袁世凯的旨意,大肆屠杀革命党人,裁汰陕军,把张云山的第一师缩编为旅,任命张云山为旅长兼陕北镇守使。
张云山尽管怨气满腹,却想起老祖宗说过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就心情抑郁地开始收拾行李,做着赴任陕北的准备。可是,陆建章却设置种种障碍,使他不能到任。
张云山面对陕西政治格局又一次的急剧变化,面对陆建章的重重阻扰,开始担心自己在劫难逃。他并不知道,陆建章对他在禁烟中搜刮来的财物以及古董字画,已经有了觊觎之心。张云山为了保全自己,开始屈意奉承,投其所好。一天夜里,用马车拉着几箱金银财宝,去北院门陕西都督府拜见陆建章。
随后,张云山在旧都署继续心急火燎地等待着上任的公函,直到冬天过半,他没有等到上任的公函,等到的却是丁二锤。
丁二锤也是他的一位团长,陆建章来陕以后,丁二锤公开拜陆建章为义父,并为了进一步讨取义父的欢喜信任,报告说张云山在禁烟期间,搜刮了许多金银财宝,还有“飒露紫”和“拳毛騧”两尊石马,他送给陆建章的那点东西根本算不上数。陆建章听后,就以整饬军纪为借口,对张云山等人进行清查。
这一天,丁二锤突然带兵闯进张云山的公馆,清算其财物。张云山面对张二锤愤怒至极,眼冒火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丁二锤厚颜无耻地说:“师长,你不要生气,世道在变嘛,我也是身不由己,陆都督之命,我能违抗吗?”
张云山愤怒地自言自语:“好一个共图大举,誓死同心!”
张云山说的是陕西同盟会和哥老会,当初接受孙中山的主张,愿意“跟着党人干”,在西安大雁塔“歃血为盟”起事的事。当时,张二锤也是其中之一。
丁二锤说:“国民党已经被袁大总统解散了,陆都督又是袁总统派来的都督,你说,我听谁的?”
张云山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看着军士出出进进,把东西往马车上装。傍晚时分,丁二锤赶着马车走出旧督署,拐弯后向北院门陕西都督陆建章的官府走去。张云山看着离去的马车突然身子一挺,愤恨咯血,从此一病不起。